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天爷也不会说哪年大年、哪年小年,故而,即便潞州河道不是年年缺堤,每届知州上任第一事,依然都是将河堤筑结实,不为别的,只为在任期间,河堤都能稳稳当当的。
这时代,垒筑堤坝多用沙土石粒。别处挖回来的沙土石粒用麻袋装满扎紧,一袋挨着一袋码上堤坝,密密麻麻,压得河堤又宽又高,看起来便威武霸气。
只是看起来。
在天灾面前,这些砂石不过是蚍蜉撼树。该缺堤时还是得缺堤。差别只在于多久一次。
缺堤一次便是灭顶之灾,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州府上下官员也跑不开责任。
谢峥抵达潞州之前,潞州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半个多月的雨了。
他们巡视河堤时,那河水已经漫过一半的河堤,水色浑浊,掬一把皆能看见泥沙。
别人便罢了,同行的张惠清那是脸色大变,急吼吼跪请谢峥赶快动工,晚了怕赶不上了。
谢峥是早有所料,但不记得确切时间,又有他这番佐证,便不再犹豫,索性不等工部侍郎陈正浩到来主持,立马拍板开工。
潞州知州原本还想叽歪几句,谢峥冷眼一扫,便不吭声了。
再说。面前这位是皇子殿下,虽然无权无职年纪小,可他是要来修河道的。若是修好了,大家皆大欢喜,修不好,还有皇子在前头顶锅……岂不妙哉?
如是,他便从善如流了。
知州不搞事,一切就好说话。
为了赶在河流水位上涨前搞定水泥,谢峥领着张惠清、潞州知州,连带潞州上下官员,全都忙碌了起来。
材料的调配、采买、加工,高炉修建,人手招募……种种件件,多且繁杂。
为了保证没有疏漏,谢峥参照佩奇前些日子开店用的流程管控表,做了一个相似版本,条目清晰、责任到人,连知州看了都心服口服。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做下来,竟无一丝纰漏。
等到陈正浩押运的铁粉到位,立马便被拉去高炉处煅烧混合,这位工部侍郎还未反应过来,堤坝处已经开始混水泥糊水泥了。
所幸天公作美,抹水泥那几日,老天爷只是断断续续地下了点毛毛雨,水泥凝固速度虽慢,好歹是慢慢的干透了。
水泥刚出高炉,立马被运到河边,搅拌并糊上堤坝。
每一个环节皆是两班人马,每天十二时辰不停歇,吃的喝的都有人送过来,累了就地歇息,醒了接着干活……紧张又忙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
这边堤坝不停加厚,那边河水陆陆续续上涨,待得堤坝完工,那浑浊河水已经涨至堤坝上部。
为防出现意外,加上此时堤坝已经从丈许宽变成两丈余宽,谢峥与陈正浩、张惠清等人商量过后,便让人停了下来。
早在他们开始糊水泥的时候,沿途百姓便议论纷纷,还有那愤世嫉俗的指天骂地,说他们这帮狗官良心都被屎糊了,竟然拿泥灰糊弄百姓云云。
话自然传不到谢峥耳朵,他也就当不知道,依然按部就班地指挥大家干活。
等堤坝停工,水泥干透,原本是沙土麻袋堆垒而成的泥沙堤坝,已经变成了灰色的石墙,斧凿不穿,石掷不烂。
谢峥还让人连拉带拽地弄了数辆牛车上去,车架上还压着大石,上千斤的大水牛加上车架、石头,在堤坝上并排行走,哒哒哒的蹄声、轱辘辘的车辙声,沉稳如雷,把大伙的心都震回了肚子里。
雨水渐丰,加上上游雨水不停,河床水位不停上涨,所有人都已撤离。连堤坝附近、下游处的住民都已被勒令离开。
水泥堤坝刚筑好不到三天,潞州再次迎来暴雨。
彼时,河水已过堤坝的一半,这暴雨一下,河水肉眼可见地开始上涨。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等着。
暴雨的第二天,雨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谢峥便勒令潞州知州开始清点潞州存粮、封存城里各大粮铺,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暴雨第三天,谢峥直接领着人驻扎在靠近河床的一处高坡上,临时征用的老屋里静可闻落针。
负责查看河床水位的小吏们坚守前方,每隔一会便有人狂奔回来报讯。
涨了涨了,水位又涨了!
