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失格——星河蜉蝣
时间:2020-11-27 08:51:40

  “那就想法子让他喜欢。”霍璋阖上眼皮,轻笑,“老爷子寿辰快到了,等着看吧,我给他送份大礼。”
  *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没多久开始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珠拍打着玻璃。
  小区管理严格,非提前登记外来车辆不许进入,司机将车停在小区门口。
  林清执撑伞站在路灯下,赵云今拉开车门,他走过来,雨伞倾斜,遮住她的身体。
  雨势越来越大,风头起了,呜呜咽咽刮着树梢左摆右摇。
  林清执一言不发,他连续几天加班神色疲倦,英挺的下巴生了些青色胡茬,赵云今垂着眸子不敢讲话。
  雨下太大,城市内涝,小区内的下水道反水,井盖被顶开,污水争相涌上来盖住路面,一脚踩上去直接没过脚踝。
  林清执把伞递给她:“我背你。”
  赵云今轻声说:“不要,我已经长大了。”
  他说:“家政阿姨的儿子生病,她请假回家照顾家人了,水这么臭,多弄脏一双鞋子还不是要妈妈洗?上来,我背你。”
  他言语虽温柔,但不容人抗拒。
  赵云今攀上他的背,林清执衬衫料子柔软,刚刚只顾把伞打给她,他的左肩被雨水淋湿了,赵云今的手触上去,泛着漉漉的凉意。
  “哥,对不起。”女孩想了想,开口道歉。
  林清执背着她涉过地上的脏水:“你从小就乖,成绩也好,从没叫爸妈担心过,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他一向体贴,哪怕生气时也能顾虑别人的感受,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会知晓他在生气,只以为这是一个和煦的兄长在问话。
  林清执口中的最近,准确来说是从他进了警队以后,赵云今无法辩驳,她确实做了许多惹人担心应该道歉的事情,可她无法坦诚地将自己的心思对他说。
  三年前,林清执刚毕业参加工作,西河市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省的“四一八特大杀人案”,凶手夜闯民宅杀害一家五口,手段毒辣令人发指。
  那时林清执还不是刑警大队的队长,只是协从侦破的警员,在破案过程中立了大功,最后缉拿嫌疑人时被其用钢管重击头部昏迷住进了ICU,虽然嫌犯落网,但林清执也伤得不轻,医生一度认为他醒来的几率不大,可能就此变成植物人。
  唐月华哭得几乎要晕倒在医院走廊,林岳扶着她:“清执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警察,这是他的选择,就算重来一次我相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冲上去,你应该为儿子骄傲。”
  那年赵云今十四岁,读初三,她闻讯从学校赶来,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
  昨天还温柔说笑的林清执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赵云今竭力绷直身体才能不使自己倒下,她从小见惯了离别,长辈、父母、还有她依稀残存的记忆中孤儿院里的种种,原以为足够坚强了,直到林清执倒下的那刻才发现还不行。
  她犹记得第一天到林家时的紧张,年仅十六岁的林清执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小云今闪躲:“我要我哥哥。”
  林清执弯腰,笑着递给她一个红苹果:“云今,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哥了。”
  赵云今小时候高烧整夜不退,唐月华和林岳第二天要上班,照料了前半夜累得休息,后半夜守在她身边的是林清执。
  赵云今挂着吊水,嘴里翻来覆去呢喃叫着哥哥,小少年正处于青涩走向成熟的变声期,用他那略微沙哑的声音回应:“我在。”
  她过于细弱,小小的胳膊细细的腿,少年不敢碰她,笨拙地帮她掖好被子,一趟又一趟去换额头散热的毛巾。
  退烧后的记忆缺失了一块,许多人与事都模糊不清。
  那时的小云今不爱说话,每天抱着她的玩具小马坐在花园的台阶上发呆,林清执总会在下学后抽时间陪她,有一天,小云今指着林家的院墙对他说:“孤儿院的墙在春天会开红色的花。”
  于是林清执为她在墙根下栽了一片红蔷薇,又在院里为她扎了一个秋千架。
  林清执打理那片蔷薇的叶子和枝蔓,来年五月,整个院墙覆满娇娆的花朵,绚烂又瑰丽。
  ……
  少女守在林清执的病床前,荒凉的月光顺着树梢钻上窗台,又倾洒在他苍白的脸庞。
  幼年失去父母时不知愁滋味,死别的苦还无法领会,如今十四岁的赵云今却感到痛苦的加倍,林清执的昏迷似乎是一个引子,父母的死亡、孩童的欺凌、还有反复出现在她梦中那怎样也无法看清的身影,翻涌着,腾腾着席卷而来,她捱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胆颤心惊,仓皇无依。
  那一刻起她开始明白,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无法失去的。
  比如秋日拂面的柔风,比如春日盛放的蔷薇,比如穹顶上闪烁的星辰和太阳,再比如,那个如月亮般光辉皎皎的男人。
  ……
  三个月前,霍明泽甩掉的女孩爬上教学楼的天台,被消防员救下后沉默不语,医生的诊断为抑郁症复发,家长以诱.奸为由闹到公安局,接待的警察是林清执,他给女孩递了一杯热牛奶,静静听她哭诉。
  当天霍明泽被传到警局,不耐烦地拍桌子:“房是她自愿开的,衣服是她自愿脱的,以我的家世和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需要做那种事吗?我承认是渣了她,睡完就甩,但这都是你情我愿,我绝没有强.奸,你们到底还要翻来覆去问我几遍啊?”
