齐叔晏也是个奇怪的,身子说不行就不行。闽钰儿这么想,端着热水进去了。屋子里只燃了一支蜡烛,照得周围暝暗昏浊,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帘子。
短暂的失神后,闽钰儿瞳孔骤缩,手一抖,热水就撒了半壶。
她生生逼自己,咽下喉咙里的声响。指甲紧紧攥着帘子,看着帘子里的齐叔晏,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齐叔晏躺在塌上,胸襟揭开,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硕大的伤口,血肉模糊,内里红色的肌理都翻了出来,隐隐还能看见森白的骨,触目惊心。
闽钰儿下意识觉得不对。这伤口绝对不是冻出来的,齐叔晏早在来这里之前,就受了很重的伤。
那会是什么时候?合并了闾丘后,齐国再无战事,总不可能是那之后的事。
可齐叔晏与闾丘璟的最后一场战役,闽钰儿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英姿焕发,俨然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没有丝毫受过伤的迹象。
兴许是遮掩的好?
闽钰儿也不懂。想来孟辞之所以不让其他人出入这里,也是这个缘故。
齐叔晏受了很重的伤。齐国唯一的王,现在躺在北豫的冷屋里,昏迷不省人事。这要是传出去,且不说北豫这边会不会扯上麻烦,光是齐国里那群虎视眈眈的新老旧臣,就已经够麻烦了。
这么想,他也是左右为难。
也就是说,齐叔晏带着重伤,陪着闽钰儿在外面转了整整一天。
闽钰儿手下略微顿了会儿,她狠狠心,还是把帘子系上了。坐在齐叔晏的床头,她拿起白色的绷带,想替他擦拭一下血迹。
男人胸口处血肉模糊,还有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染红了榻。闽钰儿简单地擦拭了遍,转头又去换了盆水。
拧帕子的时候,她听见齐叔晏似是又咳了一声。
“齐叔晏?”她喊,回头看,塌上的人还是丝毫没有动静。
只是眉头皱的越发凶了。
闽钰儿又坐了下来。这次,她凑近了些,能看清男人胸前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是一道外缘规整,不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伤口。闽钰儿胆子小,第一次看见这种,免不了发怵,待手底下不那么抖了,她才又伸了手去。
“不怕吗?”
手底下陡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闽钰儿“啊”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就要往后倾。
男人横空伸过来一双手,握住了闽钰儿的手腕,阻住了她往后退。
“我,我……”闽钰儿意识到,是齐叔晏醒了。男人现在醒着,他一双眼睛漆黑,望着闽钰儿,手下的力气不见退。
她只好问:“你怎么了?”
闽钰儿又指了指男人胸前血肉模糊的一堆,“你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男人默然不语。
“疼不疼?”她说,看着齐叔晏,眼底的担心倒是真的。
“不疼。”齐叔晏摇头,他视线黯然下来,松了手,翻过一件薄衫,将袒露的胸膛盖上。
闽钰儿收回手,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
“孟辞出去了?”齐叔晏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嗯,走了半夜了。”
齐叔晏再没说话。闽钰儿手下拿着帕子,不知道是进是退。
“公主先去休息。”屋子里灯火黯然,连带着齐叔晏的声音,都似是弱了不少。
“不。你这个样子,我……我总不能放心地走。”
虽说她也做不了什么。
“孟辞,他要回来了。”男人说,“不必担心。”
齐叔晏转了头过去。
他说话耗费了大力气,闽钰儿不敢出去,只好安安静静挨着床头,挨着他坐着。
他现在很不舒服,而孟辞还没有回来,他还得忍好一段时辰,闽钰儿这么想。
齐叔晏的手搭在褥子上,手指白皙修长地过分,虚掩在一边。
不知怎么的,闽钰儿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齐叔晏的手大了她的半截,闽钰儿握住,又紧了紧。
床上的人已经昏睡过去。任由她握住。
第10章 稀罕你
闽钰儿只记得最后,她是握着齐叔晏的手睡着的。她素来睡觉不深,可隔日早上一起来,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听人说,齐叔晏早上就醒了。闽钰儿撑着额头,只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倒过去又睡了会儿。
闽钰儿做了个梦,梦里她正在齐叔晏床头坐着,身后不知何时出来了一个人,一掌把她打晕了过去。
那人打在她的左肩上,以是闽钰儿梦里一直按着自己的左肩,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竟真觉得左肩处一阵酸痛。
她在屋子里,和衣卧榻睡了一天。下午的时候,闽挞常不放心过来看,闽钰儿一回头,看见敏敏这姑娘又跟着过来了,登时把头别了回去。
“爹,我没事。”闽钰儿瓮声瓮气,“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闽挞常走过去给她掖上被子,“钰儿,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说出来。爹给你安排的大夫都在外面守着,你且安心地休息。”
闽钰儿心想,只要敏敏不在这里,她头疼的毛病就能好一大半。
男人出去,幸好幸好,临走前把敏敏也捎了出去。
闽钰儿翻过身来,看着下面的嬷嬷:“听说,齐叔晏已经醒了?”
