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过了今年,我们就快三十岁了,清,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与子偕老”?”
  扶桑靠在他肩上,说着轻轻笑起来,“想来有时候年华不再,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晏清嗯了声,“如果下一个三十年能和你一起变老,我会觉得很幸福。”
  扶桑想了下,忽地有些杞人忧天,“但那时的我可能满头华发,眼角全是皱纹,容颜消逝就不好看了,你可不准去看别的小姑娘。”
  他弯起嘴角滟滟笑着,抬手在她脸上抚了抚,“你在我心里永远最好看。”
  烟花易冷,天边沉寂下来,晏清怕她冻着,催着进了屋里。
  她先前将粟禾她们都打发回去了,这会子没人伺候,他便亲自动手,替她卸了钗环又端来热水一道洗漱过后,他念着她冬日畏寒,明露殿又没有地龙,夜里一双脚总都是冰凉的,便从柜子里翻出些之前备好的草药,装在木桶里兑上滚烫的热水泡开,等水温合适了,教她把双脚放进去。
  她坐在床边,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对面,过了半会儿,弯腰抬起她一双脚放在怀里捂着,手指妥帖对着足底的穴位按摩,只等到她全身都发热起来,才放心停下。
  晏清站起身教她先躺下,自己提着木桶稍作安置,回来时她还没睡着,从锦被里伸出一条光洁白皙的胳膊招呼他,眉尖微挑,有些媚眼如丝的意思,“快来,我都把被窝儿暖好了。”
  他垂眸,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问她要不要熄了烛火,她说不要,“我就想在睁着眼的每一刻都看着你。”
  晏清答应着说好,走到床边宽衣,探身进芙蓉帐里时还穿着寝衣,过了会儿,帐幔撩开一条缝隙,有只纤细的手提着他的寝衣利落扔了出来。
  翌日休朝,晏清无事便又留下陪着她厮磨了整整一天,他拨弄琴弦,她便执剑起舞,亦或是两个人相对而坐,煎茶煮酒吟诗作画,将日子过成了寻常夫妻人家的温情脉脉。
  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的极快,临到傍晚时,阖宫之后将有大宴,扶桑方才被贬,自是不好抛头露面,但晏清还需要出席,就不便再久留了。
  扶桑觉得很不舍,看他起身还是忍不住伸手拉了一把,将人拉到跟前来,伸臂环在他腰身上,俯身靠过去,侧脸贴上他腰间的玉带,有些冰凉的触感,但他是温暖的。
  “我等你,要快些来看我。”
  晏清嗯了声,手掌覆在她鬓边轻轻抚了抚,心中只恨不得立刻带她走,从此两个人光明正大相依相守一辈子,再也不必遮遮掩掩,不必危悬于心。
  但眼下还是不能,他心中暗自叹气,只能嘱咐几句要她注意保暖,照顾好身体的话,眼瞧着快到大宴时辰了,这才依依不舍披上大氅,踏着屋外结了薄冰的地面,出了明露殿的大门。
  年节后,朝中先前未处理完的事务还得接着办,靖州一场大雪冻坏了土地,百姓的庄稼全折在了地里,一开年儿,晏清便奉命开始忙靖州赈灾一事。
  古往今来,但凡赈灾最忌下头有官员贪污,但晏清身在帝都无法目视千里,便欲派遣身边亲信前往靖州监察此事。
  他可信之人不外乎赵瑞成与任东昌,若论清正任东昌自然为首选,但一日午后,赵瑞成前来找他主动请缨,拍着胸膛保证,“就算是为了不给你丢人,我也坚决不会动赈灾的东西一分一毫,别人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放心!”
  赵瑞成对于钱财银粮确实十分敏锐,晏清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不料才定下他不久,他那头就出了事。
  那日清晨晏清前往枢密院,才进屋在桌案后坐定,便见任东昌匆匆自外头跑进来,来不及喘口气,只说:“赵瑞成被贤妃派人抓进了掖庭狱,说是昨夜宫中例行检查,在几个宫女后妃哪里搜出了污秽的东西,招认出来的人里,就有赵瑞成!”
  晏清只听着赵瑞成出事着急,没注意他话里说的“宫女后妃”,匆匆带着人往掖庭狱去。
  刚走到门口,却只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竟见皇帝坐在歩辇上也正朝这边来,紧皱着眉头,面色十分不善。
  晏清只好停下行礼,皇帝下了歩辇,匆匆往里去,路过他身边才问了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闻手底下有人被抓了进来,遂前来问个究竟。”晏清如实答了句,眼瞧着皇帝要下到牢狱里了,又快步往前稍拦了下,“此地污秽,皇上不宜踏足,若有何事臣为皇上代劳。”
  皇帝脚下步子未停,仍旧是急匆匆的,两步绕过他往里走,“皇后在里头,朕等不了。”
  现如今的大赢朝哪里还有“皇后”,他口中说的,除了扶桑没有别人。
  晏清脑子里顿时轰地炸开一声闷响,脚下险些站立不稳,惶然转过身疾步冲进去,眼前所见,简直一瞬间将他的心全都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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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昏暗的掖庭狱里血腥气弥漫, 阳光照不进来, 闷出一股子发霉的酸腐臭气。
  晏清脚步仓惶地奔进去,一抬眼, 便看到了东南角刑架上满身血污的扶桑。
  人早已没了意识, 无力地低垂着脖颈, 散乱的长发披下来挡住了面容, 像个被折断了脖子的布偶被钉在架子上, 甚至单看着,都瞧不出半点活气儿了。
  整整一个晚上啊, 她不知遭受了多少折磨!