涨了涨了,水位逼近河堤最高位了!
涨了涨了,洪水开始漫过河堤了!
大伙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又一报讯小吏跑回来了,浑身湿透,声音惊慌:“报——洪水漫出来,淹了田地,过不去了!!”
众人心里一咯噔。
谢峥神色严肃,沉声问了句:“缺堤了没?”
“对对对,缺堤了没?”这个才是关键啊!!
小吏胡乱抹了把脸,摇头道:“没有,没有缺。只是水太大了,漫出来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然后有人笑骂了句:“瞧你这话传的,漫水便漫水呗,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只要河堤不缺,那漫出来的丁点水量,伤不了人畜。待喝水退去,便能继续生活。
小吏挠挠头,不敢吭声了。
这场暴雨一直持续了三天,直至第三天傍晚,雨势才渐渐转小。
夏日太阳下山晚,酉时刚过,雨终于停了。
漫过河堤的水将周边田地淹至过膝,但河堤由始至终没有缺。
到了戌时,田地间的水便慢慢退了。
不管如何,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谢峥彻底松了口气,回到住处,快速梳洗一番,胡乱塞了碗面条倒头便睡。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谢峥是被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吵醒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安福惊喜地低呼了声“真的吗?”
“安福?”谢峥皱眉问了句。
“诶,主子!”安福忙不迭推门进来,“您醒啦?奴才伺候您起来。”
“刚才谁来了?”谢峥捏了捏眉心,让自己清醒些。
“回主子,是河堤那边来报讯了。”安福的嘴巴几乎咧到耳朵上,按捺不住激动地禀报,“河床水位下去了,咱们这水泥河堤成功啦!”
“哦?”谢峥随口应了句,“那真不错。”慢条斯理下了床,张开双手,“更衣。”
“是。”安福屁颠屁颠地拿来衣服,开始给他更衣,“主子,你昨儿还担心地吃不下呢,怎么今儿听了好消息一点也不激动啊?”
谢峥斜了他一眼:“昨夜里不就知道雨停水退吗?”有啥好激动的。
安福手里动作不停,脸上笑容丝毫不掩:“昨夜里只是田里水退了,如何能一样呢?”
“雨停了,既然开始退水,河床里的水退下去不过是早晚问题,何须激动?”
“也是,是奴才不经世。”
话虽如此。谢峥更衣洗漱,再用过早膳后,依然去了趟堤坝。
早有许多人跑上堤坝奔跑查看。
潞州知府上下,工部几名大人,兵丁小吏,甚至潞州居民都有不少。
谢峥刚出现在堤坝附近,便听到一声大喊“三皇子来了”,然后面前便哗啦啦跪了一片。
“三皇子功德无量!”
“三皇子仁心啊!”
“三皇子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啊!”
……
甚至还有人开始抹眼泪了。
谢峥脚步一顿,皱眉越过。
闻讯赶来的知州忙不迭让人将百姓驱赶离开,然后朝他行礼。
谢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大人好算计。”
他从京城出来便一路低调行事,安福安瑞都改口唤他主子,普通百姓从何得知皇子在此。只要有脑子的人一想,便知道是知州从中做了手脚。
不过一想也是,遇到这数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知州慌了手脚,私下向百姓散布消息,让大伙知道这堤坝修筑是由皇子负责,若是缺堤了,他的锅便能小一些……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那粉末凝固而成的水泥,竟真的能将滔天洪水拦住。
故而谢峥此话一出,他便有些尴尬。
谢峥也没管他,径自从预留的阶梯处走上堤坝,找到陈惠清,问他:“检查过了吗?有无溃烂漏水之处?”
陈惠清这段日子连轴转,清瘦了不少,听了问话,激动不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臣下已经让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这堤坝结实的很,一丝水痕都见不着!”
谢峥轻舒了口气,点头:“如此便好。”转头朝快步过来的陈正浩到,“陈大人,接下来的收尾、清查工作便交给您了。”
陈正浩诧异:“三殿下此话怎讲?这些都是您一路……”
谢峥摆摆手:“潞州之事本就是您来负责,前些日子不过是事急从权,既然洪水已退,接下来的事情自然还是交由您来安排。”不等他开口,接着又道,“我有事需要去一趟芦州,这边若是事了,劳烦大人派人给我送个信儿。”
陈正浩愣了愣,拱手:“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一路离开,沿途还有许多百姓不停磕头。
安福安瑞听得激动不已,再看面沉如水的谢峥,俩人都不敢吭声了。
好不容易远离了人群,安福按捺不住,低声问了句:“主子,为何突然要去芦州?”
