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逢春听到这一段,吓的连忙跪地恳请:“陛下而今是天下人的仰望。这皇位,非陛下能担当。禅让二字,万不可再提起!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无能,让陛下受累了!而今的局势正在向好,陛下怎能说丧气之语。天大的难事,臣与君同担。”
云郁面上装的很悲伤,仿佛心如死灰,其实眼神的余光向斜瞥,无时不刻不在试探、观察贺兰逢春的反应。
禅让什么的,说说而已。贺兰逢春要敢附和一个字,云郁绝对能亲手捅了他。至于什么出家,削发,更是无稽之谈,他才舍不得出家。说这些无非是故意示弱,打消贺兰逢春的戒心,顺便装可怜、博同情罢了。
不过他长的一副梨花带雨春模样,又做出这伤春悲秋姿态,演的又跟真的似的,贺兰逢春当真有些动容。一面是惶恐,一面又真觉得他也怪可怜。
自己做的事,也确实有些对他不起。
他不敢尽信云郁,当夜又把贺兰韬光叫去,验证云郁的说辞。
贺兰韬光论理,应该站在皇后这头的,但无奈皇后这人,实在是性子恶不讨喜。能得罪的都得罪了,连亲叔叔贺兰韬光对她的意见都很大。贺兰逢春一问,贺兰韬光就立刻把她的种种劣迹扳着指头数了一通,说的简直比云郁还要过分,同时提醒贺兰逢春:“太原王,皇后这样子做可不行的啊。那皇上毕竟是皇上,哪怕太原王你,见了皇上也要恭恭顺顺。她倒好,把皇上当凡夫俗子,恨不得把皇上系在裤腰带上。一不高兴,张口就是骂,说的话极其难听。别说那是皇上,就是寻常男人听了也受不了。咱们现在是巴巴地讨好皇上,唯恐他不高兴。皇后却生怕皇上对太原王的恨还不够深,一个劲煽风点火。”
贺兰逢春觉得贺兰韬光说的话有道理。
当夜,他入宫见了皇后。皇后见面就只是哭,将云郁的刻薄,还有自己所受的委屈诉说了一通。无奈她的口舌实在比不过云郁,说来说去都是一堆车轱辘话,纯是使性子,又没逻辑。贺兰逢春听了也觉得这女儿有点过分,训斥了她几句:“皇上而今后宫只有你一人,你不趁这机会,讨他欢心,尽早诞下龙种,反倒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置气。这些事不要再提了。你爹朝堂事尚忙不过来,没工夫替你理这后院子。你做皇后也有点皇后的样子,有空多反省反省。”
落英挨了爹爹骂,心里更加委屈了。
葛荣被押解进了京。贺兰逢春的意思,是当众枭首,派贺兰韬光还有城阳王监斩。云郁不肯,一定要亲自见这葛荣,当面问罪,非要骂得他心服口服,再顺理成章砍他的头。贺兰逢春跟一群大臣都劝,觉得这没必要。这葛荣是个亡命之徒,而今明知道必死,万一见到皇上,做出什么危险之举,或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那就伤了龙颜了。但云郁坚持要面见葛荣,说:“朕登基名正言顺,为君无愧天下。朕不怕他诋毁。”
众臣劝不住,只得把葛荣装在笼子里,押解到阊阖门,周围禁卫军把守。云郁穿着崭新的龙袍,来到葛荣的囚车前,见这人,已经被折腾的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浑身还散发着肮脏的臭气。
贺兰逢春怕葛荣会胡言乱语,让人用布条,将他嘴巴塞住。
云郁使人松开他嘴。
贺兰逢春一旁都劝,说:“还是算了吧,别让他张嘴。”
云郁道:“朕要亲自问他,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反朕,朕要他亲口回答。堵着嘴显得朕胜之不武。”
贺兰逢春露出怜悯的神色,只得让人把葛荣的嘴放开。
云郁本准备了一肚子义正言辞的话,从大魏如何立国,如何君权神授,如何中原正统,如何奋发图强仁政爱民,自己如何天命之君云云。他准备有理有据,把这贼首骂的心服口服,好彰显自己身为人君的正义。哪晓得这葛荣狗东西,听他慷慨凛然地说了一通后,缓缓睁开结了血痂的眼皮,张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说:“美人?你便是那个新皇帝?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说你长得比女人还美。要不是我被人给擒了,等我攻下了洛阳,我要把你那些大臣全杀光,让你拿屁股来伺候爷爷舒坦。美人,快脱光了,把屁股给爷爷瞧瞧。”
云郁听的脸都黑了,一时接不上话。
周围一群大臣,听的也是脸都绿了,不忍直视皇帝的表情。
贺兰逢春则是一脸的怜悯,心说这小皇帝是个知书达理的文雅人,他心中最坏的人八成就是自己贺兰逢春了,哪见过这种畜生。早说了这人是个亡命之徒,让你不要见不要见你非要见,看嘛!自取其辱了吧。
云郁脸黑了半晌,勃然大怒,再没心思跟他好好分辨了:“把他装在囚车里,游街三日,枭首示众。”
那葛荣兴奋地高喊:“美人!我要强.奸你!我要杀光洛阳所有的男人,我要强.奸洛阳所有的女人!我还要□□你,皇帝!我要奸了你,再把你开膛破肚,把你肠子掏出来。我要把你的肉一寸一寸割下来,把你的心肝切成片,一片一片煮了吃。”
禁卫军赶紧冲上去,把他嘴巴堵住。
葛荣被杀了。
