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钰看来,做题并不是问题,最难克服的,竟然是考场环境。
睡只能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书案也不知是陈秀才从哪儿找来的,一股腐朽的刺鼻味儿,丁点大的地方根本不能走动走动活络筋骨。更要命的是,陈秀才借口考试有可能抽到“臭号”,还在陈恪旁边放了一个臭味熏人的恭桶,就为了锻炼陈恪的忍耐力。
沈钰立即就惊呆了,还没参加过县试的他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太少,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臭号这种神奇的存在。
嗯……据说考试时要上茅房,必须得在衙役的监视下去,考场空间不大,有的号房就正好挨着茅房,抽到臭号的书生正在冥思苦想呢,隔壁时不时就传来点声音,再加上不断飘来的臭味,整整三天,那滋味儿……
真是可怕!
沈钰摇了摇头,暗自祈祷自己日后千万不要手太黑,一抽就抽到个臭号。不然的话,死脑细胞的同时还要忍受生化攻击,这可真是人间惨剧。
就像现在的陈恪一样,被逼的坐在恭桶旁都可以面不改色地热饭吃饭了!
沈钰看着面带微笑的陈秀才,再看看云淡风轻的陈恪,觉得自己好像见证了一场变态成长史。
他们三人都变态得很有水准,考试监考什么的都不在话下。沈瑾等人就惨了,莫名其妙多了好多场考试,做错了就得受罚,陈秀才是个狠人,错一遍罚抄五十遍,要不是沈钰还在一旁看着,沈瑾简直想抱着陈秀才的大腿再痛哭一回。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主意,这是要逼死大伙啊!
王八蛋沈钰笑得一脸纯良,轻飘飘地再往沈瑾心上补了一刀:“瑾堂兄,这一题你错过一次,现在又错了,按夫子的规定,你要抄一百遍呢。”
沈瑾:……
现在辍学回家去种地还来得及吗?
必须来不及啊。
别说,考试还真是老师的一**宝。这么几次试考下来,陈秀才已经彻底搞清楚了这帮学生每个人的弱项,对于因材施教更有心得。
又过两年,沈钰十二岁时,悬梁刺股苦读几年的陈恪再次下场,然而进了考场后就发了高烧,来不及考完便晕了过去,险些丢了半条性命,自然又落了榜。
这一年,沈钰也开始跟着陈恪进行模拟考训练,为此,每回模拟考之前,沈钰总得提前通知家里一声,熬过那难挨的三天。
这几年里,沈钰已经将四书五经和注集全都背完了,文章更是一日千里。他毕竟来自后世,见多识广,思路比陈秀才开阔得多,经常能有独到的见解,让陈秀才拍案叫绝。
师生三人本以为陈恪这回一定能中,却没成想中途竟然出了岔子,皆默然不语。
良久,陈秀才咬牙:“明年再来!你学问已经够了,今年也就欠缺一点运气,再苦学一年,明年一定能中!”
沈钰很是担心陈恪的心理情况,高中生的年纪,考试接连受挫,要是心态崩了,那就完蛋了。
陈恪还真没那么脆弱,面上看不出任何沮丧之色。沈钰想起最初见到的那个心情全摆在脸上的少年,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果然,挫折才是逼着人成长的老师啊。
很快,沈钰的悠闲日子也到头了,于教学一道更有心得的陈秀才抓着他们三人要给他们进行魔鬼训练。
被拎过来的沈瑾很是惊恐:“师兄和阿钰也就算了,我天资愚钝,哪能同他们一道儿呢?”
这是要被完虐的节奏啊!
陈秀才却发了狠:“都一起练,最迟三年后,你俩都要下场试试!”
沈钰掐指一算,三年后自己刚好十五,跟最初定的目标一样,也就不再多言,认认真真地拉着沈瑾接受来自陈秀才的魔鬼训练。
说来也是陈恪倒霉,一到县试总要出点小问题。
沈钰十三岁那年,陈恪闹肚子,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自然考砸了。
沈钰十四岁时,第四次下考场的陈恪不小心伤了手,自然也就作罢。
沈钰十五岁,陈恪祖母过世,需要守孝一年,并未下场。
一拖二拖,便到了元嘉十五年。
十五岁的沈钰,也要准备下场了。
第22章 廪生
十五岁的沈钰已长成翩翩少年郎,身量颀长,眉目如画,通身气质温润如玉,让人一望便心生好感,不知勾出了多少青春少女的懵懂心事。
奈何沈钰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一门心思扎在课业上。李巧儿被娘家弟妹闹了那一场,也不敢在沈钰的婚事上乱做主,钱翠花等人的心思同沈钰一样,先得了功名才要紧,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用太着急娶妻。
真要着急的,还是沈梅的亲事。
沈钰这一两年没少见媒婆登门,沈家人的相貌都不错,沈钰这等精致温润美少年不提,沈梅也是难得的清丽佳人,更兼沈钰时不时夸上沈梅一回,现如今沈梅的名声那叫一个好,完全就是才貌双全又能干体贴的完美媳妇,不知道多少人家盯着呢。
只可惜前来提亲的人家都经不起沈钰的考验,要么就是性格太怂包的软蛋,要么就是有点闲钱就纳上一两个小妾的富户,便是有读书人透了口风,奈何是读书读傻了的腐儒,恨不得把三从四德列女传刻在女子头上。沈钰跟沈梅又没有深仇大恨,哪能看着她踏进火坑?
