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低着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是你说让我去, 又不是我要去。”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想去。
“我就是去陪陪新娘子, 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出去玩一玩也好, 宫里太闷了些。”
云郁怕她难过,安慰笑:“朕昨日跟阿姐, 已经说过了,这段日子让她替我好好照看你。阿姐跟我感情最好, 我托付她的事情,她会放在心上的。”
阿福只是点头:“哦。”
云郁说:“去了那, 乖乖的, 不要到处乱跑。朕有空时,会出宫来看你。”
阿福说:“我会乖乖的,不会乱跑的。”
云郁有三个姐姐, 都赐了公主封号,但跟云郁关系最亲近的,就是他的长姐,寿阳公主。因为二姐三姐都早就成了婚了,只有长姐莒犁,长得最美,性子最傲,一直未嫁。云郁很疼他这姐姐,给她修建了一座公主府。
阿福听说这个公主是庶出的,跟云郁不是一个娘生。他另外两个姐姐,还是跟他同父母嫡出的呢,都没这待遇。光城公主、丰亭公主也闹着要云郁给修建府邸,云郁不舍得出这钱,就一直推脱。唯独给寿阳修了大宅子,想来感情的确是相当好。
要嫁给梁国皇子萧赞的,就是这个寿阳公主。
阿福也是去拜见她的。
新修的公主府,十分阔大。位置也好,在寸土寸金的隆庆坊,地处幽静,离洛阳宫正门阊阖门只有不到一里地。
进去了,有山有树有湖,有亭台有楼阁,环境清幽雅致,湖里还有鱼儿。阿福跟在两个奴婢后头,边走边看,感觉这真是个好地方。没想到洛阳城中,还有这样的宅子。
寿阳公主,阿福先前见过一次的。
就是云郁刚登基时,她曾到宫里来求见,手里拎着把宝剑,给家人鸣冤,要死要活,硬把把云郁弄的没了辙,躲在太华殿坚决不见她。
阿福听说公主性子刚烈,不但云郁怕她,连贺兰逢春也都怕她。她长得美,别说洛阳,就是天下也无人不知。当时云郁刚登基,她作为皇帝的长姐,初封公主,贺兰逢春一心仰慕她,曾厚着脸皮登门拜访,结果遭了她一通大骂。贺兰逢春受了羞辱,也没可奈何,不好跟美人计较,当着外人,还得笑呵呵说公主的好话。
还有那个贺兰韬光,似乎对公主很有意,三天两头地往公主那献殷勤,回回都吃闭门羹。公主对他爱理不理,他见了公主还拼命摇尾巴,整天色眯眯,跟个癞皮狗似的。
阿福知道公主出身尊贵,性子高傲,脾气且火爆,心里还有点怕。没想到等当面见着了,跟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长得倒是极美的了。
极端正的一张鹅蛋脸,脸是小小的,看着却骨相立体,皮相圆润又饱满。皮肤白的跟新鲜的,刚揭出的奶皮子一般。弯弯细细的眉毛,两只眼睛漆黑有神,嘴巴红红的。一张嘴说话,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小牙齿。打扮的自然如花如玉,粉衣黄裙,斜斜的堕马髻,鬓边插着朵小金花儿,温柔的不得了,当真是漂亮极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脾气一点也不凶。
张口说话,声音又柔又甜,哪里凶巴巴了,分明是个甜蜜蜜,娇滴滴的皇室千金。别说男人会受不了,光阿福看她一眼,都要酥到了。
也难怪云郁喜欢这个姐姐!漂亮姐姐,换谁不喜欢了!
公主正在梳头,丫鬟通报了一声,很快就唤阿福进去了。
阿福有个毛病,见到长得漂亮的人,就要脸红心跳,自惭形秽。她见了公主,脸就红的灯笼似的,又羞又臊,简直不敢用眼睛直视对方。没想到公主见了她倒很高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走上来拉着她的手,露出一排细洁的牙齿:“你就是韩福儿?”
阿福感觉她跟云郁有点像,尤其是笑起来,拉人手的动作,简直像是故意。寻常人对美人,是有种敬畏心的,见了那长的极出众,外表极美貌的人,总免不了会羞涩,光是看一眼都不好意思了。要是美人再动手动脚,对其笑一笑,拉拉手,就是钢筋铁骨的人也得神魂荡漾,一颗心化成水儿。云郁很知道这个,就老是用这一招对付人,常把那些大臣一个个都弄的心情跌宕起伏,很不好意思。加上为人宽宏,又重义气,美貌气场一起碾压,很多人都吃这一套。就是靠美色给人下盅,阿福以为杨逸和那冀州的韩氏兄弟都是中了毒的。
不过看看公主,阿福觉得云郁那样儿,也可能不是故意给人下盅。大概他们家的人,性格都这样,大方亲热,喜欢撒娇,一高兴,就爱跟人手拉手。美人们自己习惯了自己的美貌,也不晓得这张脸能让人中毒是不是。
实在是无心之过。
阿福被公主拉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奴婢是韩福儿,是陛下让我来见公主的。”
公主十分温柔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像麦芽糖似的:“我知道你。弟弟跟我说过。”
“你过来。”
公主拉着她的手:“到这边来一起坐。”
阿福被她拉着,规规矩矩往席上坐下。公主笑将她从脸蛋到腰身打量了一遍,说:“韩福儿,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你几岁了?”
