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宛有好些日子没有在宫里,借着祈福在泰安寺住着,听到寿安宫的旨后,面上仅剩不多的血色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皇后身子好了?
她拢在袖袍里的双手莫名的发颤。
柳儿后背冒了层冷汗,送寿安宫来人出去,生怕叫人发现了陆宛的异色。
泰安寺庙离皇城并不远,陆宛一回宫便去了寿安宫。
太皇太后今日的面色极好,因为喜事,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见着陆宛,心里也欢喜,抿了口清茶后便道:“宛丫头现在是越发喜欢往泰安寺跑了。”
陆宛已经冷静下来,她像往日那般,明媚地笑道:“宛儿只是想为皇祖母和姑婆祈福,也为陛下祈福。”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轻拍了拍陆宛的手背,温和道:“宛丫头有心,可哀家与明华现在不是想你祈什么福,是想你赶紧寻个好人家,宛丫头啊,你年岁也不小了,拖不得了。”
陆宛一顿,低了头。
太皇太后只当陆宛不好意思,她还想说点什么,苏嬷嬷却从外头进来禀告,窈窈之事过了两月余,她也缓过来了。
“陛下与娘娘到了。”苏嬷嬷面上带笑,恭敬地道。
太皇太后一喜,轻快道:“好,好,好!”
陆衡为窈窈换了一身深红色宫装,牡丹凤凰暗纹的宫装唯皇后能穿,既华贵又端庄,宝冠云髻,斜插两支赤金螃蟹簪子。
端庄华贵又不失灵动可爱。
太皇太后一瞧便笑道:“这般心思,应是衡儿想的。”
窈窈抿着唇笑,含羞点头,她并没有注意到立在众人后头的陆宛一张脸煞白吓人。
陆宛回到她宫外的小别院时,面色还没有恢复,即便她脸上用了足够的胭脂,也无法掩饰她难看受到惊吓的面色。
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递给陆宛安神茶时,手都是抖的。
一杯安神茶,直接砸在了罗汉床下。
柳儿一惊,吓得跪地:“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只是……”她无法说出,是被吓到了。
被宫里现在的,所谓的洛皇后吓到了。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她与陆宛都知道,洛窈宁已经死了,而宫里那个女人,却……那般像洛窈宁,像得好像就是同一个人。
鹤舟悄声入了房,主仆二人的怪异他都瞧出来了,这两个多月,宛儿越发的奇怪。
陆宛翻柳儿一眼,柳儿赶紧起身退了出去。
“还没收拾,宛儿怎就让人下去了?”鹤舟在罗汉床旁坐下。
陆宛的身体不明显的发颤,她不耐地看了一眼鹤舟,没有说话。
鹤舟接下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想起过去的三年。
她冷笑,笑着笑着苦了。
过去的三年,与人间地狱又有何差别,陆衡就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她要的陆衡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也许,她从没有认识过陆衡。
今日,她终于看到了陆衡再一次欢喜。
真正的欢喜,而这一切是因那个‘洛窈宁’。
鹤舟发现了陆宛没有听他说话,他掩起酸涩的笑,去扶陆宛,低声下气地道:“宛儿,夜深了,该休息了。”
陆宛突然情绪激动地一掌扇过去,极清脆响亮的一个巴掌。
鹤舟没有发现陆宛自己都怔了一怔,他被打偏了头,他勾唇笑笑,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后再次看向陆宛,温声:“宛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让人去请个大夫来吧。”
“闭嘴!”陆宛暴躁地吼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鹤舟没有动,没有回答。
陆宛并没有唤人拖鹤舟出去,她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鹤舟低垂着头,好一会儿后,道:“宛儿是不是有心事?”
