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慧心立即打抱不平的说道:“四皇子殿下,之茸这丫鬟不知什么心思,放着娘娘赏赐下来的白金云纹衫不穿,偏偏选了件不打眼的常服,今日可是宫宴,穿着这个皇上怎么注意得到四皇子?”
常之茸讥讽一笑,她反驳道:“你便只想着让殿下争宠得皇上喜爱,又不想想殿下拿什么与其余皇子公主争,难道只凭这一件衣衫吗?当真是喜欢争宠的人眼里便只有争宠了罢。”
连人带事都嘲讽了一遍,常之茸低头继续为李溯整理衣衫,慧心气的脸色青红交接,她如何想到一个小丫头竟说话头头是道句句带刺,她瞪了一眼常之茸,自己负气转身出了寝殿。
李溯见状不禁勾唇笑了起来,常之茸抬眼看着他,嘟嘴道:“还笑呢,你看她哪将你放在眼里,净出些馊主意,现下还赌气说跑出去就跑出去了。”
李溯憨笑道:“我本也不喜她,只是有她在你能少做一些琐事,且很久没见到之茸与人顶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了。”
常之茸面色一红,整理好衣衫腰封后,又为他束发,想想也有些发笑的说道:“在宫中我也就只敢与慧心这般说话了啊,出了苕岚苑谁人不是比我高一头的,心里想面上也不敢呀,不过我对这些无所谓的,还是私下与阿溯相处来的自在些,而且好在你身份高,面上这些奴才无人敢欺你。”
李溯透过铜镜,看向常之茸,眼神无比真诚:“之茸,你待等我几年,往后我会让你在宫中不畏任何人。”
常之茸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为他束好发冠后,嘴上敷衍道:“好好好,我的四殿下,现下当务之急是要赶快去参加宫宴了。”
李溯起身点头,带着常之茸与门外的慧心一同前去了乾元殿。
常之茸跟在李溯身后,看着眼前这个还不算高大身影的小少年,她心中一直是清楚的,李溯是未来的太子,常之茸始终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很感谢如今李溯无甚权势还拼力庇护着她,免于曾经在杨府的磨难和露宿街头的惨境,心中想着只待两人十五岁成年,他遇事果决心智成熟,且能立府于宫外,亦能在宫中站稳脚步后,常之茸就可寻一京城普通良家出嫁即可,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她都可一人面对,便不再拖累于李溯,安稳的过自己平凡的后半生。
乾元殿内,热闹非凡。
一年一度的宫宴是宫中极为喜庆的时刻,不仅仅是皇上陪同所有后宫众妃及儿女一起用膳,更是有编排好的舞女们入宫献舞,同贺庆宴,乾元殿内一派红火,人亦繁多,嫔妃们纷纷打扮的花枝招展,将最好的衣裙穿戴出来,最昂贵闪亮的首饰佩戴出来,然即便如此,还是姬贵妃艳压群芳之最,只她仍坐于下首第一个位置,而景帝身旁的后位,始终空空如也,无人与他平起平坐。
一如常之茸初想,殿内人多眼杂,皇上目光自然是应接不暇,遂几乎注意不到穿戴皆平平无奇的李溯身上,且李溯的座位在皇子们中亦不靠前。
宫宴至半,常之茸站于李溯身后佯装为他斟茶,赋于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去寻纤月姑姑,戌时回苕岚苑见。”
说罢她便捂着肚子,面容痛苦的朝身旁的慧心说自己要去如厕。