一来二去,沈梅这亲事便耽搁了下来。好在沈家村这一带的姑娘家都嫁得晚,十八再出嫁的也不少,沈梅才十七,也不算老姑娘,不至于把李巧儿给愁坏。
沈钰也不担心,现如今女子出嫁还得看娘家硬不硬气,沈钰早些年神神叨叨的,给自己弄了个祖宗庇佑的名头,不管旁人信不信,心里总得怵他三分。再加上也确实得了沈钰的好处,众人对沈钰倒也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沈钰自己有出息,又多次表现出对沈梅这个姐姐的看重,沈梅的分量自然也要往上加一加。若是这次能顺利中秀才,沈钰的前途自然一片光明,到时候前来给沈梅提亲的人家,自然又要好上一层。
这道理,沈梅自个儿也明白,心下感念沈钰待她的好,将闲言闲语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关注着沈钰,衣食住行样样都为他考虑周全。最近沈梅正忙着穿针引线,说是要赶在县试前给他做身新衣裳。
钱翠花和李巧儿则在隔壁给祖宗牌位上香。自打这两人知道沈钰决定今年下场科考后,一天给祖宗上三回香,就盼着祖宗再次显灵,让沈钰这回顺顺当当地中秀才。
沈钰也不拦着她们,这就跟上辈子不少家长在高考前带着孩子去拜文曲星一样,图的就是一个心里安慰。不然的话,心情太过焦虑对身体也不大好。
沈二川和沈铁柱虽然稳妥些,但面对沈钰时,又多了那么一丝小心翼翼。整个沈家,心态最好的,竟然是要参加县试的沈钰。
沈钰还真不慌,上辈子都不知道考了多少回试了,这辈子又跟着陈秀才经受了两年模拟考的折磨。不是沈钰吹牛,论及考试经验,整个新安县的考生在他眼里都是辣鸡,没有一个能打的。
当然,明面上看,陈恪那倒霉蛋的考试经验就比他多了不少。毕竟,这货会挂科,这点沈钰还是比不了的。
说到陈恪,那家伙心态倒是不错,越挫越勇,原本身上那股让人有点反感的锐气消失不见,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愈发有股谦谦君子的味道。
某些时刻,挂科经验多也不是坏事。比如这会儿,陈恪就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去往镇上的一个廪生家。
本朝规定,但凡参加县试者,需有一个廪生做保才可。廪生可不是轻易能考上的,乃是院试中成绩最好的那几个,虽然也是秀才,但每月有朝廷发放的米粮,日子比一般秀才过得好得多。
整个莲池镇也就两个廪生,除却朝廷发的米粮外,这两个廪生最大的收入来源便是为童生做保的谢礼。
这会儿的科举制度类似明清,想要获得秀才功名,须得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道大关,通过前两道考试者称童生,过了院试才是秀才。
参考的人多,考中的却极少。去年,整个新安县参加考试的学子有好几百人,最终考中秀才的,不过三十余人。这录取率,委实让人有点心塞。
沈钰的目标定得还高一点,想考中廪生。廪生每月能有六斗米,一斗差不多12斤,一个月算下来便有七十多斤米,勉强也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虽然这些年家里日子已经松快了不少,沈钰却还是觉得家人太累,想尽可能地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沈钰同陈恪并肩而行,脑海中已是思绪万千。陈恪还以为沈钰心下紧张,不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放心,何夫子性格温和,不轻易为难人。我们身份又无错处,只要把谢礼给了他,他自然会为我们做保。”
沈钰骤然回神,又听陈恪继续说道:“何夫子也收了不少学生,有几位师兄很是热情,当初我第一次上门求何夫子做保时,几位师兄还特地指点了我一番,委实心善。这次也能同他们见见,一同再赴考场。”
沈钰脸上的表情诡异了一瞬,挑眉道:“他们也没考中?”
这个“也”字,确实有点扎心。
陈恪哽了哽,小声道:“想来他们是被家中琐事耽搁了,久试不中,滋味委实不好受。待会儿你见了两位师兄,可莫要再说这等诛心之语。”
沈钰更诧异了:“听师兄话中之意,这两位师兄年纪也不小了吧?这落第次数……是不是有点多啊?”