  晏清一颗心几乎静止在当场,呼吸艰难, 双膝发软, 脑子里理智全无, 只想千刀万剐了害她之人。
  他牙关都在打颤, 紧咬着了下, 提步就要冲到她身边去, 身后跟进来的任东昌看得心下一惊,想都不及想,忙死死抓住他胳膊往后拽了一把,凑上去声音极低地警告了句, “你疯了不成!”
  那头皇帝已经将扶桑放了下来,伸手探了探鼻息,一边抱起人往出走,一边呼喊着教快去传太医。
  晏清心头在滴血, 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抱着扶桑消失在墙壁拐角处,眸中戾气翻涌,抬起一脚踢翻了身边一具刑架,朝四下暴怒吼了句,“查!都去给我查!昨晚是谁下令抓的人、用的刑,谁封锁的消息,查到谁抓谁,一个都不准放过!”
  底下人从没谁见过他这幅模样,一个个面面相觑,忙不迭的应声,匆匆退下去行事了。
  狱里清净下来,留下些之前行刑的嬷嬷、内官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出,但不出声儿也没法儿改变他们做下的恶事。
  晏清回过身,看了眼旁边已经断了气的粟禾和几个宫女,吩咐任东昌妥帖安葬死者,至于施刑的几人,就先拿他们开刀查问。
  一应吩咐妥帖,他踅身往外头去,任东昌见他方才那疯魔的样子实在担心,忙又拦了下,“你现在别再凑过去了,太点眼,教旁人看出什么,害人害己!”
  他此前并不知道晏清那个“十分重要的人”居然是前皇后,这会子陡然看着这局面,心头亦是一团乱麻。
  但幸而晏清发疯过一回已经好歹平复下来些了,沉沉呼出一口闷气,只说知道,“你留在这里招呼这几个,我往重华宫去一趟,昨夜例行检查是贤妃主张的,我倒想看看是谁给她的胆子竟敢栽赃嫁祸于人。”
  从掖庭狱出来,他打发了月生到承乾宫外守着消息,自己撩袍子汹汹然踏进了晨间的白雾中,径直朝重华宫去了。
  这厢皇帝抱着扶桑回承乾宫,章守正带着几名太医匆忙而来,切脉看诊,半点不敢疏忽。
  但问题是扶桑所受大多都是皮肉伤,太医也不好一一查看,只好先开了吊命的药汤先教人灌下,一边施针竭力稳住心脉气血,一边紧急又去传来医女嬷嬷清洗包扎伤口。
  皇帝起先就站在一旁焦心看着,目光所及的地方,她的一双手十指都是血肉模糊,只怕要就此废了,鞭子抽打的痕迹径直延伸到了脖颈下颌处,身上湿透的衣服闻着有股刺鼻的辣椒味......
  他看得揪心,稍想一下她受的苦,简直整个人都要感同身受的痛出一身冷汗来,朝会也没心思去,直到医女们前来要褪了扶桑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他才回过神来。
  太医们都退出去商量药方了,皇帝不走也没人说什么,只是那头才露出肩膀来,他倒是先自己觉得趁人之危之举不妥,低垂着目光自行从寝殿里踱了出来。
  到了外头,皇帝召来章守正,眉头紧皱,“皇后这次究竟情形如何,你如实同朕说来。”
  他始终没改过来叫她皇后的习惯,章守正也不拘这些了,拱了拱手,话说得很诚恳,“回皇上的话,娘娘这回......恐怕是真的凶多吉少啊!”
  皇帝听着浑身一颤,眉间拧得更深,“就没有别的好法子了?太医院这么多人,你再回去和其他人商量,务必要把皇后医好!”
  章守正也为难,又不敢把话说绝了,只好称是,“臣等不敢妄言妙手回春,但一定会竭力而为,皇上息怒。”
  这边正说着话,只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来不及等内侍进来通传,便见贤妃怀抱着靖昌公主仓促从殿外跑进来,见了皇帝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皇上明鉴,昨晚臣妾只是吩咐教人例行检查各宫居所,这事往常每年也都是有的,臣妾没往心里去,随后就歇息了,而后再没有任何人来回禀姜美人之事,下令对她用刑的不是臣妾啊,皇上明鉴!”
