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融融,殿外的月光渐渐淡了。朔风轻拍殿檐窗棂,一夜铃铎轻响。
次日清晨,太后与皇帝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乘车辇前往位于宫城之北的刑场,此乃前晋时晋武帝讲武的宣武场,北临邙山,以图犯人死后直接安葬之便利。
燕淮身为人子亦在队伍之列,被允许提酒前往刑场与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太原王之罪,廷尉叛的是车裂。偌大的刑场被木栅圈起,四周围满了执戈戍卫的羽林卫。重臣宗室分列座次席两边,皆有些骨寒。
太原王伏诛,他们本不用来观刑的,但太后意欲借此震慑旁人,特地叫上了文武百官及皇帝一起来观刑。
刑场的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内外寂静如死,只听得见拴马桩上拴着的五匹枣红色的大宛良马咴咴地抽着气。太原王及几个儿子身着单衣,皆以绳索缚着,如牲口般扔在草垛上。燕淮沉默地提酒走近。
几个庶兄皆垂头在哭,唯独父亲太原王燕毅嘴里叼着根茅草,仍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嘲讽:“好小子。”
“背叛自己的爹的滋味怎么样?很好受么?可你又落得了什么好下场?听说你娘已死了,是你害死的吧。若早些随为父共谋王业,兴许结局会大不相同。”
燕淮面色平静,替他汩汩斟上一碗鹤觞酒,端给了父亲:“阿父,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而不是如您这般狼藉都市。”
此酒性烈,饮之辄醉,或许能减轻些临死时的痛苦,已是太后对他的最后的一点情意。燕毅推开酒碗,夺过儿子手中的酒壶咕噜咕噜地灌完,轻蔑一嗤:“生不能列九鼎而食,死则当五鼎烹。”
“麒麟吾儿,你以为席上那对母子真会放过你?你迟早要下来见我的。”
燕淮只作未觉,漠然提了酒回到席上。嬴昭神色淡淡地掠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燕毅见他冥顽不灵,不再搭理,吐出嘴里衔着的茅草扬起了头提高声音对端坐在观刑台上的太后笑道:“萧岚,你鸩杀先皇,残害天子,恶贯满盈,人神共愤!我在底下等着你来和我做对黄泉鸳鸯!”
语罢,坦然走向五马之间,躺下了。
众臣都为这一句勃然变了脸色,恐惧地喉咙发干。有些胆大的,则侧目瞥向了危坐太后身边的皇帝,想一窥他的反应。
嬴昭面无表情,太原王所言,也不过是席间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但太后真正倒台之前,却不会有人“相信”这些。
“将死之人,胡言乱语罢了。” 太后朱唇微扬,眼神轻蔑得如同在看一只蚂蚁,向廷尉正投去一眼,“行刑。”
太原王的四肢及头被分别套进绳索,叫五匹马拉着往不同的方向跑去。只听惊马嘶鸣,骨骼被绳索扯得笔直的咯咯声清晰地响了起来。那行刑之中的太原王径直于剧痛之中晕死过去,身体悬在半空,仍被五匹马拉着,要将他四肢头颅与躯体生生撕裂!
燕氏五子惊叫一声纷纷晕厥,群臣之中,也有不少老臣颤巍巍地倒下,席上一阵惊恐的抽气声。群臣掩面不忍相看,燕淮则死死咬着唇忍住了眼眶中的浊泪。
众人之中,唯有太后气定神闲地安坐着,唇角衔着锋利的笑,得意地看着台下被生生扯裂的老情人。如此一来,看还有谁敢反对她!
终于,在历经了漫长的折磨之后,太原王身首异地,头颅和四肢被终得解脱的惊马拖行老远,仅剩个躯壳颓然落下,鲜血慢慢将其下积雪染成鲜红。
早已等候许久的宦官一拥而上,争啖其肉。嬴昭到底于心不忍,起身道:“车裂乃无道之刑,不是仁君所为,剩下之人,就赐以鸩酒吧。”
*
处理完太原王父子的事情后,太后又乘车辇前往北邙山选址筑陵。嬴昭同念阮陪在她身侧。
念阮不必观刑,是才从宫城里赶来的,倒是幸运地避免了夜间的噩梦。她扶着太后登上北邙山的最高峰翠云峰,自观景台俯视而下,洛阳城翼翼京室耽耽帝宇皆收入眼底。
山间更耸立着东周后汉曹魏前晋数十座帝王陵墓,历经千年兴衰,陵园陵殿等建筑多已破败,唯余高大巍峨的封土,冬日萧瑟凄冷的日光之中有如座座山陵,野旷天低,格外凄清。
太后犹在为了方才刑场之中皇帝公然的违逆不悦,抚着素晚同郑芳苓的手,背对着他,语气幽寒:“方才在刑场之中,我儿何故阻拦母后对那剩余几个乱臣贼子施以车裂。”
嬴昭沉默一息,恭敬地应:“回母后的话,车裂之刑未免太过残忍,前朝便已废除,如今既已处罚了首犯,旁余之人倒是不必这般麻烦。”
“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威薄,则犯者无害也。若刑罚不重,那些个心存反叛之人岂不是还会心存侥幸,再度兴兵作乱?”
