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闻梦中的小娘子一声怅怅的轻喃,似哭似呓:“别丢下我……”
“别丢下念念……念念害怕……”
她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梦中呓语。软糯的声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他心脏里,嬴昭胸口骤然疼了起来。
他把女孩子轻轻拥入怀中,薄唇在她额上吻了吻,柔声道:“好,夫君不丢下念念。”
“夫君会一辈子陪着念念,今生今世也不会放手。”
这回小娘子没再推开他,而是小兔子一般把脸贴在了他颈下,一双柔荑紧紧拉着他衣襟,于梦中泪落如珠。
*
是夜,嬴昭同皇后相拥睡去,却于月明皎皎甜香馥郁之中,梦见了崇宁寺那座巍峨高耸的天王殿。
是在那尊依他阿耶面貌所铸的佛像之前,素以谶言闻名、过去未来预知三世的住持慧远大师正在为他把脉,任城王等亲信大臣俱在侧。梦境中的自己脸颜苍白,羸瘠骨立。他听见他问:“敢问大师,朕还有多少寿命?”
“至多三年。”
“三年……”梦中的他苦笑,“朕才二十五岁,朕竟连三十岁都活不到么?朕是天子,朕寿与天齐,为什么会死……朕若是死了,社稷怎么办?皇后怎么办?”
殿内鸦雀无声,那长髯苍苍的老和尚涩然道:“陛下,贫僧学艺不精,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
“大师说得对,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即便是真的,朕也要与上天搏一把。柔然未灭,南朝苟延残喘盘桓江左竟已三百年。朕得好好活着,把列祖列宗都未完成的基业完成了……”
……
得知自己寿数将终,梦中的他也说不清心内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惘惘的,他今年方才二十二岁,听梦中的时间点,距如今也不过三年。他尚未为父母报仇,大权在握,更未要荒革俗,复礼万国,仰光七庙,俯济苍生……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竟只有短短的六年了么?
而他和念念相守的日子,竟也不足六年……
不及多想,视野里一座九层浮图拔地而起,画面陡换。
仍是富丽堂皇的崇宁寺里,那纤腰楚楚的少女身在崇宁寺塔之前,铅华洗尽,素衣墨发,和他隔着一道朱红寺门相望,泪水凄然:
“陛下说过,会爱我,信我,珍惜我,原来都是骗我的么。”
她唇角微扬,像是在笑,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仿佛滑下芙蓉面的湍湍晨露,还带着初晨的凉意。却又仿佛打在他心里,炽热滚烫,突然间,心痛如绞。
尔后,背过身去,任眼泪无声无息滑下鼻峰,嗓音却无波无澜:
“萧念阮,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你。”
“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了。”
……
“啊”的一声惊叫,嬴昭魂梦惊醒,自榻上坐起,背心冷汗淋漓如雨下。
念阮正被他揽在怀中,被他骤然惊起的身躯一带,人便歪在了榻上。她迷迷糊糊地自梦中醒来,还未及反应便叫男人揉入了怀中,二人身躯紧贴,她能感觉到他心跳的狂乱与四肢百骸的颤抖。
“陛下怎么了?”
她神思犹有些模糊,一时也忘了先前那些龃龉,朦朦问他,黑白分明的水目里映着烛火残光的影子,显出几分酣红娇慵。
嬴昭微松开她,四目相对,他又想起梦中那双含着热泪质问他的眼。眼中一热,却是笑着道:“我梦见……”
“我和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老了之后啊,在华林园中晒太阳。是清明节,宫中的桐花都开了。簌簌落在我们身上,我拾过一朵别在你的发间……”
话音未落,自己心中却是一疼。怎么可能长命百岁呢。如若幻梦为真,他的寿命便只剩短短六年了。他和她相守的日子,也只剩六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将人不甘不愿地掳进宫来。她跟着小麒麟,至少不必历经生别死离。
他眸光随话语逐渐黯淡,念阮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想的,只淡淡道:“陛下明日还要上朝罢,歇了吧。”
“嗯,睡吧。”他笑笑,重新揽她入怀。念阮察觉他情绪的低落,欲去推他的手便停在了腰畔。