慧心嫌弃的朝她挥挥手,自然乐意接手独自一人为李溯布菜斟茶的机会。
常之茸出了乾元殿,匆匆朝茅房的方向小跑去,夜路中人越来越少,她手持宫灯四下张望,见周围无人后立即转头进了一处丛林小路,疾步往奴役坊的方向走。
她其实此番举动极其冒险,因为奴役坊的大概方位她只是听闻,并没真正去过,只知道位于宫中最偏僻的西南一角,是宫女和奴才们最不愿去的地方,因那里做的全是杂活累活,既脏又苦,也没有贵人会经过那里,只有管事嬷嬷会到奴役坊督查他们。
而今日宫宴,管事嬷嬷均不在岗,全都忙着去宴上做帮手了,甚至还从奴役坊调走一批人去了御膳房劈柴烧火,今天是绝佳时机,亦是常之茸能摸清路线的最好时候。
她独自一人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周围早已了无人迹,常之茸心中有些担忧自己走错,怀中揣着吃食和药材,提着昏黄的宫灯,常之茸急的满头是汗,直至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宫门,上面灰暗的牌匾上刻着奴役坊几个字,她才放下心来疾奔而去。
奴役坊内此时无人看守,遍地是未来得及洗刷的恭桶,还有宫女和奴才的脏衣堆了满地,混杂的味道即便在冬日里也极其刺鼻,常之茸未管这些,匆匆查探着一间间房,她只知道纤月姑姑现下若是半残之躯,必不可能去帮忙宫宴,她定是被留在奴役坊的。
常之茸一路从头看到尾,直到看见最后一间房时,里面有微弱的烛光,常之茸直接便推门进去。
床榻上坐着一熟悉的身影,女子头发凌乱不堪,面容削瘦无比,脸颊凹陷,双腿无力的耷在榻下,她睁着无神的双目,眼中白茫一片再无光泽,更可甚的是,她座下的床榻上被排泄物染得泥泞不堪,而她手中还握着一只没有刷完的恭桶,闻声有人闯入屋中,下意识便拿起刷子继续洗刷恭桶。
常之茸震惊在原地,她既惊又气,双眼通红,浑身轻颤不已,现下这个拖着残废之躯的女子哪里还是曾经的纤月姑姑,那个比京中贵女都温婉谦顺,做得一手漂亮女红与精致糕点的女子,她处处懂礼,沏茶手法于京城无人能及,她究竟如何才能落得如今这番田地。
常之茸吸着鼻子,放下宫灯,走过去便抢走纤月姑姑手中的恭桶,将它置于一边,丝毫不嫌弃纤月身上刺鼻的异味,她掏出身上带着的食物,抹了一把眼中的湿润,将糕点递到纤月姑姑的怀中。
“纤月姑姑,是我,之茸,我来看你了。”
纤月怔愣住,片刻后她有些激动的抓住常之茸的手,皱眉焦急,沙哑的嗓音说道:“之茸?真的是之茸?你怎的在此?你快走,擅自入宫被抓到便是死刑,快走啊之茸。”
纤月用力推搡着常之茸,常之茸却握紧她的手,将糕点放置到她掌心上,安抚道:“纤月姑姑,无碍,阿溯把我带进宫来,让我做了他的贴身宫女,我听闻你在这里,便趁着今日宫宴无人看守来探看你。”
纤月晃了晃神,过了良久,轻声问道:“阿溯,他还好吗?”
常之茸拼命点头:“他好,他一切都好,我日日伴在他身侧。”
纤月勾唇释然的笑了:“他过的尚好,我便不辜负皇后娘娘的临终托付了。”
常之茸看着她如今这般模样,却实在忍不住的哑着声音,心急道:“纤月姑姑,可是你过的不好,阿溯他很忧心于你,这些奴才怎可这般欺辱你,你是四皇子的乳母,亦是当年韶贞皇后身侧的大宫女,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的待你?”