如云郁所愿,装在囚车里,游了三天街,被吐了遍身唾沫,最后砍了头,人头挂在了洛阳城门上风干,被苍蝇团绕,被鹰鸟啄食。然而云郁也蒙上了心理阴影,那天阊阖门外的画面一直在脑子里缠绕不去,夜里做噩梦,全是梦的那些。阿福在公主府再见到他时,他脸色有些憔悴,形容消瘦。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脆弱。
房间里,阿福轻轻搂着他,摸着他头发说:“到底怎么了呀?”阿福以为他杀了葛荣,心情该很好的。他可是皇帝呢,说把人脑袋挂到城门上去,就把人脑袋挂城门上去。
就这,他还能钻到自己怀里来委屈呢。
阿福觉得这有些残忍,但她知道这世道本就残酷。她没法要求他纯洁善良。
她以为他是因为杀了人,心里害怕呢。她只能安慰他,说:“世上的善恶冤孽,菩萨心里最明白。咱们都只是在活命,就像老虎,狮子和豹子一样,都是为了活命,菩萨不会怪罪的。下辈子咱们投生当一棵树,这样就不会杀人,也不会被杀了。”
云郁头埋在她怀里,嘟哝说:“不是那个,我做噩梦了。”
阿福摸摸他的后脑勺说:“做什么噩梦了?”
他小声委屈地说:“梦到被人强.奸了。”
阿福噗嗤笑出声:“这是什么怪梦呀?”
“还被人开膛破肚,肠子扯了出来。”
他几乎要流泪了,难过地说:“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恨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认得他们。”
第58章 纠缠
阿福以为他只是想撒娇, 让自己安慰他,没想到他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他趴在她的肩上,没出声, 但是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蹭的她衣服上都是。
阿福也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 也这么脆弱。
她心疼的慌, 像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狗儿似的, 轻轻拍着他。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肩膀, 摸摸他背:“没事的, 只是做梦。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呢。没人会伤害皇上的。他们不敢。他们只是嘴上说说,吓唬人而已。他们都是皇上的手下败将,他们狗急跳墙呢。”
她看他还是伤心, 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他脖子,抬起他的头。她盯着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脸不自主地红了。她鼓起勇气, 凑上去,在他嘴巴上轻轻亲了一下。嘴唇柔软, 带着另人贪恋的蜜意和温度。她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哄他说:“不难过了好不好?”
他心中一动, 止住泪。
他突然发现原来哭泣是会被安慰,撒娇是会被宠爱的。这种感觉很新奇, 他从记事起, 从来没被这样对待过。没撒过娇,也没有哭泣的时候被人吻过。
母亲总告诫说:你是任城王的儿子。你父亲早死,所以你要坚强。你不能哭, 不能示弱。别人越是盼着你落魄,你越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他一直牢记在心,从来不哭不示弱。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其实他不懂事的时候,也挺爱哭的。走路摔跤了都要哭。
他垂下眼睛,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儿,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渴望她再吻他一下。
“我胸口闷……”
他是个男儿,到底还是感觉到害臊。他止了泪,换了个借口:“我喘不过气。”
阿福说:“怎么胸闷了?是不是坐久了。”
云郁说:“胸疼。”
阿福说:“哪里疼?”
她摸他胸口,又摸他肚子:“是心疼,还是胃疼?”
他故意装可怜说:“都疼,腰子也疼,肠子也疼。头也疼,疼的要死了。”
阿福不晓得他是装,以为他是真的疼,伸手像抱小孩似的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拍抚着,担忧地说:“是不是生病了呀?怎么会浑身疼。”
云郁害怕被她识破,还给自己找了点理由,说:“可能是昨天夜里没睡好,一直做噩梦。半夜醒来,还着了凉。早上嗓子还哑呢。”
阿福听他说话,这嗓子也不哑的呀。
然后他下一句嗓子就果真哑起来了:“嗓子还疼呢。”说话还带着鼻音。
阿福也不知道他这啥病,可又不敢掉以轻心,想了一会,说:“你想不想吃糖人?我去给你买一个糖人吧。”
云郁一听,好像可以。他知道糖人,但没吃过。小时候,母亲不让他吃那些太甜的,对牙齿不好。
他装作柔弱的样子:“你要去哪买?”
