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碎牙愤怒地击碎了地面。
大地宛如蛛网一样的碎裂开来,铁碎牙低着头,耳朵垂下来,神色晦暗不明。汩汩的鲜血从他的拳头上流淌弥散开来。如果用风之伤他可以展现出比这强大百倍的力量,但铁碎牙只想这样惩罚自己。
为什么不多留心一些?
为什么不更加努力地保护她?
为什么……明明知道妖怪都是很危险的,那个毫无自觉的小铃音……
铁碎牙面无表情地从地面上站起来,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决地对物吉贞宗说:“……还没结束。”
“什么?”
“我不允许铃音死,她怎么可能死了。”
物吉贞宗刚想说话,就看见两条清亮的泪光从铁碎牙眼眶中蔓延下来,沿着脸颊,越涌越多。明明是个很强大的妖刀,明明平日里没心没肺宛如什么都不在意,但这一刻……他哭起来可真狼狈啊。
……宛如丧家之犬。
“吞了铃音的给我吐出来,拿了铃音的给我还回来。死亡从来都不可能是结束啊。”铁碎牙将本体插回刀鞘中,他明明不想哭的,但眼泪却止不住,“我去抢天生牙。”
天生牙是一把能复活人的刀。
“哪怕把杀生丸打的四肢不遂,我也要把天生牙抢过来。然后将那个江雪左文字大卸八块才能解除我心头之恨!”
“算我一个。”奈落的声音冷冷地插过来。面对铁碎牙怀疑的目光,他没好气地说,“她把四魂之玉的碎片都带走了。”
……
神社。
“啦啦啦,啦啦啦……”
几个穿着巫女服的小姑娘正拎着木桶,挨个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在这群预备的巫女叽叽喳喳的围着其中一个少女说话,那少女有着一头柔软蜷曲的深棕色长发,被深红色的布条束起,外貌甜美,微笑温和:
“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哇,又有新的巫女加入我们神社了吗?”
“你真的好漂亮啊。”
“神主惠比寿一定会喜欢你的。”
“好啊,好啊……”少女挨个点头同意,“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我叫铃音,很高兴认识你们。”
年幼的巫女们纷纷害羞地彼此躲起来。
她们自幼就作为侍奉神明的巫女生活在这个神社中,远离尘世的一切战争混乱,因而很有种不知人间的懵懂。铃音和她们相处很愉快,唯一的问题是——
沉沉的钟声响起来。
几个小巫女慌慌张张地往下跑去,还不忘对着铃音挥手:“啊,铃音姐姐,我们要去做晚课啦。明天再一起聊——真的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铃音对她们挥手。
哦,她之前说到哪里了?是了,这样的对话,其实已经发生过五六回了。从刚开始的喜悦,到后来的失落,现在,铃音说这样的话,多少已经有些麻木了。
没有人能记住她的存在。
等夕阳沉下,晨曦再起,她和其他人发生过的一切交流,都会被彻底忘却。当然,这也确确实实保证了这个神异的世界的绝大多数的手段,都不可能再寻觅到她。
久世铃音是不存在的人了。
一只手从身后搂住了铃音,柔软的水蓝色长发全部披在了铃音的巫女服上,赤红的颜色染上浅蓝,反而显得无比和谐。江雪左文字就站在她身后,用下巴蹭了蹭铃音的后脑。
他在撒娇。
阴沉的江雪左文字还能有这样娇气的一面,铃音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在她的记忆中,江雪左文字更接近于一个无声的守护者,他很少会委屈自己表露出伪装的状态,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哪怕将所有人的氛围都弄的僵硬不已。
但他现在只想竭尽全力让铃音高兴一点。
江雪左文字闷闷的嗓音从铃音头顶上传过来:“难过吗?”