太后却不以为然,边说这话边深深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素晚:“素晚,你说朕说的对么?”
素晚方才在刑场内目睹了整个行刑的过程,这会儿全身骨头犹在打颤,慌忙跪下应了。嬴昭不欲与她争辩这些,只道:“母后教训得是,是儿子懦弱了。”
太后这才满意地眯起凤眸,打量着峰下群山莽莽旷野萧条:“若死而不灭,必不为贱鬼。当与此筑陵而眠,方不负朕平生功业。”
众人之中,唯有念阮格外静默。她目光空洞地望向翠云峰的北边——那是上辈子嬴昭的长眠之地,长陵。
作者有话要说: 狗昭:虎狼之词!
念念:……
本章来自存稿箱无情定时发,明早体检了我先撤了。太后的话来自商鞅。太后比较注重重刑,昭昭推崇王道,所以昭昭上台后会重修律法。
第56章
不同于后来的皇陵高耸, 眼下,那儿还只是一片草木葱茏的低洼地,形同宝盆,藏风聚气, 是个汇聚风水的好所在。
今日落了场雪, 视野有限, 自长陵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巍峨宫阙、四十里外的龙门洛水俱隐在茫茫云雾里。看不真切。
今生, 他会同从前一般, 一样的短寿么?
念阮的眼睛也似被云雾打湿,心头寒意笼罩,一片怅惘。
她得承认,得知了前世皆是误会后,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轻易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以免像上一世一样被抛弃。可她的心仍是有些动摇。
她不想他死, 她也不怨他了。如今,她只想他能陪着她,长命百岁。
“怎么了?”
嬴昭把兔毛披风替她拢了拢, 随她目光看去, 唇边扬起浅浅的笑意:“此地风水奇佳, 的确是处建陵的好所在。朕亦属意于此开凿帝陵,想不到,念念竟是和朕想到一块儿了。”
念阮心头大震,忙把眼角一滴泪悄悄拭去了,笑着回头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发此悲音。”
“您会长命百岁,与天无极, 享万万年寿。”
她虽是笑着说的,内心却一片荒凉。他真的能长命百岁么?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谈何改变他人的。
“那你呢?”嬴昭把她髻上微松的朝阳五凤钗正了正,深深地看着她道。
“念念陪着陛下啊。”
她不假思索地道,触到男人微怔的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微红了脸,小小声地支吾着道:“陛下说过的,要把寿命分念念一半的……”
女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意令他十分妥帖,笑了笑,也不顾是不是外人在场,长臂一揽,把人搂进怀中。太后在侧冷眼瞧着这对小儿女喁喁细语情意绸缪的样子,道:“前些日子还听见有宫人乱嚼舌根,说你俩因了燕家那孩子的事吵了一架,眼下见你们俩好好的,母后就放心了。”
她虽是笑着,眼底却殊无温度。犹跪在地上的素晚暗自抬头觑了眼,顿如掉进了冰窟窿,慌忙低下头去。
“这都得多谢母后,感谢母后给了儿子这么好的念念,儿子感激不尽。”
嬴昭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话里尽似嘲笑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意思,太后笑着掠了似是含羞低头的念阮一眼,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个没出息的赔钱货,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掉进了男人甜言蜜语的陷阱里!
车辇回城,车队如长龙行进在莽苍原野。
念阮同丈夫同乘一车,他手捧了卷《尚书》仔仔细细地看着,安静得像尊泥塑的佛像。念阮偷偷觑他一眼,怯声央道:“陛下,妾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他眸光皆不曾从竹简上移动半分,看上去兴致不错。念阮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带了丝讨好的意味:“妾想见一见任城王,您让妾见见他吧。”
嬴昭俊眉皱起,卷起竹简在她额上轻敲了下:“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想向他问一问父亲去何处了。”撒谎并非念阮所长,借着捂额头把游移不定的眸光也掩住了,声音亦小了下去。
“你父亲的踪迹,朕派人去找就行了,为什么你非得问他。”
嬴昭凉凉瞥她一晌,把人拽进怀中按腿上坐着,捏着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念阮脸上烫如火烤,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道:“反正我就是有事要问他……”
啧,两个人还有秘密了。
嬴昭唇边衔着淡淡的笑,目光却冷冷的:“问什么。”
“不能告诉你!”