陆宛指尖发颤,她摸到小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不如我们出去散散心吧,这样宛儿也会开心些。”鹤舟自入这个别苑,就甚少出去游玩过,他并没有想出去,但他希望宛儿欢喜起来。
陆宛冷嗤了嗤,显是不应。
鹤舟知道他是等不到陆宛回答的,他继续说道:“顺京便是宛儿的家,宛儿怎会想去旁的地方。”
即便他不知道宛儿的身份,也知道宛儿的身份定是不简单的,他想宛儿定是顺京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里的千金小姐。
“宛儿去过宫里吗?”鹤舟小心翼翼地问。
陆宛一顿,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鹤舟想起了儿时娘亲同他说过的话,娘亲说大周的皇宫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数不尽的暖和衣裳和白面馒头,只要入了宫里,一辈子都能穿暖和的衣服,顿顿吃上白面馒头。
他想去那样幸福的地方,所以娘亲说要把他卖进宫里时,他很开心。
不过,他没有成功入宫,因为他的娘亲用更高的价钱把他卖进了筑兰馆。
“我想去宫里看一看,看一看是不是同我娘亲说的一样,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地方。”鹤舟说这话时,眼里满期冀的。
陆宛突然狰狞地大笑。
她一直笑,笑到她丢了发上的金钗,她披着满头乱发,冰冷地挑眉:“一介贱仆罢了,还想去宫里,可笑。”
鹤舟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
郑氏案的卷宗交回于溯手上已经有两月余,当年,郑氏案因与栖梧行宫之事重在了一处而被无限期的搁放。
于溯记得,当年查过这个案子的人都知道,郑氏是不可能靠着自己的手段逃出离秋宫,更别提被陆衡废了手脚的郑氏是如何恢复了身体。
虽疑点重重,但当年没有彻查下去是因窈窈。
窈窈突然的离开,让陆衡发了疯。
而往后的三年里,也没有人敢在陆衡面前提起郑氏一案,因为这会让陆衡想到窈窈。
“现如今娘娘归,栖梧行宫事了,又牵出七日葵莲之物,郑氏一案必然得查清,你我都知道,七日葵莲只有被废之前的郑氏手里才有,是有人从延宸宫里偷出了七日葵莲,再利用郑氏伤娘娘,陛下是怕那个人还好好活着,会再对娘娘不利。”于溯神色凝重,郑氏被废,延宸宫被封,被关进离秋宫的郑氏身上并无外物,更别提七日葵莲这种阴毒之物。
文啸极快地翻完了卷宗,面色并不轻松,当年继续追查下去,许还能破案,现如今过去了三年之久,涉案的宫人又多离奇身亡,这幕后之人难查。
也正因此,文啸与于溯越发肯定,幕后之人不简单。
“我只是实在想不到,除了郑氏谁还会想要娘娘的命。” 文啸紧皱眉头,他并觉得他们娘娘那个性子能得罪什么人,但想杀陛下的人怕是不少,他又道,“说来那日刘茉突然的身体不适,郑氏逃出离秋宫被发现也不过一刻钟,仅仅一刻钟郑氏便能在陶然亭寻到娘娘,也未免太过奇怪,那慕后之人手段不可小看。”
“这人身份怕是不低。”于溯面色越发凝重。
“是不是可以从当时宫里剩的先帝后妃身上查起?”文啸建议道。
于溯沉吟许久,点头:“姑且试试。”
*
冬月二十,大周迎了初雪。
大雪似鹅羽般落了一夜,皇城内外一片银装素裹。
刘茉刚入清心殿,便见到一道红色的身影立在梅树下,女子素白纤细的手指落在被雪压了大半的梅枝上,带着珍珠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梅枝,轻轻折下一枝半开的红梅。
窈窈将折下的梅枝递给花叙,花叙咯咯咯地笑,怀里已经抱了五六枝梅,一双圆溜溜地眼直瞅着窈窈不放。
“我脸上长花了吗?”窈窈无奈宠溺地瞧她,原先的小丫头花叙这会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是同先头那般,既贪吃又好玩。
花叙连连点头:“娘娘便是最好看的花。”
花叙并不知道过去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于她来说,只不过是重病的娘娘回来了,对刘茉来说亦是如此,当年窈窈入栖梧行宫后,二人便被放回了静王府,这一放就是三年。
如陆衡所说,窈窈身边的人还是先头的人,岑家姐妹并入刘茉手下,一并成为窈窈的影卫。
“娘娘。”刘茉上前行了一礼,将手中捧的手炉递给窈窈。
窈窈知刘茉是从外头回来的,不明怎会带着个手炉给她,她接过手炉,还未细看,刘茉便又笑着禀道:“陛下差人来说,半个时辰后便赶回来,要娘娘仔细着身子,天冷,万不可冻着了,陛下猜您在殿里待不住,怕是出来折梅了,便差人送了刚换好炭的手炉来。”
窈窈将手炉抱在怀里,如画眉眼一弯,她的鼻尖冻得有些红,又可爱又温柔,她轻声道:“清心殿里又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差人送手炉回来做什么,真是小孩子心性,让人听了去,笑话可不好了。”
刘茉含笑,道:“大抵是不经自己手,陛下心里便是不放心,这让人听去了,谁人又敢笑?这京中女郎羡慕还来不及呢。再说,宫人为娘娘准备的,又岂能同陛下送的相比,娘娘心里定是觉不一样的。”
“刘茉,你怎变得唠叨了。”窈窈面上染了薄红。
今日是窈窈同陆衡的生辰,陆衡今日本是放下了一切政务,只是突然来了紧要的事,陆衡才不得不去处理。
“属下说的是实话。”刘茉笑道,又唤了后头的小宫女来,又禀道,“陛下让人给娘娘送了热羹和糖葫芦,娘娘现在可用一二?”