“齐王殿下确实已经醒了。”
她追着问:“看着怎么样,可还好?”
“回公主。”嬷嬷似是没想到,闽钰儿居然对齐叔晏这么上心,只得老老实实地答:“看着很好,没有哪里不妥当的。”
闽钰儿觉得自己有病了。
别人生病,和她关系又不大,她这么心心念念地问是为什么?
以前闾丘璟和公冶善也不是没生过病,她似乎从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个齐叔晏……
闽钰儿一下子又想起男人的胸膛,精壮健瘦,中央处却露了一道流血的伤口。
又想起她低头下去时,男人擒住了她的手腕,齐叔晏眼角下是一颗细痣,那细痣动了动,男人眼眸深深:“你不怕吗?”
当然是怕的。闽钰儿这么点胆子,怎么可能不怕。
她在屋子里闷了整整一日,有大半的原因是被这个吓的。
齐叔晏莫不是有什么怪病?
难不成她嫁过去,又要和前几次一样,等着守寡?
闽钰儿想的很乱。
第二日,她还要装睡,孟辞就过来了。别人怕闽钰儿,可孟辞不怕。
闽钰儿也觉得孟辞这个人,胆子真是大的不得了,他要进来,别人都说不许不许,男人还是插着一只手,轻松地绕开所有人,掀开帘子就进来了。
他抖抖肩上的雪,黑袍白雪,长长的头发全披在了身后。孟辞眼睛也不抬,他说:“公主起来了,这么待下去,就是没病也得待出一身病来。”
他意思很明确,闽钰儿在装病。
闽钰儿又急又气,她从塌上一下子翻身坐起,指着孟辞:“你说什么……”
“臣略通医术,望闻问切都有学习。”孟辞看着她,话语轻飘飘,“公主没病,放心罢。”
“外间雪小了,无风,有阳光,适合狩猎。臣建议公主跟臣出来一趟,看看狩猎比赛。齐王殿下今日跟人立了赌约,要拿下首彩的。”
“然后。”他转头一笑,“首彩是一只红狐,敏敏郡主方才看上了,非要殿下得了送给她。”
很久以后,闽钰儿还是会觉得,孟辞这厮,是个狠人。
听完后闽钰儿沉默了一晌,而后她再无废话,冷静异常,“好。听你的。
你出去,我马上就来。狩猎比赛我自然是要看的。”
狩猎的地方在雪原上,念着要照顾齐叔晏是第一次来北豫,这次狩猎的地方离营地不远,也只圈了块小的地方。
旗帜在风里翻响,闽钰儿裹紧了披风,远远地过来时,就看到雪原上几道人影,奔赴在稀疏的林木间。
齐叔晏很好认,他身形最是高挑,骑在红鬃烈马上,马蹄后扬起一阵又一阵的雪。
闽钰儿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骑马如飞的人,昨夜会是那样那样一副气若游丝,随时濒死的模样。
她停了停。孟辞在身后跟上来,挑起眼角笑,他说:“敏敏郡主倒是真的喜欢那小红狐,瞧这样子,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呢。”
闽钰儿抬头望,一边的篝火营地上,站着北豫和齐国的人。闽挞常也在那里,敏敏今日披了一件赤红的袍子,安静站着,颇有些赤雪美人的感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叔晏,视线随着转,一点都不松懈。
闽钰儿点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她稀罕的东西,我可没兴趣。”
孟辞引着她过去,他说:“公主,走不走?”
闽钰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和齐叔晏一起狩猎的人,都是北豫的名将,他们身形比齐叔晏高大,围着齐叔晏经过时,不知哪个,还吹了一下口哨。
闽挞常暗暗皱了眉头,回头吩咐,吹起了胡子,“这是哪个如此无礼,务必要查清。”
转眼瞥到闽钰儿过来,闽挞常又换上了笑脸,忙不迭地走了过来,扶着她的手:“钰儿可好些了?”
闽钰儿眼神一直在齐叔晏身上,男人骑着马,身形高瘦,在一众北豫名将之间实在是惹眼。
他一手挽着弓箭,小臂上的银盔溢着光华,侧过身时,面容沉肃而冷静。
“爹。”她说,“齐王殿下昨夜……现在又这么辛苦奔赴,身体吃得消吗?”