阿福红着脸说:“公主取笑奴婢了。奴婢今年十六岁了。”
“看着就小。”
公主笑着说:“还是个没懂事的小丫头呢。弟弟说,有个人,他放不下,想送到我府里来住,让我替他照顾。我就想,一定是个姑娘,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小。他可真是。”
阿福感觉她温柔又和气,不由地放松了一些,乖巧说:“奴婢什么活儿都会。皇上让我来伺候的,公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
公主说:“哎,我这里也不缺奴婢使唤。你既然来了,便陪着我,走走说话,随便做点什么吧。”
阿福看她在梳头,便走上前拿起梳子:“我帮公主梳头吧。”
阿福梳着头,公主便叫来人给她就近收拾了一张床:“阿福,你想住的远些还是近一些?远处有一间厢房,倒是挺清净的,就是偏僻,一个人住着有些怕。我那屏风后头有个小隔间,能放的下床和衣服箱子。你要是不嫌,就住这,咱们离得近,好做伴。”
“奴婢不嫌的。”
阿福说:“奴婢愿意住这,跟公主做伴儿。”
公主让人将她包袱拿去住的地方放着:“阿福,你带的有换洗的衣裳吗?要是没有,我让人给你找几身。”
阿福说:“奴婢带着呢。”
公主说:“阿福,你的小名叫什么,我叫你阿福好不好?”
“奴婢就叫阿福。”
她笑说:“阿福,皇上平常怎么叫你?”
“皇上就叫奴婢韩福儿。皇上不喜欢叫小名,就喜欢连名带姓。”
阿福一上午,也没做什么,就陪着公主梳头,打扮,无所事事。公主养了一只玳瑁色的花猫,还有两只蓝色的大鹦鹉。她梳一会儿头,照照镜子,便去抱一会猫,给猫梳梳毛,喂一喂食,逗鹦鹉说几句话。然后回来换一件儿衣裳,继续梳妆打扮。偶尔喝喝茶,吃吃点心,又照镜子。
虽然养尊处优,但阿福看出她心情其实并不怎么好。她面上装的温柔和气,用各种无聊的琐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她其实一直在隐忍着焦虑。
还有几天就要新婚了。
她即将要迈入的这门婚姻,是一桩实实在在的政治婚姻。她未来的丈夫萧赞,是南梁国的皇子,还有通敌的嫌疑,眼下被云郁软禁在一处别院中,插翅难飞,连吃喝拉撒都被监视着。
“韩福儿。”
她心里很乱,看着镜子里这个特别的小宫女:“你愿意嫁给一个陌生人吗?”
阿福知道她的婚姻是云郁的安排,也知道这个安排有些残酷,对公主来说兴许很难接受。可她没办法去指责云郁。不忍心。她知道云郁的辛苦和难处。她只能努力地堆出笑,祈祷这是一桩好姻缘。虽然开始的并不美好,但兴许会有好的结局。
“阿姐性子倔强。”
云郁说:“先前阿兄和阿岫的死她就接受不了,心里怨朕。她的这桩婚事,也是朕逼迫的。朕怕她会想不开。你去了,替朕劝劝她。这些日子多陪着她,别让她出事。”
这话,是阿福出宫前,云郁曾对她说的。也是云郁让她来公主府的原因。
“听说驸马很年轻,长得十分英俊呢。”
阿福猜到她的心事,安慰说:“驸马是南梁国的皇子,出身尊贵,而且又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极有才学的。皇上也是欣赏他,觉得他跟公主般配,才赐了这门婚事。公主和驸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公主道:“你不用哄我。他是梁国的人,他叔叔是萧宝夤。萧宝夤正在长安造反,我嫁给他,只是陛下的权宜之计,为了麻痹萧宝夤。陛下不可能信任他的,他也不可能对陛下忠诚。我只是个牺牲品罢了。”
这话有些残忍,但的确是眼下的事实。
阿福难过道:“不论何时,公主都是陛下的亲姐姐,这一点是变不了的。”
“我不怪他。”
公主笑说:“他让我嫁谁,我嫁便是了。只要是对他好,我就算这条命给他又如何呢?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一家人,都要为他而牺牲。我三个弟弟,另外两个,都因他而死了,而今只剩我。我是女子,没别的用处,唯一的用处便是嫁人,替他联姻、笼络大臣。他怕我想不开,让你来劝我。其实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有句话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好了,我便能好。他要是不好了,我们这些人,都会跟着殒命。离他越近的人越危险。这是跑不掉的。所以我们都必须为他赴汤蹈火。保护他,就是在保护我们自己。连表妹都为他嫁给了云徽,何况我是他亲姐姐。”
第52章 辱骂
阿福默默不做声。
公主柔声:“韩福儿, 你爱他吗?”