次日,念阮醒来时,身侧已没了男人的身影。宣光殿里却派了人来,叫她过去、垂问昨夜令嫦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会儿的狗昭还是个纯情新手嘻嘻。
啊好像有点小虐,进度差不多过半了,狗昭下次梦见的就会是念念的死了,以及我再写这种玻璃糖是猪……
第32章
昨夜之事尘埃皆定, 皇帝起身时已发落了一干宫人,将令嫦逐出宫去,大长秋卿罚俸半年,长御因统领宫人失责, 被降三级, 已是变相地剥夺了她之实权。
事情一出, 令嫦之母崔氏大为惶恐,连夜递了帖子欲入宫认罪。然太后昨夜同京兆王颠鸾倒凤两情欢畅, 宫人不敢打扰, 今晨才闻说了此事,震怒异常,当即便派了人来显阳殿,以品茶之名叫了皇后谒殿。
念阮心知为的是令嫦之事, 心头想好了应对之辞, 梳妆更衣后, 乘了轺车往宣光殿去。
才至宣光殿范围却撞上一玄色朝服青年,身边带了个小黄门,貂蝉曜首宝佩鸣腰, 眼如桃花, 面若敷粉, 十足的妖冶轻浮之态。
“阿弟拜见阿嫂。”
他笑吟吟迎上前来,与车中的念阮郑重揖手。
念阮却觉如蛆附骨,勉强点头应他道:“京兆王今日也来拜见太后。”
来者正是京兆王,天子二弟,今年不过弱冠年纪,虽未娶妻,家中侍妾如云, 却还和太后有所苟且。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留宿宫掖。饶是念阮早知二人关系,此刻也不禁有些隐隐作呕。
可再一想,后来壬寅宫变里,手握禁军大权的京兆王同执掌中枢的中书监、李仆射这些人俱是毫不犹豫地背叛太后倒向了皇帝,又有些唏嘘。姑母同自己说男子的情爱是靠不住的,于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阿嫂这对耳环可真是好看。”
龙城嬴氏都生得好,与兄长的端严清湛不同,京兆王的长相偏向妖冶轻浮。笑起来时便十足的轻薄:“像是司州进贡的红玛瑙,可又看不大真切。阿嫂可否取下来让阿弟一观呢。”
念阮今晨来时佩了对红宝石镶金的耳坠,配着额上振翅欲飞、口衔红珠的金凤,愈发显得那张雪净的小脸鲜艳妩媚。
“京兆王说笑了。京兆王今日不用上朝么?我还要拜见太后,先告辞了。”
耳环是女子贴身之物,怎能随意给他。念阮心知京兆王素来好色,未想他连自己也敢调戏。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冷淡应道。
轺车迤迤起行,毫不留情地与他擦肩而过。京兆王笑道:“嫂嫂慢走,仔细可别闪着了腰。”
念阮置若未闻,只恨不能去洛水洗一洗耳。
一时轺车去得远了,鼻端似还有小娘子身上的清甜幽香,京兆王眼里闪过丝促狭,回头对送他出来的那个小黄门笑道:“本王这小嫂嫂倒真是生得标致,难怪连皇兄那样不解风情的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没趣得很,不知床上是不是也这样。”
他去后不久、念阮才至殿前时,便有宫人快步进入寝殿将二人的情形禀告太后。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妒意,在侧服侍的郑芳苓忙陪笑道:“京兆王也真是的,平素里和小宫人胡闹也就罢了,怎还冒犯到了皇后身上。”
“那就叫皇后进来吧。”
太后脸色这才和缓了些,懒洋洋地支起酸软不堪的软腰来,任郑芳苓梳妆。
念阮进来时殿中还有些未散的春/潮味道,叫繁重的春信香掩住了,她前世是经过人事的,未免面皮微烫,垂着眼不敢乱看:“儿拜见母亲。”
“念念来了啊。”太后正在菱花镜前由宫人服侍着更衣,略微浮肿的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听说你殿里昨夜出了事?还把二娘赶回了家去?”
念阮便把来时想好的说辞说了,只言是令嫦误送了掺有春.药的醒酒汤,被皇帝误以为心怀不轨。她虽相信令嫦清白,然天子正在气头上,并听不进去劝。
“原是这样。”
太后回过头来,神色和蔼,似乎当真信了,“如此说来,到底是姑母送你的宫人差当得不好,倒连累你也受这无妄之灾。既如此,便把她叫回来吧。”
念阮知道这是试探她,并不肯应:“姑母哪里话,素晚服侍得很好,这回也是无辜所牵连。妾初来宫掖,有许多的事都不懂,还需她多多帮衬。”
四周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下,萧太后微笑打量了她一瞬,伸手揉平侄女紧绷的肩胛,柔声道:“念念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是姑母嫡亲的侄女,姑母难道不信你么?”
