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知道皇帝陛下是有事要单独同裴湛之商量,恭敬地行礼退下。他走后,皇帝的脸色陡然寒沉,命裴湛之:
“速去修书一封告知任城,太原王伏诛后,若燕淮投降,可饶他一命,执送京师。若稍有抗拒,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的裴湛之:啧,合着坏事都让任城王做了是吧,陛下清清白白。
其实,皇帝爱谁就是光明正大地宠啊,什么都给她,连西魏的小透明傀儡皇帝都可以为了皇后不置嫔御。爱她就要冷落她?不存在的。
同理,狗昭照顾岳家也是这样,想照顾就照顾旁人管得着么。
童谣我乱编的,参照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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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夜幕渐蓝, 明月如鉴,式乾殿里华灯如昼,珠帘低垂。
念阮坐在灯下,看继母兰陵公主遣人送来的家信。
她在信中言, 父亲已离京远游, 前往陕州一带寻访寇天师的弟子。写至末处, 又委婉提了燕淮被褫夺世子之位的事,担心皇帝会继续报复, 想请念阮劝说几句。
念阮纤指缓缓折着信笺, 心神如眼前的烛火摇曳不定。父亲在这个时候离京自是好的,京城之中即将变天,对付完太原王之后,嬴昭很快就会对太后下手。即便得了他的承诺, 她仍是有些担心会重演上一世的悲剧。
上一世, 壬寅宫变前, 父亲本在华山游历,却不知从何听来她有孕了突然折回,以至于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火里, 嬴昭却对她说是自尽……
此事疑窦重重, 她从前只疑心是丈夫以她孕事骗回父亲, 如今想来只怕宣光殿也不干净。
这一世,她只盼父亲能走得远远的,远离京师这趟浑水,越远越好。
至若燕淮之事——莫非他是有意为之、好叫他避免被父亲牵连而死的命运?
门外响起宫人的问安声,是嬴昭回来了。她把信压在竹简下,起身前往相迎。
“陛下。”
她难得来迎他,粉面淡笑盈盈, 温柔娇媚。嬴昭轻握她手把人扶起,执她手朝殿中走去:“今日可是遇见了什么高兴事?难得见你开怀。”
式乾殿里一言一行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他已知了午间兰陵公主送书进来,也猜得到姑母必是要她替某个人求情,此刻见她笑容恬淡,心里便酸酸的。
她下意识要收回手,到底忍住,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是母亲送了家书来,言父亲又离京游历去了,我很想念他。”
眉却轻轻颦着,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嬴昭眉目微闪,脚步暂停,回过身来温和说道:“你既思念岳父,等太原王这事过后,朕擢升你父亲为尚书令如何?他入了尚书台,日后能常进宫,你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些。”
“自然,等日后你给朕生个小太子,朕让你父亲做太子太傅,伯峦做太子太保,你就更能常常见到他们了。”
念阮心里一惊,慌忙跪下来:“家兄年仅弱冠却居方镇重任,已是朝廷隆恩,家父久在山林,不通政事,如何能做百官之长。我萧氏一门承蒙陛下不弃已感大德,岂敢德不配位,有得陇望蜀之想!”
嬴昭将她扶起:“朕何时要你跪了。动不动行跪礼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妻与夫齐,他从未将她当作臣下看待。见小娘子眉间轻蹙仍有些不安,笑道:“念念如今越来越有《列女传》里那些贤后的风范了。”
“罢,朕又如何不知泰山大人冰清玉粹不磷不缁。只是想你能开心一些罢了。”
念阮见他不似试探之意,微松口气,觑着男人微笑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听说您下令去除了燕世子的世子之位是真的么?”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小子身上,嬴昭心里当即便有些不舒服,冷淡地“嗯”了一声轻推开她往浴殿去。
小姑娘却明显陷入在自己的情绪里,小麻雀似的,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陛下是怕过后连累到阿贺敦才这样做的么?我,我真的没想到陛下会答应……陛下如此用心良苦,可真是仁德之君。”
言谈间已转过几道宫门到了浴殿门口,宫人正往殿内准备着银盆、浴帕,见帝后齐至,忙都行礼,又暗自揣测两人是否要共浴。嬴昭微笑转身:“怎么,念念要服侍朕沐浴么?”
拳却微微攥起,大婚已近三月,她总记着燕淮,他不喜很久了。
念阮一怔,忙止了脚步,面上微红:“那妾就先退下了,总之,多谢陛下……”
谢他?她有什么资格替燕淮谢他。
嬴昭眉目冷沉,嗤笑一声:“要谢朕可得有诚意,你知道该怎么谢朕吧。朕的皇后。”
宫人们原本低着的头顿时又矮了一截,念阮愈发赧然,丢下句“妾告退”便匆匆跑开。
心口却砰砰跳着,是她会错意了吗?他不是为了她故意饶恕燕淮?