陈恪轻咳一声,抬头望天:“你当秀才是地里的大白菜呢,多挖几锄头就能抱回家?多少人一辈子都考不中一个秀才,我前几次赴考,其中也不缺须发皆白的老人。科举一途,说得简单,真正进了考场,才知有多艰辛。”
沈钰点头受教,陈恪却心头一梗,想到这位师弟那逆天的天赋,全方位碾压自己的心酸往事,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当然,以你的天分,想来不用受这等煎熬。”
这位可是能面不改色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完美完成试卷的狠角色。有一回陈秀才别出心裁,在模拟考的时候还弄了场小火灾,陈恪差点吓晕过去扭头就跑,沈钰倒是老神在在,淡定地将写好的试卷揣进怀里再跑路,顺道灭了火。
两相对比,陈恪完败,总觉得沈钰的心态实在太稳,碰上任何突发状况都能从容不迫的解决。再看看自己,一进考场就崩心态,说多了都是泪。
想到这里,正在向沈钰诉说县试有多难的陈恪顿时闭嘴。
学渣的烦恼,学神永远不会懂。多么痛的领悟!
沈钰怎么都想不到陈恪已经抛却了高冷做派转头奔向了戏精大道,内心戏足得一个人就能唱一出苦情戏来。
这会儿沈钰更感兴趣的是何夫子,还有陈恪嘴里那两个比较照顾他的师兄。
说来也巧,两人一进何夫子的家门,就碰上了陈恪所说的两位师兄。
沈钰见两人脸上明显的岁月痕迹,还有身上那股郁郁不得志的暮气,忍不住挑了挑眉。
第23章 倒霉
沈钰偏头看向陈恪,含笑问:“这便是你提起过的两位师兄?”
陈恪点头,大步上前为沈钰介绍:“这是赵仁赵师兄,那位是孙昌孙师兄。两位师兄心地仁善,这几年助我良多。”
沈钰面带微笑,一一同两人见礼,感受到赵仁审视的目光,沈钰嘴边的笑意略淡,不避不退,抬头对上了赵仁的双眼。
赵仁一愣,倏地收回眼神,抿唇不语。倒是他身边的孙昌含笑点头,连连称赞:“令尊真是有大才,教出来的学生竟都是青年才俊。我本以为你已是难得的俊彦英才,不成想这位师弟,气度高华,目若点墨,想来文才亦是丝毫不逊于你半分。”
沈钰扯唇一笑:“不敢当师兄如此盛赞。”
陈恪却重重点头,语气中已然带了点炫耀:“我这师弟,可是有名的神童,还曾得过梁县令的赞誉。”
这话一出,赵孙二人皆变了脸色,屋内亦传来一声温和的询问:“曾得过梁县令的夸赞?你可是得祖宗庇佑传授劁猪之法的沈钰?”
沈钰不成想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镇上读书人的耳朵里,微微低头以示尊敬,朗声道:“正是学生。”
“进来吧。”
沈钰轻笑,抬足踏进屋内,一举一动,极是自信洒脱,看得身后赵孙二人目光微闪,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决定等沈钰二人出来后再细谈一番。
屋内香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闻着很是清雅,沈钰已然判断出这位何夫子是爱好风雅之人,眉间更添几分少年人的肆意风流之气。
果不其然,须发皆白的何夫子见了沈钰登时目光大亮,捻须笑道:“果然是少年俊彦,有林下之风。你先前所为,无愧大义。今朝下场,不知有几分把握?”
沈钰眉眼含笑:“小子不敢妄言,一切要等放榜后才知晓。”
何夫子碰了一个软钉子也不恼,又多考了沈钰几个问题,见他言之有物谈吐不俗,心内更是起了几分爱才之心,看向沈钰的目光更为温和:“原是胸有成竹才来下场,是我轻视你了。你的义举,我等尽知,为你做保,倒是一桩美事。”
说罢,何夫子见陈恪一脸恭敬的模样,忍不住还开了个玩笑,指着陈恪,一本正经地看着沈钰道:“只要你不及他倒霉,县试已是稳过,一鼓作气中秀才,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辜躺枪的陈恪觉得自己巨冤,他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一个个地都来扎他的心窝子?还能不能给倒霉蛋一丢丢同情心了?
沈钰眼中的笑意更浓,长长一揖谢过何夫子,拍了拍还在受伤中的陈恪,缓缓出了门。
让沈钰意外的是,赵仁和孙昌两人竟然还没走。刚才碰面的时候,他们明显是打算离开院子的,怎么还特地等在这里?
正思忖着,赵孙二人已经迎了上来,仔细看了沈钰一眼,这才笑道:“想来夫子已是答应了为你们作保了?”
沈钰点头,就见孙昌接着问:“有夫子作保,你们便不用担心保人之事。现如今,赶紧回乡去填写自己的履历表,填好后一并交由礼房,这才算好。到时候,咱们必得喝上一回庆祝这回县试顺利通过!”
却不妨赵仁忽而冷哼一声,鬓边的白发泛着冷冽的光泽,仿若赵仁如今浮冰一般的脸色,看着沈钰目露不善:“还未弱冠喝什么酒?”
见孙昌又打算打圆场,赵仁忽而冷嗤一声,讥讽道:“你可别再装好人了,有这心思,不如回去多背几本书,免得这回又落了榜!”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孙昌也恼了:“师兄好没道理,竟是要将中不了秀才的怒火发在我头上吗?论及落榜次数,我哪能比得上师兄?便是加上陈师弟,也不及师兄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