“姑母把素晚派过去,原是想着她服侍得还不错,想她好好帮帮你,这次她捅下这么大个篓子,姑母也没脸让她留着了,把这丫头叫回来吧,过几日寻个错处撵了便是。”
太后的态度似很坚决,念阮推辞了几句也被堵了回去,只好应下。
“不过……”太后暧.昧地笑笑,凝视着念阮不安的眉眼,“姑母也没想到皇帝对你果真是上心的。血气方刚的,令嫦那孩子长得也不差,他竟也忍得住,可见是对你真心。”
念阮心道他哪里忍住了,只是受罪的不是她那二堂姊罢了,低头扭捏不语。太后叹道:“皇帝多疑,如今愈发对姑母不满,倒是苦了你夹在其间两头为难。”
她叹声忧愁似真,仿佛一心为念阮考虑,念阮却不敢轻信,自知必有后话等着自己。
果然,倏尔过后,太后又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太后延她在几案前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来,念阮接过,见是同太原王的书信内容,要他退婚云云,却是太后笔迹,心中大骇。
“我竟不知,我何时给太原王去了这么一封信,要他退婚!”太后瞥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似笑非笑地道,“念念啊,咱们这位陛下为了你,可是欺负到他老娘头上了,冒用姑母的口吻给太原王写信,凭他怎么想出来的!”
念阮手捧着那封已有些泛黄的纸笺,不觉已贴在了心口,讷讷地问:“这封信姑母从何得来。”
“这信是燕家那小子临去时交给你父亲的。”太后道。
燕淮给父亲的?
念阮眸中微惑。
可,父亲既要自己向着皇帝,便绝不会把这信送到宣光殿里来。除非王府里遍布太后的眼线,这信是她不告自取。
念阮心里惴惴的,第一次,意识到太后对自己家也并非所表现的那么信重。
太后慈爱地拿帕子拭了拭她雪颜上不经意流下的泪珠儿,又语重心长地道:“傻孩子,昨夜的事姑母都知道,姑母派素晚过来本是好心,想让你过得妥帖些。皇帝既疑心,姑母叫她回来便是。只怕已是连累了你。”
“如今姑母拿出这封信来,也只是怕你被他这一时的上心迷惑了。他虽宠你,可也不过是把你当个玩物,否则也干不出这种罔顾你意愿叫太原王公然退婚的事,将你和燕家小子活活拆散。姑母看得出来,我可怜的念念并不愿入宫,如今既已成定局,姑母也只能告诫你这一句,切莫沉溺在帝王的情.爱里,丢了自己。”
“妾都知道。”
她点点头,把那信折好,放进了袖中。心中却漠然如冰。
这信应该是真的,她知道他擅长书法,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旁人笔迹,以假乱真。何况太后并不惧她拿此信亲去质问。
虽则早猜到自己被退婚和他脱不了关系,可她两次问他他皆否认,她便也信了。何尝想到,他嘴里竟是没有一句实话。
至若太后,不过也是想利用她罢了。撵走素晚,又捅出此事来,不过是想她对皇帝生了怨怼,心甘情愿地替她监视他。
太后凝视着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颜,忽而笑笑:“罢,姑母倒是不该把这事告诉你了。”
“新婚燕尔,皇帝又对你如此上心,想必你心里也是有几分意动的。姑母这般,倒也像是学他拆散你和小麒麟一般,棒打鸳鸯、故意令你们生分了。”
念阮神色微动,婉婉跪下,“姑母自是为了我、为了咱们家好,姑母放心,念阮始终记得自己是萧氏女。”
“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皇帝多疑,又对姑母昔年待他严苛一事耿耿于怀,已是对萧家生了怨怼。姑母只是怕你也陷在情爱里,有朝一日你我娘俩连自保都不能。”
太后吹了吹指上的鲜艳蔻丹,意味深长。凤眸一抬,忽又瞅着她笑:“若你能早些有孕,生个儿子便好了……”
如何不能自保,生个儿子又如何好,她未明言,念阮却明白。脸上不禁飞红,涩然难言。太后见目的既已达到,便笑笑,放了她回去。
回到显阳殿里,便有宫人来禀素晚已自请免官、被太后召回了宣光殿,做了最低等的洒扫宫人。又有崔氏的帖子递进来,要携女入宫请罪。
才在宣光殿里应付了一回,念阮实在疲倦至极,一时拒了,斜倚在美人榻上休息。
她这一觉便睡至傍晚,夕阳欲颓,月色入户。宫漏沉沉,已是亥时。折枝轻轻将她摇醒,轻道:“女郎,陛下来了。”
念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像樽木雕似的被她推起,坐于菱花镜前任凭宫人梳妆。正画眉时,犹着朝服的建元帝却抱着两只小狐狸走了进来,笑道:“皇后竟是睡至如今方醒么。看来,朕来得恰是时候。”
他把两只狐狸交给折枝,在金盆里净了手,面如春温袭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昨夜的低落伤怀。
“给念念画眉好么?”
嬴昭拿过螺子黛,轻托着她细腻如绵的下颌,笑言问道。四周宫人俱都抿唇而笑,会意地退了出去。
念阮望着他因疾行犹坠着汗珠的俊朗眉目,心中五味陈杂,悠悠叹了口气。她道:“陛下,妾有一事想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