窈窈抱着手炉回殿,微一颔首,轻快地答:“好。”
*
直到入了正宣门,鹤舟才确定,自己真的到宫里了,他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角车帘,望着外头肃穆壮丽的宫殿,带着艳羡,忍不住道:“宫里真的很美。”
陆宛面上有几分不耐又有几分落寞,她穿了一身鹤舟从没有见过的藕荷色宫装。
华丽繁复的宫装,那不是宫外头的人可以穿的。
厚雪红砖,落了雪,宫里就是这个样子,陆宛没有看鹤舟,冷冰冰地说:“仔细你的眼珠子,不能看的不准看,若丢了本宫的脸面,你就不必出宫了。”
鹤舟面色微白,低低应了,他放下车帘不再说话。
陆宛便再没有了话。
过去三年,陆衡从没有过过生辰,她知道是因为洛窈宁,而上月,她闻陆衡在命礼部准备寿辰一事。
她知道也是因为洛窈宁,洛窈宁的生辰恰好与陆衡是同一日,天子与皇后的生辰,自是大周喜事,免不得大办一场。
但她从太皇太后那知道,‘洛窈宁’本不想大办生辰,但陆衡执意要办盛大的庆生宫宴,一点也不委屈那个女人。
这将是陆衡登基三年来,最重大的宫宴。
陆宛冷笑着勾唇,自言自语般地说:“可笑,她真当自己是她了不成。”
鹤舟不知道陆宛说的是谁。
陆宛又自嘲地说:“可他竟是什么都给了。”
“分明是个假的。”
*
鹤舟垂首跟在陆宛身后,不敢抬头,听到那些宫人尊陆宛为柔恩长公主。
最先上鹤舟心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苦涩。
柳儿瞪鹤舟一眼,她不知道陆宛是吃错了什么药,竟带鹤舟入了宫,她低声警告:“宫里不比外头,多说一个字多看一眼,没准就丢了性命,你自己掂量。”
鹤舟低低应了。
生辰宴设在长泰宫,鹤舟跟着陆宛入殿,鹤舟看到了与平日在他面前完全不一样的陆宛。
陆宛娇笑地同太皇太后和明华行了礼,声音清脆甜美,在二人面前的陆宛,是个乖巧的孙女。
“皇祖母这两日是不是挑食了?宛儿瞧您清减不少。”陆宛心疼撒娇地问。
太皇太后扑哧一笑,拍拍她的手,道:“胡思乱想,哪能两日就瘦了,你要是这般不放心哀家,就别成日往泰安寺跑,多在宫里待着,现在没人管着你,你倒是越发任性了,改明儿,我与陛下说说,给你定个人家,收收你的心,哀家现在还真是怕你,寺里住惯了,就真起了旁的心思……”
太皇太后与明华没有注意到,陆宛的垂下的眼眸里不是害羞,而是光芒在渐渐消散。
二人也没注意到,站在极远处的一个内侍,一直在偷偷看着陆宛,更没注意到,这个内侍的眉眼与陆衡有几分相似。
陆衡的眼底常是冰冷无谓,而这个小内侍的眼底藏的是深深的自卑。
忽地,外头响起一阵跪拜行礼之声,随着侍从的宣喝,百官贵女齐齐起身。
鹤舟知道是陛下和皇后来了,他赶紧随着一众宫人跪拜行礼。
这是鹤舟有生以来最好奇最勇敢的一次,他偷偷抬起眼,望向了殿中那身穿白色帝王常服的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帝王背对着他,他看不清这位年轻的帝王的脸,他猜这位年轻的帝王是个清隽温和的人。
他心底笑一笑,又是奇怪,可这帝王又莫名给他一种倨傲冷淡的感觉。
鹤舟想,帝王大抵就是这样的。
陆衡扶太皇太后坐下,同窈窈在一旁坐下,他抬起眼眸,微微一笑轻唤一声皇祖母。
鹤舟看到了陆衡的脸的那一瞬间,心口突然狠狠地一缩,他险些栽了下去。
柳儿后背一凉,赶紧瞪他一眼。
鹤舟惨白着脸,明白了。
太皇太后等人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内侍突然变白的面色。
恭贺祝词后,便是歌舞宫宴,众人案上有新炒的糖栗子,软糯香甜,太皇太后时不时让宫女剥一两颗,敏娘莉珍喜欢这栗子,也不叫宫女帮着剥,两人剥得开心。
鹤舟见那位清冷得跟个神仙似的帝王,眉眼沾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拣了糖栗子,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剥开糖栗子。
陆衡将栗子一分为二,尝了一半,确定甜糯好吃,便将剩下的一半送到窈窈嘴边,旁若无人道:“好吃,尝尝。”
窈窈将栗子吃下,眉眼一弯,连连点头,她半掩着唇,眼睛里像有星星,那般耀眼好看,“真的很好吃诶。”
敏娘突然就觉得嘴里的栗子不香了。
莉珍咬着栗子,瞧着二人,不禁哇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