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中!”黑伯刚要驱赶牛,时月拦住了。
“等等。”
她摸出两个竹篾编的小兜,里面各装十枚麻将大小的竹牌,分别交给两个工匠。
“以后黑伯送泥过来,合格呢,就发一块牌,一车发一块。”时月将小牌子翻个面儿,一个上面画了一杠,另一个人的上面是两杠。
原料质检员安排两个,牌子上的杠数相当于他们的工号,送去左先生那记录,便会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来了多少车泥,由谁检验入库。’
时月将小竹牌给黑伯看,指着一排排屋子∶“您拿到牌子后,就去那边找左先生,以后他给您结工钱!”
黑伯有些迷茫∶“咋结啊?”
以前都是收泥的人直接给他算钱,现在咋还要拿竹牌牌去结钱呢?
时月干脆让他们演示了一遍。
“泥合格后,你们给黑伯发牌子。”时月道,让一号检验员给了黑伯三块牌子。
然后带黑伯来到「财务」门口,指着门上的牌子∶“黑伯你看。”
黑伯乐了∶“这个俺认识,钱!”
“对,以后就找钱的图画,来领钱。”
时月推开门,里面左先生正在用算筹教银多算账。
算筹是一种用长短不一的骨头或小木棍算账的工具,后来也被一些学说认为是算盘的前身。
黑伯战战兢兢把竹牌递过去。
左先生取出一截炭笔,在一张纸上写了简单的记录。
他一边记一边教银多∶“这是「贰」,一车泥,二个钱,三车就是六个钱。”
教完,取出六枚布币交给黑伯,同时竹牌被他回收。
时月看得直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黑伯捏着钱,不知所措∶“这就……这就完啦?”
时月笑∶“对呀,这就好啦,以后您送泥来都是这样的流程。”
“嘿,老儿第一次拿牌牌换钱,怪新奇的!”黑伯将钱收起来,外面两个质检的工匠已经把泥卸到踩泥塘那边了。
时月同黑伯道别,又带着几人走向踩泥塘。
“我决定,以后砖窑都采用流水线作业。”
黄芮不解∶“什么叫流水线?”
“呐,黄大人你看。”时月站上一块砖,指着门口∶“烧砖要从收泥开始,然后踩泥、揉泥。”
她的手已经指到了第一个工棚∶“揉泥后要制坯,晾坯,码窑,烧火,封窑……”
“现在大家都各干各的,由于手艺高低不同,经常做出质量不同的砖块。”
“而且有的人做得快,有的人做得慢,却领着同样的月银,我觉得这样不好。”
工艺流水线化有一个好处,每个部分的工人只要掌握本部分的生产工艺就可以,这大大降低了工作难度,让一些新手也可以快速上手。
黄芮有他的担心∶“那……这些工匠若以后不做这个,手艺岂不是白学了?”
时月哈哈笑了两声∶“不是的黄大人,他们要学别的也可以呀,但要在保障生产以后。”
流水线化可以保障产品质量、生产效率,降低工作难度,最短时间内把生产拉起来。
生产效率高了,就能支持国家经济建设,卫国现在迫在眉睫的就是这个。
一行人参观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工匠们已经分配到了各个岗位试工,他们的家人收拾好了“宿舍”,有的正挎着篮子要去河边洗衣服。
厨房里炊烟袅袅,大锅里翻滚着蔬菜和面疙瘩,砖窑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工匠们第一次走进「食堂」,门口摆着一摞陶碗和一把筷子,每个人排队进门,在门口拿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牛蛋娘和荆花娘守着两口木桶给他们打饭。
先经过牛蛋娘,她给工匠们打了一碗面疙瘩汤,荆花娘给每人发了两只糜子馍馍,再舀上一勺菽豆酱,这就是一餐饭了。
「食堂」很大,有三排吃饭的长桌,可以容纳五六十人,时月也领到了一份,和工匠们一起坐在食堂里。
“好香啊!”时月闻了一口,牛蛋娘做疙瘩汤的手艺真不错!
浓稠的汤上飘着碎碎的葱花,面疙瘩犹如白色的小鱼在汤里翻滚,糜子原本粗砺,但是经过石磨碾磨,再蒸成馍馍,就变得好入口多了,黄澄澄、香喷喷的。
一勺菽豆酱是农家自己做的,刚好给饭菜增添一点滋味。
她刚拿起筷子,身旁忽然坐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时月一转头,筷子就被夺走了∶“???”