她脸上娇红漫出,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兔子。
“那不行。”
他拒绝之意明显,念阮就如突然泄了气的河豚,生动稠艳的眉目瞬间黯淡了下去,眼泪迸出,赌气泣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是怕你生气……结果你连人都不许我见。陛下到底把我当什么了?难道我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一举一动都得看你的心情,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么!”
女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眼泪就如连绵不断的雨珠簌簌落下来,湿了那张皎白秀丽的梨花面,芙蓉宿雨,更见可怜。
他无法,以指腹一点点地把她眼泪拭去,耐着性子哄她道:“朕岂会是把念念当小猫小狗?更不是不许你见人,只是,王叔他毕竟是外臣……”
“妾知道分寸的,陛下答应妾嘛。”她娇唇一努,可怜兮兮地望他。得到男人略微无奈的同意后脸上笑意盈盈漫起,把他腰一抱笑得甜甜的:“陛下最好了。”
习惯了她待他的冰冷,嬴昭犹是头一回招架她这般小孩子般的脾性。自是无奈。又觉好笑。问她:“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只觉自王叔那次回京见了她后她便十分反常,待他也不如往日冰冷,至少,是学会撒娇了,还学会了说些甜言蜜语来蛊惑他,倒令他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陛下不喜欢妾这样么?”
嬴昭面上微赧,不自然地撇过脸轻咳了一声:“小哭包能接纳朕朕自然是开心的,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想起两个弟弟之前所言,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高阳所说的睡过了就不一样了?
回到宫城之后,嬴昭去了观德殿大宴群臣,却还信守诺言,暗中叫了任城王往式乾殿去谒见皇后。
两人在殿宇东面的非鱼池地界择了处地势较高的凉亭见了面,四周围了宫人,倘若有外人经过远远便能瞧见,也是为了避嫌。任城王微感不解:“皇后殿下今日约见臣是……”
“王叔,我想问一问,陛下当年的病到底是怎么了?”
念阮语气诚恳,上一世,她同他有心结,极少关心这些,是故对丈夫的了解远不如一直跟在他身边南征北战的任城王、奚道言等人。
她只记得壬寅宫变之后,皇帝在含章殿大宴群臣,席间呕了血。此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等到建元十九年才有所好转,又匆匆忙忙地南下了,后来便在讨伐南朝的关键时期犯了病。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九岁。
任城王神情一怔,眼眶极速泛了红:“陛下幼时曾被太后喂以鸩毒,伤及肺腑。又常于寒冬腊月,仅让他身着单衣关在阴冷的屋子里,多日不给饮食。这些年不过是勤于练武有副健壮的身子撑着,底子却是虚的。此后常年征战,夙兴夜寐,便是铁打的体魄也得把人拖垮了。”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至亲至重要之人在眼前逝去的无力之感他如今忆起仍是脊背发颤,任城王边说浊泪边颗颗滚了下来,哽咽不能语。
他至今犹能忆起,皇帝临去之时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嘱咐:“任城,朕把江山和她都交给你了,不要令朕失望。”
可他到底是食言了。
念阮错愕满目,手缓缓攥紧又松开,摇头哀怜地道:“这些,他从没对我说过。”
女孩子芙蓉花似的面上水露盈盈,十分娇弱。嬴绍不由得放柔语气温声安慰她:“殿下莫要担心,臣已托令尊前往青州寻访传闻中的神医赤松子。如今离陛下病发还有四年,臣定会寻回神医,治好陛下的隐疾的。”
“原来父亲离京是……”念阮愈发震愕,起身离席,盈盈一福,“妾多谢王叔搭救之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嬴绍哪敢受她的礼,忙倾身将她扶了起来。两人视线对上,皆是面上一红,顷刻分开。念阮犹豫着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王叔。”
“太后身边的那个素晚……”她微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这番问话像极了悍妒的醋妇。声音低得跟蚊子似的,“到底和陛下是什么关系……”
任城王亦是一脸错愕:“难道陛下不曾告诉你吗?”
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比从前提前了,唯独这件事还没有,笑笑道:“殿下莫忧,宣光殿的素晚是陛下同母异父的姐姐,殿下难道忘了么,当日宫变,她待在太后身边出了大力。”
见她神色惘然,又和缓地笑笑:“自然,如今还不到相认之时。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别说是她了,如今的陛下也是不知情的。这件宫廷秘辛本来知晓的人就少,当日,还是兰陵公主托苏衡传了消息给陛下,尔后便招至太后的报复,连累得萧道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