铃音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其实还好。”
“不……”江雪左文字吐出这个字眼,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否认什么,或者说,自从他做出了“神隐”了铃音之后,江雪左文字就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他既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不,或者说,他一直都是这样迷茫而困惑的性格。江雪左文字渴望和平的将来,如果杀戮能导向这样的结局,他不介意拿起屠刀,可他看不到未来,因而被痛苦和困惑折磨。
在面对铃音这个小小的人……
如果让他将心脏捧出来能对她有益处的话,江雪左文字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地将胸膛破开。但铃音不需要这样,她像是一只无忧的小鸟,他既不敢减除她的羽翼将她关进金丝笼里,也不敢放纵她纵歌山林经历风雨。铃音这两个字,仿佛是比和平更加沉重,让人手足无措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下一秒,剧痛让江雪左文字不必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了。他捂住肩膀,咬住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颤抖仍旧暴露了他——铃音慌慌张张地去扯他的袖子,然而江雪左文字按住了她的手:“我没事。”
铃音根本就不相信他:“松手。”
江雪左文字:“……”
“我倒数三秒。”
江雪左文字不得已松开了手,任凭铃音把他的外衣扯下来。作为一个连爆真剑必杀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存在,铃音直白的目光让江雪左文字很不适应。
肩膀上的伤口又崩裂了。
实际上是,就这几天来,这个伤口已经崩裂了无数次了。如果铃音能聪明点,拔出江雪左文字的本体出来细致观察的话,就能发觉一条细长的裂缝几乎贯穿了整柄剑身。
不明显,但已经裂进了刀胚中。
铃音抚摸着那还在淌血的伤口,眼眶都红了,但她还在强忍着不哭:“……疼吗?”
“不疼。”
“骗子!”
江雪左文字深吸一口气,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个弟弟……”他确实是很少提起自己的两个弟弟来,“其中有一个,叫做宗三左文字。他和我不一样,他是谁都想拥有的坐拥天下之人的刀。”
铃音安安静静地听他说。
“他辗转过很多任主人。”说道这里,江雪左文字也有些怀念,“曾经被一位名震天下的魔王握在手里,那位魔王在他的刀柄处刻下了印记。宗三他……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印记。我也因此觉得,那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不过现在的话……”
江雪左文字苍白的指尖抚摸过那四个仍在淌血的印记,他说:“……才知道,其实是很高兴的。”
久世铃音四个字几乎刺痛了铃音的眼睛。它歪歪斜斜的,刻在江雪左文字的肩膀上,深可见骨。而江雪左文字微微地笑起来,温柔又满足:“身体的痛苦始终无足挂齿,重要的是,内心是怎么想的……”
“今天晚上想要出去玩吗?”
“啊,别担心,我可不是人类,并没有那么脆弱。更何况,隐藏在神灵的领域中这里很安全,并没有邪恶的污秽存在。”
“诶,什么?”
“你想看我穿狩衣的样子?”
江雪左文字呆了一下,愣愣地转过头看铃音。铃音看着他有些走神的模样,吭哧一声笑出来:“既然没有危险的话,就没有必要着甲了吧。其实我一直很想看江雪穿别的衣服的样子。”
“江雪长得那么好看。”
“而且,如果稍微换个发型的话——就像是这样。”铃音伸手比划了一下,“将头发高高的束起来,后颈露出来,一定会很漂亮啊。”
“你想看?”江雪左文字语气微妙地问道。
“当然。”
铃音急匆匆地追上江雪左文字的步伐,犹不死心地说:“而且,而且如果穿上神官的狩衣的话……我现在是巫女,巫女和神官,看起来会不会很般配?”
“……”即便是真正的钢铁,此时此刻,恐怕都会融化成一汪泉水,江雪左文字配合这铃音的速度放慢了步伐,他轻柔地抓紧了铃音的手,放缓了声音回答道,“当然会……如果我是神官的话……”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
江雪左文字回头看了一眼铃音,他的眼睛里就说透了这个世间千千万万的言语。诸如,如果他是神官的话,注定天天在神龛前日月祈祷,祈祷你的喜乐平安,万世无忧。
第三十章
好不容易将铃音哄睡了,江雪左文字从房间里退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少女的睡颜安详而美丽,仿佛倒影在湖水中一碰就破碎的月影。
江雪左文字小心翼翼地合拢了门。