赤金从身后递来两双象牙箸和银调羹,慕容野舀了一勺面疙瘩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他把汤含在口中,一时不知道该咽还是该吐。
吃惯了精盐烧的菜,再回头吃这种略带苦味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
工匠们吃得很开怀,咬一口黄馍馍,再呼噜一口汤,啧啊——人间美味啊!
时月把自己的碗拖回来∶“要吃你自己打去呀!”
一桌的黄芮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他何德何能,一介小官居然能和太子一桌吃饭!
慕容野是微服出巡跑出来的,但那般高大的男人,坐在一帮工匠中,简直鹤立鸡群。
他掰了点黄馍馍送进嘴里,沉默地嚼。
时月把黄馍馍从他手里夺回来∶“你没事跑来跟我抢吃的干嘛呀?”
她在砖窑忙了一天诶!肚子都饿扁了,他居然一来就跟自己抢吃的!
黄芮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黄馍馍捐给太子,抱着笼屉的荆花娘就来了。
“先生,是不是不够吃啊?”
原来是发完饭后还剩几个馍馍,见她这里起了争执才好心走上来。
不瞧不要紧,居然有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年轻郎君。
“这……这位郎君好面生啊,是先生的……”荆花娘问。
她看到这位郎君居然直接吃时先生的东西,二人关系看起来很亲密。
时月刚想说不太认识,慕容野示意时月∶“内子。”
???
荆花娘反应过来了∶“啊!原来是先生的夫君!”
“啊——”周围的工匠也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时先生的夫君,生得真好,不知在哪里做事?”
“这还用问?时先生的男人,孬不了!”
“夫君好,夫君好!先生这么好的人,就该配一个好夫君!”
荆花娘超热情地往两人碗里放了好几个馍馍。
“多吃点,多吃点!不够俺们再去给先生做!”
时月从未这么尴尬过,掐了一把慕容野的胳膊∶“不会说谢谢呀?”
慕容野看她∶“?”
荆花娘连连摆手∶“不不,哪能让贵人跟俺们这种粗人道谢。”
时月轻轻哼唧了一声,慕容野转向那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正掩着嘴笑的中年妇女。
万分艰难地说了一个字∶“……谢。”
荆花娘脸上的姨母笑更浓了∶“两位吃吧,不够再跟俺说啊!”
时月胡乱应了两声,埋头吃饭。
慕容野僵硬地转回桌上的饭菜,很简单,滋味也不咋地,但周围的人吃得都很开心。
他们边吃边讨论马上要来的学徒,新建的“宿舍”,女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的则是家里的鸡鸭鹅,种的瓜果蔬菜,也说说东家的媳妇快生了,西家的姑娘该相看了……
贵族间吃饭,都讲究个“礼”,一个礼字贯穿了他们一生,若不是偶然来到这,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卫国百姓是这样生活的。
时月把吃不完的馍馍偷偷塞进他碗里∶“看什么啊,黄大人都被你看得吃不下饭了。”
“咳、咳咳!”黄芮大人原本在矜持地吃饭,想给太子留个好印象。
被时月一说突然就呛到了,偏偏还不敢大声咳嗽∶“失礼、下官失、咳咳咳……失礼。”
“吃吧。”时月把新端上来的面疙瘩汤推到慕容野面前。
他迟疑地拿起筷子,学着她低头吃饭的样子,用了一口。
“哧溜~”
面疙瘩滑溜溜的,不自觉发出了声音。
慕容野立马闭紧嘴,耳根一热。
时月哈哈哈哈嘲笑他∶“干嘛啊,吃饭有声音有什么可害羞的?”
“闭嘴!”慕容野斜了她一眼。
“快吃,下午带你去看麦田。”时月把黄馍馍掰碎了放进汤里,舀起一勺递给他。
“上次那个压青苗的麦子,应该已经分蘖了,我们下午去瞧瞧!”
第45章 045
说去看麦子, 时月一觉睡到了太阳西斜。
刚有些意识,就感觉一只手在她脑袋上摸啊摸,挪了一下,发现自己枕在慕容野腿上。
二人一坐一躺在马车中,他正拿着一卷书在看,左手轻轻抚着时月的头发,动作堪比撸猫。
时月:“……”她又挪了下身子。
慕容野将视线挪到她脸上:“醒了?”
