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才打落更,还早呢,”她有点儿闷闷不乐,捡了一块桂花糖糕,食不知味,“这更都五天没打了,今儿也不会来了。哼,说是晚晚来叫更,拢共就来了两天,大将军呀,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
还说什么十年八年的,他总是会等的,才几天呢,人就没影子了。青陆狠狠地咬了一口桂花糖糕,想起来方才母亲叫她不要跟来,思绪登时便转了过去,仰着头问潘春,“是谁来了呀,我瞧着排面很大的样子。”
潘春哪里见过宫里头的排面,摇了摇头说不知。
“奴婢跟着您一路往京城来,想着一年半载的就能同您回右玉了,未曾想您竟是国公府的贵人姑娘,真是令人咋舌。这些时日又知道,老公爷竟是咱们西北人家门上挂的右门神……奴婢这些时日跟做梦一样,哪里过过这等神仙日子呢。”
她说起彭炊子来,“老彭也是云里雾里的,只说自己积德行善,晚年有福啊,收了个好徒儿,真是享福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大的人物……”
青陆想着好几日没见到师父了,便问了一嘴,“娘亲给师父置了宅子,请了几个人侍候着,他怎么又给我买糕了呢?”
潘春上前给青陆拭了拭唇边的碎屑,正要回话,就听外头有丫鬟通报了一声。
“大姑娘,彭师傅来了。”
果然背后不能说人,潘春笑着将彭炊子迎了进来,一见到师父佝偻的身子,青陆就跳了起来,勾着他的手臂叫他落座。
“……旁人做的糕点不好吃,师父哪回给我熬小米菜粥,再配个甜菜根才好。”
彭炊子满是沟壑的面庞上挂了一点笑,自家徒儿一霎儿变成了女娃娃,已然叫他震惊了许久,再后来跟着往帝京来了,找到了家,家世显赫的更是叫他难以消化。
此时见青陆说起右玉营的伙食,彭炊子便点头应承了。
“……这些日子我在街头巷尾转悠,瞧见了一桩事,叫人摸不着头脑。”
彭炊子向来是个交际广泛的,在右玉营里,便结交了许多的朋友,这回来了帝京,他到处溜达,不出半个月,地界混的极熟。
“浣花胡同,大前天儿中午,驶出来两辆车,头一辆载了武定侯府的老夫人,后一辆载了武定侯,只带了随身的丫鬟仆妇,出城去了,我没见着大将军,便继续蹲守,到了今早,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青陆和潘春听的聚精会神,关键时刻彭炊子打住了,便有点着急,催了一句。
彭炊子想了一时,眉间有了点疑惑。
“帝京达官贵人的府上,每日晓起,后门都有泔水车来,可大将军府上,已经连续四日没见着泔水车了。”彭炊子细细回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在右玉待过的那位薛厨子,每日晓起,都要在后门检验肉蔬,可这几天,我愣是没见着他人。”
彭炊子皱着眉,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家小徒弟。
“大将军该不是带着家眷跑了吧?”
青陆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心里涩涩地不是滋味,她拧着小眉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若真跑了才好了呢,省的老戳在我的眼窝子里,说些倒牙的酸话……”她嘴里说着话,可眼眶子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外冒着泪花,拿手胡乱地在眼睛上揉,“我也算是给他卖过命的,还给他箍过浴桶,站过哨岗,照他的说法,我上一辈子还救过他,可说丢下就丢下了,一点儿同袍的情谊都不顾……”
彭炊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哎我就是瞎推测几句,你哭啥呀,跟个女娃娃似的……”
潘春对于大将军和青陆的感情历程门儿清,此时上前搂了青陆轻轻拍了拍。
正哭着,却见花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想是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南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过来,把青陆抱在怀里头,安慰着她,“我的乖,你是打哪儿听说了这个事?”
她见女儿哭的伤心,自己的心里也一阵酸涩涌动,心疼的像是针扎。
“那个啖狗粪的混账玩意儿,拿圣旨来压咱们,吃屁去吧!老娘若是能乖乖就范,那就不叫南棠月!”
她把女儿的脸捧起来,给她擦着泪,哄孩子似的哄她。
“你外祖父在滇南,有十万的藤甲兵,老娘去封信,就叫他打进帝京来!他大庸有骑兵,咱们滇南有大象,吐口唾沫都淹死他们。”
南夫人此时心里头恨不得把太子给千刀万剐,嘴上发着狠,泄愤似的,青陆听得云里雾里的,停住了哭声,愕着双眼看着自家娘亲发狠。
“您……在说什么呢?”青陆挠了挠脑袋,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南夫人的明净双眸霎了一霎,掉了一颗泪珠子下来。
“太子那个狗东西,下了圣旨要你去东宫当太子妃……”
一道惊雷挟带着闪电,劈在了青陆的天灵盖,她被劈的外焦里嫩,好一会儿才扑通一声坐在了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娘亲呀,外公什么时候带大象打进京城来啊!”