晚间,嬴昭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撇过头见小娘子睡得香甜,按在她腰带上的手终是止住,披衣起身,穿戴整齐后出殿去到殿外吹吹寒风。
夜空深蓝,几点星子稀疏,千宫万阙灯火渐息,前方高大的徽音殿在夜色里融成一道剪影。
却有大星西流,若坠火般,掠过西方天空幽微的填星而去。嬴昭认出那颗星正是太白星,眉头微皱。
填星主女君,更主灾祸。太白犯填,是指女君有灾祸将发生。他心中已有了计策,对前来送披风的白简道:“你现在去太常寺的值房看看能不能提个人来,切记莫让旁人知晓。”
三省六台都修建在宫城外,宫门下钥,此刻出宫必当惊动太后。好在,宫中有为各机构所设的值房,以备离宫迟了或是赶不及明日朝会的官员歇脚。
明日有大朝会,又值年末,太常寺理应会派人来送推算好的次年的新历。
约莫半刻钟后,白简提拎了个青袍官员回书房,那人跪在案前,恭敬叩首:“微臣奚道言,参见陛下。”
那官员生得姿貌轩伟,眉目如刻画,深夜被擒到式乾殿里来,却不喜不惧,不卑不亢,颇见稳重。嬴昭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又觉他眼生:“卿任何值?为何朕却未见过?”
奚道言面露惭色:“禀陛下,微臣官任五官保章正,隶属太常寺。官微人贱,陛下不认得臣也是情理之中。”
五官保章正乃太常寺中记录星象占定吉凶一职,正八品,若非为了明日朝会上献历法,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也难怪他没见过。
嬴昭问他:“卿是哪里人氏。”
奚道言答:“臣是陇西人氏,贫寒微贱,幸有李仆射提携才能入太常寺为官。”——尚书左仆射李景正兼任太常寺卿一职。
原来是季玉的人。
嬴昭的戒心稍稍松懈,又问:“今夜之星象你可看见了?太白犯填,却做何解?”
奚道言道:“臣不敢妄言,尚需龟甲占卜。”
半刻钟后,他的演算占卜结果便出来了。眉却蹙如山壑,迟迟未言。
嬴昭温声道:“卿但言之。”
他又踌躇了半晌,拳轻轻握起,望着用来占卜的龟壳如实答道:“太白星主死,填指女君,占曰,‘金为丧祥,后妃受之’。依占卜的结果来看,想必是皇后或是太后会有灾祸……”
“皇后当然不会有事。”嬴昭不假思索。
他从不信这些谶纬占星之说,历朝的天象志,不过是史臣将星象的变化同事件穿凿附会地强行扯在一处。
但他不信,却有的是人信。
“明日太后或许会召人来太常寺问星象,朕会让李仆射举荐你去。”他默了片刻,倏然道。
皇帝话中另有深意,那名唤奚道言的小臣神情微愕,很快回转过神,郑重叩首:“承蒙陛下不弃,臣愿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
次日,太后果然听说了昨夜太白犯填的星象,派人去了太常寺召太史令来问,因太史令在家修沐,太常寺卿李景便派了专司此事的五官保章正来。
太后本信佛,对这些谶纬之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偏偏这时京中那些悄然流传开的童谣也传进了她耳朵里,好巧不巧的,恰与太原王进宫的时间相近。前日定州又来了侄儿的书信,言他探听到太原王的军队在修筑城墙时从黄河里打捞出一个石人,上面刻了生辰八字及“女主祸国”四个大字。
她自然不会相信这些童谣、石碑乃是上天的预示,这些拙劣的政治手段不过是有人要为篡逆造势罢了,但仍是有些担心昨夜的星象,等奚道言已至,虽则有些嫌弃他官阶低微,到底耐着性子等他龟卜完毕。
“占卜的结果如何?”
太后斜倚在美人榻上,似坐非坐似躺非躺的,没有骨头一般,媚人的丹凤眼慵懒地往青年微敞的衣领扫去,赤着的玉足却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他占卜的桌案上。
她身上有股甜腻的香,奚道言强忍着厌恶答:“太白主死,女主忧危。兼之前月壬子,太白入室壁,占曰‘诸侯兵乱’,臣推测是东北方向有人要起兵兴事。若能平乱,则填星之危自然迎刃而解。”
室星和壁星对应的区域正是并州,他未明言,太后却明白。况且每日星象的变化太常寺皆是有记录的,量他也不敢撒谎。
太后美眸中冷火隐忍。
燕毅这胡狗,她对他还不够好吗?让他尚主,封他为异姓王,竟丝毫不顾十几年的情分,还要起兵兴事!