第16章
纤月摇摇头,摸着常之茸的脸:“之茸莫哭,我本是将死之身,于十年前答应皇后娘娘照顾四殿下便已豁出命去,现下虽未斩首,如今这般下场,我无怨言,不过是蹉跎岁月在这宫里晚死几年罢了。”
“不会的纤月姑姑,有阿溯和我在,不会让你死的,你待我们想想办法,定能将你从这里救出去。”
常之茸坚定着声音,而纤月神情淡然,自然早已认命,也不会相信李溯与常之茸能在宫内有通天之能,将她一介残废罪人安然送出奴役坊去,而出去又能去哪,此举可谓是天方夜谭。
说着常之茸又赶忙的从怀中掏出药膏,她知纤月姑姑在此不会好受,衣裳都遮掩不住身上的种种伤痕,她小心翼翼的掀开纤月姑姑臂弯的袖摆,见她果真身上青紫一片,遍体鳞伤,心中又是一难受,将药膏倒出均匀的抹在那些淤青的伤痕处。
常之茸耐下性子,又与纤月姑姑说了许多宫中琐事,被迫学习宫规,慧心被调到苕岚苑,待提及到李溯,她破涕为笑道:“纤月姑姑,阿溯如今学会了在宫中藏拙,他性子良善又单纯,我怕他读书过于聪慧会遭人嫉恨,现下无人会欺压他,我与他说普通一些低调一些,在宫中总是没错的。”
闻言纤月姑姑苦笑摇头:“他便是性子太过孤僻,于外人而言甚是凉薄,我怕将来这性子会害了他。之茸,幸好有你陪在他身侧,若他有一日失了控,你万万要拉住他、制止他。”
常之茸怔愣片刻应下声来,她没想到纤月姑姑会这般形容李溯。
两人闲聊了许多,常之茸为纤月姑姑上完药后,又陪着她吃了些糕点,为她收拾了泥泞的床榻,将摆于她床侧那几个味道浓重刺鼻的恭桶洗刷干净,做完这些事情常之茸都不免满头大汗,随后她见宫女们还未从宫宴中回来,常之茸又跑出去打了盆热水,手中拿着一块白净的布巾,细心的为纤月姑姑净了手擦了脸,轻柔的给她收拾整洁。
做完这一切,常之茸将布巾放在一旁,她转过头来才发现,刚刚还无甚表情的纤月姑姑却忽然泪流满面,她睁着空洞的双眼,泪水划至嘴角,泣不成声,她微微张了张嘴,痛苦哽咽的低垂下头说道:“之茸,是我们对不住你,对不住常家。”
纤月姑姑突然情绪大崩,溃泣不已:“只怪我五年前在京城私下求助于常家,常大人及夫人便时常与我们走动,若这些年谨慎些,兴许不会累及常家,亦不会远离京城,我于霖县曾想尽办法补偿常家,我知道我所做皆是杯水车薪,不及常家对我们的一丝一毫,可不曾想此事竟败露连累得他们身死,我这条贱命虽不值钱,也愿身死替皇后娘娘还了常家之恩。如今却又要你自降身份,于宫中为奴为婢的陪伴在四皇子身侧,此情此恩,当真无以为报。”
常之茸抱着纤月姑姑颤抖不已的瘦弱肩膀,闻得此言,她便是上一世再不满那般结果,亦对此事无怨言了。
良久,常之茸平静的说道:“纤月姑姑,即便你不寻我爹爹,他十年前为皇后娘娘接生,将四皇子带离出宫交付与你,亦逃不脱此次皇上的旨意了。”
“且你道十年前照顾阿溯时便已豁出命去,我爹爹与娘亲又何尝不是呢,韶贞皇后是常家的恩人,他们也早在做下此事时,便心中坦然接受了今日的后果罢,爹爹和娘亲不悔不怨,我亦自当如此。而阿溯与我自幼便玩在一起,他将流落在京城街头的我接入宫中,我便知道今后要心怀感激,即便是宫女的身份,我亦愿意留在他身侧。”
常之茸心里清楚,她既然无力改变十年前的因果,也自当不悔不怨于爹娘所做之事,那是他们在偿还曾经欠下韶贞皇后的恩情,她心中难过,可她无法。
一番劝解,纤月姑姑终是缓解了些许情绪。
常之茸安抚的说道:“纤月姑姑,你且在奴役坊养好身子,待我与阿溯想到办法,定然救你出去,你万不可作践了自己,不顾自身安危,阿溯他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你定要好好的活着才行。”
纤月姑姑噙着眼泪,轻声点头应好。
天色渐晚,宫宴也快到尾声,常之茸怕自己逗留太久会被管事嬷嬷逮到,她安稳下纤月姑姑的情绪,便只得拿着宫灯匆匆出了奴役坊,一路赶超小道往苕岚苑的方向前去。
来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纤月姑姑会如此的心中压抑着愧疚之情,她知道此事怪不得纤月,她对常家,对自己,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常之茸也早便把纤月当做家人。
如今凡是皆木已成舟,常之茸心中知道,她唯有伴着李溯走下去。
半个时辰后,常之茸避开宫内夜巡之人,落地无声的行于路上,一路的惴惴不安,直到她看见福阳宫的宫门后尚松了口气。
此时宫宴已散,所有妃嫔娘娘们都坐着步撵回了宫,常之茸贴着墙根疾步,生怕遇到哪位贵人,待她好不容易行至苕岚苑门口了,倏的顿住步伐,提着宫灯,定睛望去。
有一宫女在苕岚苑前半蹲着身子,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知作何。
常之茸心中一凛,喝声道:“你在作甚!”