谢峥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今年不过十四岁。”
安福安瑞俩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是茫然。
谢峥却不再解释。
第二天一早,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辞行,谢峥带着安福安瑞和一众侍卫,悄悄离开了潞州。
***
七天后,芦州。
刚抵达芦州的谢峥睡了个好觉,早早起来,还有功夫挽袖练了几笔字,惊得对面的佩奇连呼太阳打西边出来。
咳,在潞州太忙,他已经近月未曾提笔了。
【我还以为咱们断网了呢,没想到原来还能通话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谢峥哭笑不得,随口解释了句:【前些日子忙。】
【潞州堤坝吗?修好了吗?】
【是,已大功告成。】
【哟,恭喜了啊~~看来接下来要步步高升了,瞧你这字都写得龙飞凤舞的,可见是心情好呀!】
【托你的福。】
【那是,记得以后帮忙了解科举试题——诶,先不说了,来人了!】
谢峥莞尔,揭纸揉团,继续练字。
他这边练字,对面的书写也在继续,不过,约莫是有人在旁,只埋头写字,看内容,应该是又在做经解。
谢峥挑眉,戏弄之心骤起,顺手在其题解边上批起了注解。
【引经不当,此处当引……】
【用词不妥,这里原意是……】
【胡说八道,孟子有云……】
……
几条下来,对面笔迹越发粗重,似乎被气得不轻。奈何身边有人似有人盯着,半个字都不敢乱写。
一个解经,一个点评,直到解经答题者重重画上最后一个圈,这场愉悦的单方教学才落下帷幕。
谢峥嘴角衔笑搁下笔,背着手,打算出去晃一晃,给他那二舅、二舅娘买点礼。
待东西买的差不多,他又想到二舅家里孩子尚小,估计更喜欢零嘴吃食,索性挑了间看起来还不错的点心铺子,准备进去买一些。
刚进门,便与一名小跑出来的少年撞了个正着。
“哎哟——嘶!”
对面少年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手里的纸袋登时被撞散,点心滚了出来,连他手里的纸张也全部洒落,铺了一地。
谢峥倒好一些,只踉跄了两步便被后头的安瑞安福一把扶住。
“主子?!”
“抱歉抱歉,我一时心急,撞了兄台!”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有些刺耳。
谢峥摆摆手:“无事。”顺势扫了眼地面纸张,目光陡然一凝——
字迹太熟悉了,连里头内容,都恰好是他今早批注过的经解文章。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名慌乱收拾的少年。
是……佩奇?
第022章
点心已经救不了了,少年惋惜地扫了眼便开始收拾散落地面的纸张。
谢峥眯了眯眼, 蹲下来, 做势伸手——
“呀,怎么带了出来……”少年似乎嘟囔了句。恰好谢峥伸手, 他急忙将纸张往身前兜, “兄台客气了,且容小生收拾一番,待会再跟兄台好声道歉。”
眨眼功夫, 那熟悉的墨字便被夹进纸张里。
谢峥只匆匆扫了眼别的墨字,少年已经将所有纸张规整好抱起来。
谢峥起身。
因手里抱着东西,少年有些别扭地作了个揖:“抱歉了, 刚才没撞着您吧?”
谢峥摇头:“无事。”扫了眼他怀里书纸, “你是要参加今年的童生试?”
“啊?对。”少年有些腼腆,“若是兄台无甚大碍,那小生……”
“不着急。”谢峥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点心, “你的点心洒了, 不再买一份吗?”
少年赧然, 摇头道:“不了, 家里等着小生回去开饭呢,下回再买便是了。”然后又作了一揖,“若无他事,小生告辞了。”
话已至此, 谢峥不好多言, 只得让开道儿, 目送他离开。
安福见他态度异常,待人走远,忙压低声音:“主子——”是不是那人有问题?
还未等他问出口,谢峥下巴朝少年离开的方向一点:“找人盯着他,我要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
安福诧异,躬身:“是。”与安瑞对视一眼后,他便转身混入人群中。
出了点小意外,却丝毫不影响谢峥的行程,甚至因为有了佩奇身份的线索,他的心情还更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