  皇帝正心烦意乱,听着这话音更忍不住怒火中烧,“阖宫事务朕都交到了你手里,底下人都说是奉了你的意思行事,除了你,还有谁敢将消息瞒上整整一夜?”
  贤妃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急的一个劲儿直掉眼泪。
  她是个直性子,想当初淑妃被扶桑冤枉毒杀皇嗣时,她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到了自己身上,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辩解的话说不出来,靖昌受了惊吓也开始哭起来,皇帝现在根本听不得,但好歹关系着最宠爱的女儿,也不好再发作,扬声唤进来两个内官,吩咐将贤妃先禁足重华宫,等待事情查明再做定夺。
  晏清从外头进来时,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月生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个朱漆木托盘承到皇帝面前,“这就是臣拿到的,所谓从明露殿搜出来的淫/秽之物,请皇上过目。”
  皇帝掀开上头遮盖的绸布看了眼,上头几个木质的阳/具,合欢的药粉香薰,还有两本不同的春/宫图。
  他瞧着嘴角忍不住抽了下,一把又给盖上了,大骂荒唐,却除了荒唐什么都不好再多言。
  诬陷的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皇后根本就未曾同他圆房过,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更何况她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面上不好看,望一眼晏清,沉声把这事交代给了他,“此事不能轻易揭过,务必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胆敢祸乱宫闱,朕饶不了这人。”
  晏清拱手应了个是,直起身时,目光若有似无的往里头寝殿看了一眼,心疼、眷恋、懊悔......千万般情绪一拥而上,凑在他鼻腔里酸楚莫名,但没法子,都只能掩盖在长睫之下,不能示人于前。
  扶桑一直昏迷着,躺在承乾宫里不省人事,晏清连看她一眼都不能够,所有的牵挂都在日复一日的别离中化成了无尽的怨恨。
  他整日整日的待在昏暗的掖庭狱中,接连不断的刑讯逼供,不眠不休。
  当初那晚上从动手抓人的内官到传信跑腿的宫女,但凡与此事有关的人,当真是一个都没有放过。
  也因下手过于狠厉,尸体一具接一具地从里头抬出来,人命在此时的他看来毫无价值,唯一有价值的,是从活着的人嘴里压榨出的消息。
  宫里乌云密布,阖宫人心惶惶,低沉的阴霾越压越低。
  事发后第四日晚上,月悬当空,阴沉的掖庭狱里惨叫声不断,只隔了一堵墙的旁边屋子里,晏清面色疲倦地坐在宽大的交椅里,单手扶额闭目养神,白净的侧脸映在摇曳的烛火下,明暗不定。
  那头持续了不知多久,惨叫声停下来,不多时,任东昌从隔壁进来,站在他面前说找到了,“是王美人教唆贤妃宫里的掌事嬷嬷要她的命,为私仇,以为盖着贤妃的名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晏清闻言睁开双目,一时竟都未想起来那位“王美人”是何方妖孽。
  真是可笑,如今连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宵小之辈都能来决定她的生死了。
  那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无用,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却没有保护好她。
  “把人带过来。”
  王美人最初动手之时,只是怨恨扶桑当初依仗家世在后宫作威作福,并未想到一个被废之后大半年皇帝都未曾过问的废后,是生是死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从掖庭狱那边接连不断挪出尸体开始,她就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任东昌派人深夜去敲宫门时,还没等踏进去,人都已经自己把自己吓晕了过去。
  两个内官嗤笑一声,一前一后将人抬到了晏清面前。
  扶桑受过的辣椒水,他如数奉还给王美人,一桶泼过去,先是冰冷刺骨,灌进口鼻中,就是喝了蒙汗药也能再给人呛醒过来。
  那头昏迷的王美人猛地咳嗽起来,回过神儿光闻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半条命都吓没了,再一看站在面前跟催命判官一样的晏清,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尖叫着爬起来就想往外跑。
  晏清只是冷眼瞧着,没吩咐旁人动手,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刑鞭抻了抻,径直对着她的双腿抽了过去。
  王美人吃痛,迎面摔倒在地上,人被逼到了绝处,恐惧消散殆尽,全剩下一腔生死不顾的怨毒。
  她回过头对着晏清破口大骂,但话没出口两句,他抬脚踩在她双手上,缓缓地蹂/躏、磋磨,硬生生将她纤细的五指全都踩得血肉模糊。
  骂声变成了惨叫求饶,晏清充耳未闻,一张脸上甚至没有丝毫波澜,弯腰从桶里舀一瓢辣椒水浇上去,动作文雅得就跟浇花儿是一样的。
  他看着地上的女人痛得全身痉挛,没有觉得快意,只是想要将扶桑受过的苦,一一报复回去,只此而已。
  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抽下去,临到人即将要昏迷之际,再用辣椒水给她醒神,如此周而复始,教她死不了,也教她活不成。
  他是真的气疯了,没有别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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