阿福说:“我那天去市上,看到有有画糖人的。”
他就像坐在窝里,等着鸟妈妈去捉虫子来喂自己的鸟宝宝一样,眼巴巴等阿福去给他买糖人儿。
阿福摸摸他头说:“你乖,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
云郁以为她真的去去,一会就回来,没想到她去了很久。他在房间里等,等了半天不见她回来,心情就有些焦躁了。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上去看,不见影,又回床上去。反复了好几趟,才见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原来那天气热,市上又远,往返一趟不简单。她又不想被府里的人知道,是跑着去的。一口气没歇,冒着大太阳,两腿翻车轮似的跑了老远的路,生怕他等的着急。
云郁看到她回来了,顿时装作淡定的样子。
她买了不少的东西,全是些吃的玩意儿。她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展示:“这个是糖人儿,你看它形状像不像个兔子?它是饴糖做的。还有画成蝴蝶,金鱼,凤凰的,看着很好玩的。”
云郁接过糖人,咬了一口。
他其实并不是很迷恋糖人,但他喜欢这种被人呵护、被人宠爱着的感觉。
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很重要,确定自己是被爱着的,所以他越是要装模作样地撒娇弄痴。他吃了几口糖人,感觉全是甜的,也没意思,就又看她手上。阿福见他眼神馋馋的,便腼腆地一笑,把手上的东西捧给他:“这个是糖葫芦。你喜不喜欢吃酸的?这个是酸酸甜甜的。还有这个是山楂糕,这个是栗子膏。”她说着又依次打开几个油纸包:“这个是杏子蜜饯儿,这个是玫瑰花蜜饯儿,还有一个是桃肉蜜饯儿。这家店铺做的蜜饯味道跟别的家都不一样呢,好香好甜的,又不腻。你尝尝它好吃吗?”
阿福不晓得怎么,原来没怎么样的时候,脸皮还厚点。自从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反而有点害羞了,看到他就忍不住脸红,总感觉像是摘了人家的花似的。他看她拿甜食哄自己,却不伸手,而是装短手,只把眼睛盯着蜜饯,等着她来喂自己。
阿福害羞的一笑,厚着脸皮,拈了一块玫瑰花蜜饯了喂他。他张嘴去咬,故意地嘴唇含了一下她手指。
她的手像火燎了似的,瑟缩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却装傻:“我还要吃一个。”
她红着脸,只好又给他拈了一个喂。
他又故意咬到她手。
脸上还是装作含糊不经意的样子。
他喜欢挑逗她,看她为自己情不自禁,心乱如麻,怀中小鹿乱撞的感觉。
这让他感觉很兴奋。
公主知道皇帝驾临府中,也知道韩福儿跟他的关系。公主府特意为他设了下榻休憩之所,云郁时常便衣来访,他若是不主动到前厅去,只躲在自己的榻所,公主是照例不来打扰他的。
吃了点蜜饯,云郁心情好了一些,说:“我昨天夜里,今天早上都没吃饭呢。”
阿福爱怜地摸着他头发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云郁说:“不晓得。”
阿福笑抱抱他:“你呆着,我给你做饭去。”
他好像回到了童年里,小男孩的时候,坐在床上,等人穿衣,等人喂饭的感觉。
阿福出去了。
他昨夜一夜没休息,此时也有些困倦。他躺在床上,感觉四周特别安静,明亮的日光洒在屋外的台阶,檐下的树,叶子特别翠绿。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还是做噩梦,死亡和杀戮挥之不去。他梦到贺兰逢春,还梦到落英。梦里贺兰逢春带着很多胡羯武士冲到他宫里来,在殿前和他对峙,说:“我才应该当皇帝,你快让位吧。”落英恶毒地讥笑:“我爹爹才是皇帝,你算什么皇帝。谁稀罕做你的皇后,我是公主。把你欠我的都还来。”
梦里,他张惶地问贺兰逢春:“你造反,你是怎么有这么多兵的?禁卫军呢?”
贺兰逢春意气风发道:“你派我去讨伐葛荣,你忘了吗?现在四方的兵马都在我手里。你认输吧。”
云郁从梦里吓醒,出了一身冷汗。
这梦着实可怕。他醒来后,不敢再睡了。
这段时间总做噩梦,他已经习惯了。下了床,走到房间外面,他看着日色天光,透了一口气。
阿福在厨房忙活,煮了米饭,弄了几样菜。一个清蒸鲈鱼,一个烧鹅肉,一个干笋炖鸡汤,还有一个白水煮菘菜心儿,一样腌渍的小菜。东西倒是不稀奇,都是常见的,味道却极好。白菜掐的最嫩的心儿,鸡鹅和鲈鱼都是现杀的。阿福说:“我亲手杀的。”云郁不晓得,原来她还会杀鸡呢。
米是秋天刚出的新米,热腾腾蒸出来,在白玉般的碗里,呈现出晶莹透绿的颜色,吃着松软香甜。鲈鱼鲜嫩入味,烧鹅油酥咸香,干笋鸡汤清淡解腻,水煮白菜最是清香扑鼻,回味甘甜。云郁在宫中,食欲一直不大好,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忍不住多吃了点。吃了两碗米饭,还喝了一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