  小少爷棱角锋利,看着办案警察的脸很是厌烦,他威胁道:“林警官,我晚上还有女朋友要陪,你如果让我迟到,我绝不会叫你好看的。”
  林清执理了理警服的领子,平和地问他:“你要怎么叫我不好看?”
  霍明泽轻浮地笑:“叫你上司给你发检讨咯。”
  当晚霍明泽在警局被搞得火大,对着办案警察一顿臭骂,险些动起手来。
  第二天,女孩家人拿了霍家的补偿撤销报案,可一份八千字的空白检查却落在了林清执的办公桌上。
  贺丰宝嘲笑他:“忙了一晚上,被骂得跟条狗似的,现在倒落个里外不是人了,你说冤不冤啊?”
  那晚赵云今来送晚饭,趁林清执不在,贺丰宝故意挤兑她:“小姑奶奶,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给你哥挡刀吗?现在刀子已经落在你哥头上了,你挡还是不挡?”
  赵云今不认得那女孩,就算认得,以她凉薄的性子也无意多管。
  可霍明泽骂得是林清执,被迫写检查的也是林清执,就如贺丰宝说的,刀子已经落了,谁伤害了林清执,她也不会叫那人好过。
  可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对林清执说,以他的性子非但不会原谅,还会怪她孩子气。
  赵云今垂敛着眸子:“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走到门口,林清执放她下来,院里停着辆机车,赵云今问:“这是江易的车,是他告诉你我在那的吗?”
  林清执不说话,她轻轻拉扯他衣角:“哥,你别生我的气了。”
  “从今天起,你不要去学校了,待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赵云今慌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别这样。”
  林清执收了雨伞,清澈的眼睛望向她。
  他手落在她头顶,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发。
  
 
  ☆、019
 
  
  江易躺在床上盯着渗水的吊顶发呆, 狂风拍打窗户,外面的世界雨声如注扰得人不得安宁。
  他鲜少失眠,此刻已过两点却异常清醒。他起来按开床头的小灯, 地砖的角落散落着一堆书本,全是汽修和电焊的内容, 去年他拎着东西从技校回来时扔在那的, 半年多了翻也没翻, 书面已经潮湿得发霉了。他拿了本书翻开看,全当催眠,可越看反倒越清醒了。
  手机指示灯闪烁, 他才发现林清执两小时前给他发了消息。
  【云今已经安全到家了, 谢谢你阿易,晚安。】
  那股他不愿承认但确实吊在心口的气倏然松了,江易把书丢到一边, 准备入睡,那手机却像看准了似的忽然嗡嗡嗡响起来。
  ——半夜两点, 老棍儿给他打来电话。
  对面风雨声呼啸, 老棍儿似乎在室外,苍老的声音嘶哑着朝他说:“江易, 香溪淹水了——”
  ……
  雨势太大,上游的水库泄洪, 短短几个小时内,香溪水面暴涨。
  老棍儿住的兰子窑就在江边, 这是片早就该被拆迁的危房, 水漫进了院,进了屋,深得没过小腿。江易冒雨赶到的时候, 老棍正趴在檐下的油桶上,屋里地上那张他捡回来席梦思床垫泡在水里已经没法睡了。
  老头子缺了条腿,又无人依靠,哪哪都去不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事端,如一盏摇曳在风里的残烛,可怜可悲。他头发粘嗒嗒贴着脸皮,一身汗衫叫雨扫得全湿了,一拧就朝下淅淅滴着水。秋雨最凉,江易给他带了件外套,盖住他哆嗦的身子。
  四周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拿着工具朝门外舀水,但出不敷入,收效甚微。
  水随着雨势一点一点漫上来,政府出动人员抢险,给下游受灾的住户设了临时安置点。
  江易说:“我背你去。”
  老棍儿盯着满院的废品,书本纸壳被雨水浸软泡得稀烂,他叹息:“可惜了。”
  ……
  临时安置点设在市体育馆,有自助的热水和泡面。江易去仓库搬了两张软垫铺在角落,把老棍儿换下的湿衣服拿去烘干,他泡了两桶面,回来时老头正靠着墙边抽烟,盯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江易把面递过去,他眯着眼问了句:“要不是存着心思跟我学牌,你今晚还会来吗?”