那宫女闻声立即转身便跑,常之茸提灯欲追,可对方却身手敏捷迅速的将常之茸甩开,甚至连此人的面容都未看到,便让她跑掉了,只看到此人身量比自己要高一些,常之茸无奈喘气,回到苕岚苑门口蹙眉几番查探,完全未发现异常后才进了庭院。
她前脚刚回来,心里还在皱眉思考着那宫女的事,便被门外的脚步声和慧心喋喋不休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四殿下,你瞧之茸那丫头,宫宴当日都敢借故偷溜,现下定不知与谁私会,亦或是去哪偷懒了,平日伺候的不到位,偷懒耍滑她最能。”
常之茸回过身来,与踏入门内的李溯对视了一眼便笑了,李溯看到她显然眸中有了放心之色。
而一旁的慧心一见常之茸,立即气的挑眉手臂一挥,指着常之茸斥道:“你果真是跑回来偷闲了,你还当自己是个丫鬟吗?我看竟比殿下还娇贵的很,说离席便离席,四殿下,这还不当罚吗?”
李溯挠头,憨声道:“她身子不适,是我叫她回来的。”
慧心顿时气结噎住,满目震惊李溯的护下之言,直让她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得是又瞪了一眼常之茸,气急一跺脚转身出了寝殿,心中还一阵暗骂,废物主子身边的下贱婢女,哪里配得她服侍这无势无能的皇子?
见慧心气哄哄的走了,常之茸摇头说道:“你这般向着我说话,她定气死了。”
李溯并未觉得哪里不对,他疑惑道:“不管何事,我都应当帮你说话,她让我罚你,我为何听她的?”
常之茸一愣,笑了起来,庆幸于李溯现下是个不得宠又可有可无的皇子,虽慧心就是因此才敢不敬他,但亦没处去说理,姬贵妃怕不是最喜闻乐见李溯管下不严赏罚不分明的蠢笨模样。
此时夜已深了,屋内只余他们二人,常之茸说明了夜探奴役坊之事,又将纤月姑姑的情况都告知了李溯,两人于房中沉默了良久,都暂时未想到更好的办法救出纤月姑姑。
无权,无势,无钱,无人脉。
于宫中几乎寸步难行,李溯弱势皇子的身份几乎起不到作用,如今常之茸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慢慢攒钱,用银钱去打通宫内的人脉,不管是宫女或奴才,未来兴许都是能派的上用场,而常之茸首先想到的便是丁嬷嬷,丁嬷嬷于宫中资历老,几十年的老嬷嬷定然在宫内是有些门道的,她若是能趁机抓住丁嬷嬷这颗棋子,往后定然会方便很多。
晚间常之茸为李溯更衣洗漱,看着他上了床榻,为他拉下床幔,忽闻李溯说道:“纤月姑姑,可有怨我?”
常之茸有点诧异:“为何怨你?”
李溯躺于床上,澄澈的目光看向常之茸:“怨我身为皇子,却未能救她。”
常之茸立时心中一刺,坐于床榻边说道:“她不曾怨你,她只希望你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