养虺成蛇,太后心中烦躁,见青年生得风仪秀伟,心中颇喜欢,咯咯笑道:“朕观卿风神吐发,吐纳清越,却沉沦下僚做这劳什子……五官保章正,是大中正的失职。朕擢你做太史令可好?”
殿中不知燃着股什么淫靡的香,奚道言白净面皮涨得通红,哑声应:“多谢太后抬爱,臣官职微贱,不敢无功受禄。”
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不解风情,又臭又硬。
太后眼中的笑便淡下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挥退他:“下去吧。”
又唤小黄门:“去把李仆射和中书监给朕叫来。”
燕毅此人必反,她必得在他入朝觐见时定计除之。既然他无情,也别怪她无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念阮:……生你个头。生不出来生不出来。
奚中尉上线,昭昭的后宫(划掉)团+1
星象全参考《魏书·天象志》
估计有人会说太后恶心?不奇怪,她就是这么一个连南朝的使臣都能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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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是夜, 太原王正式还朝。
昭德里的太原王府邸之中,汝阴公主事先已探知了一点风声,因担心儿子的安危旁敲侧击地同丈夫提过。燕毅却不屑一顾:“萧氏无知妇人,貉奴乳臭小儿, 谁敢杀我?真是胆小如鼠!”
汝阴公主平白遭了这一阵挤兑, 又恨他把儿子扔在太原, 那点仅剩的夫妻之情也荡然无存了,冷笑一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夫妻分居多年, 燕毅即便返京二人也不同住。
次日傍晚, 太原王携五子入宫,太后在明光殿设宴款待,皇帝及百官亦陪坐。
秋阳如火,日头被高张的鸱吻勾住一半, 像团熟透了的柿子落在殿头, 将半面天空照得橘红一片。明光殿里灯火透明, 大张筵席,宫人卷起门前垂着的珠箔绣帘,露出夜渐深蓝的天空上浩大的一轮明月。
殿内早已坐满了宗室、重臣, 太后同皇帝坐在翠羽扇前的主位上, 有小黄门来报太原王父子已入宫门。
嬴昭侧眸, 打量了嫡母一眼。华烛之下,太后依然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袍服一丝不苟,连髻上簪着的朝阳五凤挂珠钗也都一动不动。
他收回目光,拇指缓缓摩挲着杯沿。
殿外两廊里已埋伏了两百刀斧手,衔枚于口,兵甲静穆。太后只同裴中书、李仆射等少数心腹及掌管禁军的京兆王嬴曙商议了此事, 为使事情做得逼真些,却还邀请了众臣。
当着群臣的面擒杀太原王,这是个蠢计划。
但嬴昭也猜得到她为何如此。于他们鲜卑而言,女人主政是很自然的事。但朝中不少汉族大臣却不做此想。
不过是要杀鸡儆猴罢了。
亥时时分,太原王燕毅携五子入殿,太后起身来,亲自离席相迎,笑容可掬:“太原王来了。”
太原王生得高大俊毅,一双眸子如虎狼锐利。扫过席间纷纷起身迎接的群臣,戒心稍纵,抱拳行礼道:“臣燕毅,拜见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原太后长乐未央,千秋无极。愿陛下如日之升,永奉无疆。”
他是沙场上历练出来的铁血威猛,一开口,声如洪钟,强烈的震慑力扑面而来。座中陪侍的中书监裴希鸣脊背微颤,颤巍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其子裴湛之亦随侍在后,不由得嗤笑一声。他老爹这么个兔子胆子,也不知是怎么爬上中书监这个位置还能抵挡住太后的攻势暂未失身的。
殿内明烛热烈,不待太后开口,嬴昭已道:“太原王是国之股肱,朕和太后皆要仰赖你,又何必多礼,请入座吧。”
当着群臣的面儿,这对天家母子的姿态皆放得相当低。太原王微微自得,鼻间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由黄门引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时笙箫起,欢快的乐声如飞龙盘柱,绕梁不绝,舞姬入殿献舞。
舞姬们跳的是剑器舞,手把长剑,回裾转袖,左鋋右鋋,剑光凛冽若霜雪。群臣觥筹交错,畅乐欢欣。
酒至半酣,太原王有些醺醺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举着手中盛满葡萄酒的金杯借着几分酒意问:“太后,臣听说您今日把臣叫进宫来是要对付臣,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