“嗯……”时月闷闷地应了一声, 脸上全是睡出来的红印:“什么时辰了啊。”
慕容野望了一眼天:“一个时辰后日落。”
夏天日头长, 起码下午五点了!时月从他腿上爬起来:“说好去看麦子的,快走快走。”
临近傍晚,暑气消散,农人们弯腰在田间劳作。
麦子已经分蘖, 现在要做的就是除草、捉虫, 保障麦子健康成长。
夏日傍晚的空气很舒服, 时月走着走着心情美好起来,脚下是阡陌交错的绿色麦田,远处是青山环抱, 夕阳正在西斜。
农家炊烟袅袅,生活缓慢而恬淡。
慕容野跟在她身后几步, 看她蹦蹦跳跳:“慢点走。”
“没事。”时月在路边薅了一朵白花,深深嗅了一口:“咦?哇——”
慕容野看了一眼:“白菊。”
夏天的菊花已是强弩之末, 花又小又丑, 但清香不减, 菊科植物独特的味道令人神清气爽。
野生菊花不如培养的好看, 但味道更浓郁,菊叶还可以用来焚烧,用作病虫害防治,自古以来田间地头多有栽种。
时月捏着那朵花,站在慕容野身边:“我上次来时啊,听说这附近全是孙子敬的地!”
方圆二十亩,真不算少了。
“嗯。”慕容野点头,余光一直看着她,时月不小心踩到了一颗小石头,身形一晃:“啊!”
他长手一拦,稳稳地扶住她的腰,不太高兴地说:“好好走路。”
时月心虚:“好。”
“真当腹中孩儿不存在么?”慕容野低声训她,不自觉揽上了时月的腰,那里开始变得有些圆润。
时月被他挠得浑身都难受,扭着身子,像一条滑出去的鱼:“我好好走还不成吗。”
慕容野看着空了的手,眼中一凝。
“孙大!”时月眼尖,望见了之前孙家的管田人,他头戴斗笠,正蹲在田间拔草。
“哎?哎哟时先生,是您啊!”孙大扶着斗笠站起来,热情地朝时月招手。
他几步从田里跨出来,笑着问:“您是来瞧上次那些麦的么?”
“是啊,几天没来都忘了在哪,地里怎么样?”时月问他。
孙大热心地邀他二人去地头看:“您快来看——”
“上次啊,您说要压苗后,老儿立马压了,苗苗好几天没能站起来,吓坏小老儿了!”话说间,已经到了那几亩麦地。
“还当苗不行了,没想到一场雨后,就站起来了!”
压青的地块,原本比别的差一截,如今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很高了,粗看去与旁边的地块没什么不同,甚至茂盛很多。
时月拔了几株,孙大从隔壁没压苗的地里也拔了两三棵对比。
慕容野朝他们手里看去,只见时月手中的苗根系十分发达,被拔出后还紧紧抱着土块,分蘖初有成效,每棵都在四至八蘖之间。
分蘖多了,麦苗看起来就很大,谁能想这一小捧郁郁葱葱的麦苗,居然仅由一棵麦苗分蘖来的!
两块地的麦苗差不多高,但孙大手里的麦苗显然不如时月手中的大,每株只有二、三蘖,按原本的生产力,三蘖就算很高产了,可跟压过青苗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时月拨出一蘖:“这一蘖就能长成一穗,孙大你可以留心算一下,这亩地能比别的多收多少粮食。”
孙大种了半辈子地,他明白分蘖对丰收的重要,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这块地太出息啦,今年起码能多打三成粮食!”
慕容野听得十分惊奇,时月提起裙子要下去田间,他一下没抓住就被她跳下去了。
大胆的动作看得人心惊胆战!
孙大紧随其后:“您慢点,前几日刚下雨,地里滑溜得很。”
时月扶着田埂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查看麦苗的情况。
“其实压苗还是晚了。”时月手里攥着麦苗道。
孙大点头:“老儿早没遇到您,要是二十亩地都压了就好了。”
“哈哈,不是的。”时月摇头:“这亩地压的时间也不对,应该在年前就压好苗的。”
小麦耐寒耐旱,北方的春小麦一般在秋后播种,年前压青苗,然后在大雪下藏整整一冬,等来年春暖后就会直接分蘖,年前分的蘖有利于成穗,年后分的蘖,成穗率差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