白日属于人类。
而夜晚则百鬼夜行。
在普通人类无法观测到的领域里,一位美丽的神灵正穿着华丽的服饰,在月色下翩翩起舞。他明明是一位男性,但舞蹈起来的时候,翻飞的衣袖,变幻的身影,足以让任何一位人间的舞者羞愧而死。那并非人间的舞者,也并非人类能够欣赏的舞蹈。
不计其数的杂碎妖怪,就在这舞蹈中崩坏溶解,最终消失于风中。
惠比寿是一位强大到足以庇佑一方的神灵,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主持净化的意识去驱逐窥伺这片净土的污秽们。而这一次主持的意识和以往不同的在于,间隔的时间太短了。
蜂拥而至的妖怪几乎淹没了这一片泛着灵光的山林。
江雪左文字拔出了他的本体。
夜晚作战是不利的,如果说短刀们可以在夜色里享受到两倍的加成,那么江雪左文字作为一柄优秀的太刀,反而要受到夜晚的牵制,所有能力都打了折扣。有时候,江雪左文字也会思考,太刀的地位是不是有些尴尬。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情况的好时机。
他冲杀进了妖怪中——
刀光乱闪,血肉横飞。
他抽刀的姿势又简洁又明确,每一刀总能出现在敌人意想不到的位置,斩落的姿态又无情又绝然,反而产生了一种刀光剑影凝结成花,在他身边徐徐飘落的错觉。
鲜血怒放。
水蓝色的长发溅上死亡的颜色。
当最后一个杂碎妖怪倒地的那一瞬间,江雪左文字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恍惚地不知何年何月。他一身被染得血红,原本美丽而清净的狩衣被鲜血浸透,长发里夹杂着血肉的碎屑,甚至,江雪左文字伸手蹭了一下侧脸,满手的血腥根本无法擦去他脸颊地上的腥臭味。
如果铃音见到这样的他,会害怕吧。
在几日之间斩落了无数妖怪首级的本体,也在短短几日内,受到了他从锻造而出就没有享受过的高强度战斗,妖怪各式各样的,有坚硬似铁的,有带腐蚀性的,有柔软如水的,也有斩断无数次也能愈合的。这些奇特的生命们给江雪左文字的本体带来超过想象的磨损。
但吸收了各式各样妖怪之血的太刀,仍然刀锋锐利,在月光的照耀下,透出妖异的血光。
对于审神者和付丧神之间的关系,很多人都抱有疑惑,毕竟,从肩负的责任来看,审神者除了提供灵力以外似乎是无所事事。但此时此刻,江雪左文字无疑确定了更多隐秘之事。
审神者是维持着刀剑付丧神不暗堕的格位。正如同光暗本一体,妖怪和神灵之间也只有一线之隔,而付丧神和暗堕者的界限其实也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鲜明。实际上是,时刻穿搜于战和火之中的存在,怎么可能不被杀戮俯视内心。
注视着深渊之人,注定要被深渊注视着。
而审神者就是最后的缰绳,她牵着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堕入深渊。而当江雪左文字神隐了她之后,铃音和本丸之间的联络被暂时的切断了,她从审神者的格位上跌落下来,她只是一个拥有强大灵力的普通少女,并不足以保护江雪左文字不被这些污秽腐蚀。
但这些……
……不必说。
惠比寿从夜空中降落下来,身为同时司掌航海与渔业、劳动和商业的财神,他并不如许多人想象中是个拎着吊杆抱着鲷鱼的和蔼老人的模样,相反,他外貌年轻,相貌姣好,目光澄清如水,举止都显露着良好的家教。
明明身为主人,惠比寿仍旧是节制地停在了距离江雪左文字五六米的距离前,他双手垂落,那一身华美而艳丽的狩衣仿佛收敛了所有艳色,和主人一起显得彬彬有礼起来。惠比寿问他:“需要帮忙吗?呃,我是说,你现在这个状态,最好还是需要修祓不净才好。”
江雪左文字迟疑了一会儿。
即便是审神者,刀剑付丧神都不一定会将本体轻易地交出来——将其放在一个陌生人,或者说是陌生的神灵手中,更显得愚不可及。但惠比寿是抱着善意来的,他在江雪左文字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提供土地庇护两人,甚至在四魂之玉和铃音本人惹来了这么多麻烦之后,仍然和善地伸出援手。
江雪左文字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更何况,江雪左文字自己虽然不在乎这些,可如果身上充满污秽的话,他就不能够站在铃音身边了,这些属于妖怪临死前的绝望和诅咒,是人类分毫都不能沾染的毒|药。因此,江雪左文字也只是迟疑片刻,就将本体递了过去:“那么……劳烦你了。”
“分内之事,怎么好意思称为劳烦?”
江雪左文字有点想笑,惠比寿的分内之事难道不是让人发财吗?但他也只是在惠比寿对面跪坐下来,看着那位强大的神灵咏颂着言灵,主持着仪式,放在他膝盖上的刀身上飞舞出无数细小的血红色光晕。
诅咒,唾骂,绝望,杀戮。
这些包含着种种不详的污秽,在惠比寿无微不至的神力冲刷下,很快就溃不成军地瓦解了。刀身重新变得明亮。对应发生在江雪左文字身上的现象就是,他身上的血迹飞快地被冲刷洗净,伤口愈合。整个仪式结束之后,他重新变回了铃音熟悉的那位慈悲的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