韩福儿梳头的手一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他的吻。
他的脸在极近的时候,呈现出清晰的颜色。眉毛根根分明, 毛孔带着汗意,呼吸就热腾腾扑在面上。
他的嘴唇柔软的惊人。
他的拥抱是热的, 他的腰是修长而纤细的, 他的背, 结实又有力。他的腿蹬起来,肌肉绷的紧紧的。
他的……
欲望是活的。
像身上住着一只兽。
“你爱他吗?”
爱他么?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她没有资格爱他。
但她沉默了半晌,还是点头, 小声说了一个字:“爱。”
不管别人觉得配得上, 还是配不上,她心里都是很爱他的。
她也不知道这算什么,自作多情, 反正,她就是很喜欢他, 见到他就高兴。他让她做什么, 她都不会拒绝。他吻了她,她心里有点窃窃的欢喜, 像个捡到了宝藏的小贼,感觉自己是个幸运儿, 恨不得把这一切偷偷藏起来,没人的时候独自欣赏。
她有些傻乎乎的念头, 但那些, 都不是很要紧。
韩福儿出宫的同时,落英正在椒房殿里,嫉妒的发狂。
当她得知云郁钻进了某个宫女的房里, 混了半天才出来时,她整个人都有点暴躁。
韩福儿……韩福儿……她脑子里全是这个名字。想到那张脸,她心中就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拿刀挖了她眼睛,再在她的脸上划几刀!
她简直不能理解!
什么贱胚子!
一个出身比自己还下贱的臭丫头。
吃野菜、蝗虫、麸糠长大的。捡富人田里丢弃的稻穗磨面粉。在泥巴里头打滚,给人家放羊,冬天靠捡马粪烧火,三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贱丫头。就算她现在入了宫了,把自己那张脸洗的跟屁股一样白,把那头长过虱子和跳蚤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抹的像乌黑的水草一样,她也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臭马粪味!真恶心!想到云郁竟然爬到这样一个臭丫头的身上去,她就气的受不了。
他看不上自己,嫌自己是贺兰逢春的女儿,不读书,没教养,出身低贱,不知礼仪。他这么矜贵,以为他要喜欢什么孔雀天鹅呢,结果看上一个比自己还不如的秃毛野鸡。
而且他还撒谎。
他骗自己。
明明是去找那个贱人偷欢了,却让人告诉自己,说是在太和殿处理政务。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让人去太和殿那偷偷打听,太和殿鬼影子都没有。
身边的宦官告诉她,皇帝跟那个叫韩福儿的宫女在一块。她不信,偏要去找。偏偏几个狗奴才,跟个死看门狗似的,死活堵着那门,不许她靠近。落英愤怒盯着那该死的门,恨不得将这些奴婢全部打杀了。
她又气又怒,回到宫里,坐在床上大哭起来。她把头上的首饰簪子都拔了,丢在地上拿脚踩。完了又把他睡过的枕头、被子,全丢在地上。连他睡觉穿的衣裳裤儿,用剪子剪的稀碎。
云郁那头情绪低落,显然是不愿提起这事。每日处理朝务,睡得更少了。
黄瑾惴惴不安地告诉他:“皇后在生气呢。又是摔东西,又是哭,又是打骂人,奴婢们看不过眼。皇上要不要抽空去看看她,劝一劝。”
云郁放下手中重叠的公文和奏疏,来到殿前,望着宫殿屋檐外湛蓝的天空,默默发了一会呆。
黄瑾是看的难过,却又不知该怎么劝。
这事没法劝。
云郁知道他现在对皇后,在极力包容。大家都知道皇后脾气不好,云郁也习惯了,平常尽量温柔,能哄就哄,能让就让。可是现在,他大概真的已经耗尽了耐心,没有力气再去强颜欢笑了吧。他知道皇后将他的枕头被子都给撕碎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再去皇后宫里睡觉。皇后那边隔三差五言语刺耳,他也当没听到。竭力避免跟皇后再起冲突。但他越是这样沉默不语地避让,落英越是觉得他理亏,越是要说难听话刺激他。
“什么风流把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天天说朝廷打仗,说宫里开支用度不够,需要节省,皇后穿几件好衣裳戴几件好首饰便不高兴,转头大把的花银子建公主府。敢情是给自己修瓦子呢。”
他的确宠爱公主。他登基后,自己的衣食用度,都很节省,对原来任城王府的几个姊妹,除了封号,赏赐的也都有限。唯独跟跟姐姐寿阳公主情深,确给了不少钱财和宅地。黄瑾是他的眼珠子,宫里什么事,传什么话,都告诉他,唯独这话,黄瑾不敢跟他说。黄瑾有些替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