南夫人大约是未来佛转生,一语成谶。
不过区区七日,天下便乱了。
由辛长星率领的八万朔方军一路集结,由西北关外一路向东,大破山西、河北二地之兵力,势如破竹,不过七日,已然攻破蔚县、涿鹿等重镇、在延庆同早就由滇南绕北路而来的十万藤甲军汇合,最终兵临北定门下。
由山东河南乃至江南而来的援军,尚在路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李东巍,自北定门城墙向下望去。
黑压压的云遮天蔽月,就着城墙上绵延的烽火,能看到城墙下大片大片乌泱泱的巨大黑影,绵延没有尽头。
李东巍望着手里的那一枚信物,喃喃自语:“来的可真快。”
墙高濠深,固若金汤。
饶是皇城里头坐着的天子再昏庸,可帝京永远拥有最坚固的城墙。
山与山之间有着巨大的空旷和高阔,在这一片空旷里,有人站上了巨大的战车,烽火在他的身后燃起,年轻的将军身穿战甲,在错落闪耀的火光里,英姿勃发。
左相玉在辛长星的身侧站定,远望着夜空,良久,夜空中绽开了一朵璀璨的焰火,像是开启了序幕,焰火一朵一朵的绽开。
左相玉凝眸,语音清润,问向了大将军。
“走到这一步,您可曾有过后悔。”
焰火的光点亮了辛长星的眉眼,他的眸中像有星子,发着坚定和冷洌的金茫。
“我要我的姑娘,不必受世间所有的制约和禁锢,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而活。”
“为了这个,我永生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
对不起,除了《沙雕公主在线追夫》以外,我所有文的男主都造反了。
陷入沉思……
第70章 起事(下)
辛长星兵临城下时, 琴台街的长公主府熄灭了所有的灯。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在穹顶,院落里芭蕉错落,在黑夜里愈发的葱郁, 崇阳长公主身着华服,在窗下伫立。
与儿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十日前。
那一日,儿子过府,进门的第一件事, 就一脚踹翻了她身边的大丫头问弦。
她怒不可遏, 质问他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罔顾亲伦。
儿子那时以手撑着桌案,似乎胸口之伤还未曾好透, 双眸有压抑着的怒火。
“母亲究竟爱我不爱?”他将这句话艰难地问出口,在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之后,他像是丧失了心气,语音平静而凉薄。
“母亲若爱我,即便不能做到爱屋及乌,也应该给予儿子所爱, 最起码的尊重。您的身边人,先是妄图打杀青陆, 这些时日,又纵着这丫头在外大肆宣扬,青陆以女儿身从军一事,各种污秽之言加之。”
“母亲, 儿子现在看不清楚,究竟您是自视过高,还是妄图控制儿子。”
长公主心里痛的厉害。
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 为何要与她针锋相对,就是不听她的呢?
上一回,儿子将她与吴王的交易全盘揭露,她心惊肉跳了许多天,其后便着手慢慢地远离吴王,她已经尽力地在改了,为何儿子还要为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贱人,与她做对?
还未待她出言,辛长星已然出言,问向她。
“您最在意的是什么?”
长公主默然开口,有种不确定的犹疑,“我最在意的是你!我唯一的儿子!母亲盼着你能荣耀一生,站在权利的顶峰。”
说完这些,长公主茫然地望住了儿子,果见他的眼眸里有讥嘲和不屑呼之欲出。
“儿子不过弱冠,已然位极人臣,官封一品,还要站到哪里去?母亲想要的,不过是要将儿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成为你弄权的筹码。”
“您最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大庸长公主的身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您的眼睛生在头顶,从未将万万黎民放在眼里,你视他们为牲畜,是随意可欺辱的贱民。”
“儿子庆幸是在祖母的膝下长大,没有承继您的思想和意志,即便如此,儿子身上仍有您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秉性。”
“儿子以为,前次与您的诀别可以使您有所触动,万没想到,您仍然变本加厉。”
“从今日起,您最在意的身份地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和偏见,我将一一夺去,希望届时的您,可以青灯古佛、潜心修行,明心明德。”
她那一日,并不明白儿子所说之意,如何夺去她的身份地位?她有着与生俱来的愚笨和冲动,仍沉浸在儿子背叛的怒气之中,无暇分心去想旁的。
可当她才将从睡梦中惊醒时,听到了辛长星兵临城下的消息,她恍然大悟。
她的儿子要造反,要站在权利的顶峰。
若果真如此,她便成为这新皇朝的皇太后……
可她的大庸怎么办?她的母后又该当如何自处?大庸是她的娘家啊,儿子造反,她该如何自处?