  江易反问:“要不是我有求于你,你今晚会给我打电话吗?”
  少年说:“不求回报大发善心的傻子确实存在,但我不是,就算不说你也该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真心换真心,你教我牌,我替你送终,公平交易,你不吃亏。”
  老棍儿:“你这么大点年纪,哪来那么多大道理?我要的茅台呢?”
  “没钱。”江易说,“给我点时间,我去赚。”
  “于水生是你干爹,他家大业大,夜总会歌厅不知开了多少家,你怎么会没有钱?”老棍儿眯上浑浊的眼球,“别看我,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子说的,他搬于水生出来以为能吓死我,呵,老头子我在西河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于水生还在鸡圈里当保安呢。”
  江易:“他不是我干爹。”
  “那是什么?”老棍儿重新给烟斗里塞上烟叶,“说说。”
  “我妈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九叔,他对我好过几年,后来去验了DNA。”江易与他对视,“我不是他的种。”
  他没详说,但既然不是亲儿子,那九爷自然不必对他上心,其间辛酸种种不用他说,老棍儿也能猜到几分。
  “可你好歹帮于水生看过赌场,双喜那小子说你靠出老千替他整垮了不少新开的场子,怎么却寒酸得连几千块都拿不出?”
  “我妈和九叔有过一段,三太容不下我。”江易神色淡淡,仿佛在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赌场是我看的,但管账的是三太,拿钱多少她说了算。”
  “你说的三太是霍家那位?”老棍儿抻直花白的眉,“叫乌玉媚?”
  “是。”
  “有意思。”老棍儿说了番稀里糊涂的话,“看鸡圈的狗把主人咬死了,自己骑着鸡四处快活,活到老见识到老,大千世界真是什么稀奇东西都有。”
  他话锋一转:“拿不出茅台,我也不问你要,但你要真是诚心拜师,几句丑话我得说在前头。”
  老棍儿那水黑色的烟斗燃了熄灭,灭了又燃,天边擦出一道白,菜场的活鸡叫了几遍,天快亮了。
  老人嗜睡,他折腾了一晚上,就靠这点烟草提神。
  “既然想拜师,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一个月两条烟三瓶酒几斤熟肉,这是礼。我把这门手艺传你,学不学得会,练不练得好在你自己,但无论结果怎样,替我养老送终,这是义。你能做到不能?”
  江易说:“能。”
  “我还有三条规矩。”
  老棍儿伸出那只剩两根指头的手:“一,不义之财不可取,耍手段可以,但你要清楚对面坐的是什么人,有些人背着妻小拿来赌的是房子、是地契,说不准还是一家老小的口粮钱,还有人被狐朋狗友拉下水,本不该沾这个圈子,尚且还能脱身,这两种人你不能碰。”
  “二,非到万不得一不准出千。”
  感受到江易的注视,老棍儿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在想我不准出千你学来干嘛?”
  “江易啊,你想过没有,技术高超的老千那么多,得善终的有几个?我这一身残疾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年我在公海上叫人砍腿剁手,刀没落下的时候叫爷爷叫奶奶,满口保证绝不敢再犯了,可谁信你?”
  “只要失手一次,这辈子就毁了,想想上次在KK的事儿,是不是这个理?那天要没警察进来,你下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不知道你走这条道是为什么,但你眼睛干净,不是烂赌的人,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如果只是学门手艺傍身我可以教你,要想靠这发财那还是算了。”
  江易安静听着。
  “第三,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赢的钱就不准进自己口袋。人的贪欲是无底洞,有一就有二,时间一长心就飞了,赌桌有魔性,能把人的理智吃干抹净到一点都不剩。但凡我当初懂得见好就收得道理,也不会落魄成今天这样,我在上面栽过跟头,不能再看着你掉进沟里。”
  “这三条,你能不能做到?”
  江易垂眸,认真想了一会。
  “我是为你好。”老棍儿说,“做不到也别强求。”
  “可以。”江易说。
  老棍儿扬眉,问:“想清楚了?那你欠人的钱呢,不还了?”
  “如果知道钱是从赌桌上来的,他不会收。”江易说,“我答应你,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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