话一说完,闽钰儿就看到齐叔晏挺直的腰弯了下来,男人的身形似乎是趔趄了一下,满头乌发随风扬起,迎面就是一颗半人粗的树,照着这态势,齐叔晏是要往树上撞去了。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变故来得太快,闽挞常还没来得及开口,闽钰儿就大喊了一声:“齐叔晏小心!”
雪地里,男人似是听见了,齐叔晏抬头,视线里的温度与冰天雪地不遑多让,淡淡地掠过闽钰儿的脸。
下一刻,他腿下一蹬,红鬃烈马嘶鸣了一声,扬起前蹄,带起了阵阵的雪。
雪落后,齐叔晏欠身下去,轻松地勾起雪堆里的红狐,端端地放在手心。
齐叔晏看似体力不支,要撞在树上了,实则是早就探清了红狐的下落,前去捉住而已。
四周很安静,齐叔晏拿了红狐在手里,围着他转的一圈剽汉都愣了愣,眼看着齐叔晏面无表情地拿着红狐,策马从他们身边擦过。
他们全程都在想着怎么打趣齐叔晏,可是男人一直不予理睬。到了最后,一不留心,彩头竟然让齐叔晏不声不响夺去了。
他们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闽钰儿觉得,刚才那一声叫的实在是用力,四周突然的安静下,她咽了咽喉咙,似是还能听见方才用力喊出的余音。
齐叔晏过来,手里拿着彩头,男人视线没有看过来,只是沉沉地闭着嘴。敏敏早就在一边守好了,看见齐叔晏从马上下来,立马迎了上去。
“殿下。”风有些大,敏敏只好大声说,“天寒如此,一个彩头而已,殿下本不需要挂在心上的。”
那样子,似是在心疼齐叔晏,不该为了给她拿彩头,在雪地里辛苦奔赴。
齐叔晏半晌没有看她,听到这话,终于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敏敏轻轻唤了一声,颇是羞怯的样子,踱着步子,走到齐叔晏面前。
男人举起手里的东西,那红狐正蜷缩成小小一团,小脑袋耷拉在厚厚的皮毛里。齐叔晏皱眉,转身问:“郡主想要这个?”
敏敏很是羞怯地点头。
孟辞插着手看热闹,胳膊肘触了一下同样在看热闹的闽钰儿:“公主。”
闽钰儿往旁边退了退,颇是不自在:“怎么了?”
“殿下的彩头,要给那个郡主了。”
他难得记名字,索性叫那个郡主。闽钰儿无谓地看着,“无事。一只红狐而已,她稀罕,就给她罢了。”
“省的她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天天来围着我爹爹讨要。”
孟辞拍拍手,眼捎一挑,“这怎么行?”
闽钰儿没回,她看到齐叔晏停都没停,径直把那小红狐递给敏敏:“郡主拿好。”
敏敏一脸娇羞,满心欢喜地收下。抚了抚红狐光滑的皮毛,女人抬头,朝着齐叔晏嫣然地笑:“多谢殿下。”
“啧。”这声音,似是孟辞。闽挞常在一边,脸色尴尬,末了只得招手让众人回来,说向晚雪大,怕齐叔晏一行人被雪困住了。
闽钰儿想,被雪困住是假,被敏敏困住倒是真。
她最讨厌与敏敏打交道,这女人天生是个能抬杠的,处处要和她比。齐叔晏又把刚得的彩头送给了她,她喜不自胜,经过闽钰儿的身边时,明显又趾高气扬了些。
闽钰儿见着心烦。
孟辞倒是安静了,他插着手,回到齐叔晏的身边,见他面色如常,唇色倒是白了些,不仅抚住他的肩:“殿下?”
“嗯,无事。”齐叔晏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闽钰儿,不由得微微一愣。
闽钰儿却是裹紧了披风,小小的脸埋进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1章 要哄
晚上,闽挞常邀请齐国的人,开始晚宴。
说是晚宴,不过是念着下午的狩猎比赛,齐叔晏夺得了彩头。他又是客,怎么也要设宴表示一下。
齐叔晏不吃荤腥,北豫这边的人有了几百年的游牧历史,平时里都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块的牛肉羊肉端上桌时,齐叔晏不声不响,只是挑了点清凉的葡萄酒,慢慢地啄饮。
何况现在的时辰,已经过了他用饭的时候,按千檀寺里十几年来的规矩,误了吃饭的时辰,就要饿着,不能擅自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