她有些慌乱,有些不安,直到府门大开,上百的禁军蜂拥而入,领头的将尉命人擒住了她,她双手交叠,保持着公主的骄傲,淡然而问:“是陛下叫你们来拿我?”
那将尉年岁轻轻,面无表情,“不,是亲卫军步军司指挥使,甘霖。”
长公主的面色大变,唇色倏忽苍白,颤抖着问他,“为何是他?”
将尉命人将长公主带下,冷然道:“陛下殡天,步帅接管禁中。您放心,步帅同大将军乃是发小,不会苛待您。”
陛下殡天?
长公主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扶住了身边人的手臂,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的话,她喃喃地问,“东宫呢?吴王呢,总要有个人来主持政事才是……”
那将尉冷眼看了这位长公主一眼。
身为大庸的公主,此时的她实在身份尴尬,不过儿子在外头攻城造反,她还在想着谁来主持朝政。
“殿下应当是盼着吴王摄政吧?”将尉似笑非笑,语带讥嘲,旋即再也不看这位长公主的面色,手一挥,命人将她押出长公主府邸。
亥时二刻,快子时了。
国公府正厅中灯火通明,世子甘霖身边的长随安顺跑的飞快,一溜烟滚进了前厅,跪在了老公爷的身前,平稳了气息道:“世子爷有口信来。”
旋即附在老公爷的耳畔,将口信转述。
甘老公爷对外面的局势了然于心,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神色安稳,顶着一家人的眼神,听完了口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甘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老公爷这话一出,众人哪里还能不明白,定国公甘琼看了南夫人一眼,见她神色自若,似乎没有一点儿震惊。
“这小子瞒天过海的,做了辛长星的内应。”甘琼眉头紧蹙,肚肠里头打了一千个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有岳丈大人,竟然一个月前,从滇南绕道阿坝、武威、榆林等地,在延庆同辛长星会合……这小子早有预谋啊,只不过是怎么同岳丈搭上了线呢?岳丈平时都不怎么搭理我,年年送过去的节礼,岳丈都嫌东嫌西,怎么就偏偏和这小子密谋起事,也不带上我……”
说到后来,甘琼已然是有些吃味,南夫人听着丈夫在一旁喃喃,心里却很闲适,甚至研究起了昨儿才染的指甲。
“我父王原是一方雄霸,离朝廷十万八千里,偏偏苛捐杂税一股脑往我们那儿扔,那哪儿受得了?索性反了!好在我儿在禁中做了内应,要不然那狗玩意儿一定会法办了我!”
甘老公爷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他敢!”
南夫人被这一拍给吓了一跳,嗔道:“甘霈,赶紧给你祖父顺顺气,胡子都呲起来了。”
甘老夫人担心地同大家不同,忧虑地看着自家儿媳,“这辛长星好好的,怎么反了?他娘亲可是长公主,说起来这江山也是他外祖家……”
甘老公爷淡淡地看了老妻一眼,心下的震撼不亚于她,他缓缓地站起身,向着廊下而去。
鸦青色的天幕上,星云低垂,帝京的街巷重重叠叠,笼罩在巨大的星云之下。
“长星竞天,除旧布新。大庸气数已尽,还是遵天命吧。”
他扬手,命人将他的战甲拿过来,“天子殡天,禁中已由甘霖接管,除非西郊大营能火速进城,否则东宫无法同三万禁军相抗。至于守城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李东巍,这小子当年和辛长星一同在我麾下,两个半大的小子感情好的穿一条裤子,这城门守不住。”
他负起手来,面容肃穆,“我甘家也曾是帝王血脉,造过反起过事,七年前无辜卷入权争,害了我的孙儿七年,如今又想强纳我孙儿入东宫,简直是欺人太甚!把我的战甲让人送出城,递在辛长星的手上,不管如何,权当我定国公府为他助份力。”
小厮匆匆而去,良久又空手而来,火烧眉毛一般地急促回报,“大姑娘把老公爷的战甲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