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执起少女的手臂,身子一转,便将人摁在了墙壁上。
“王兄带进宫的粉末,是你亲手磨的?”
“是。”
“那是什么药?”
“断肠草。”
顾言风眼底深红,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你可知,很有可能,是你助王兄弑父夺位。”
“我知道,我愿为他背负这千古骂名。”
江月旧油盐不进,存心要与他撕破脸。
男人咬紧了牙,嗓音也跟着低哑了几分,“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少女扯扯唇,面上露出戏谑的神色,“彼时在幻境之中,一切都当不得真。”
“你说哪里都随我去。”
“那是假的。”
“我不信。”
顾言风执拗,贴近她的面颊,说话的语气也变成了低低的嘶吼。
江月旧不闪不躲,凑首反倒附在男人耳边。
少女呼出的气息温软缠绵,入耳的话却字字诛心。
“我愿为他舍弃诸多,我又为你做过什么?”
江月旧其实说得没错。
她什么都没为自己做过。
男人松手,后退半步去瞧她的眼。
“王兄,为什么就是特别的?”
“那我又为什么在你心里特别?”
顾言风沉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梢也向下压去。
少女从袖中摸出“醒春”来,看着他微微发笑。
“你看,你也不知原因。
感情的事,向来不讲道理。”
江月旧狠下心,扬手将簪子摔在地上。
簪上一排粉白的珍珠登时被砸碎,七七八八散落一地,就连男人脚边滚落的都是。
“大漠的星光,还给你。”
男人怒极反笑,一双狭长的黑眸镀了层霜,一动不动看着她。
少女垂了眼,抬脚就踩在那些零碎的珍珠上,径直从他身前绕过,回了屋里。
透过半开的窗户,江月旧见他慢慢蹲了下去。
心口漫过一阵钝钝的疼痛,虽不剧烈,却犹如蚕食般融进骨血,叫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那些珍珠滚落在沙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顾言风握起一把尘沙,眼见它从掌心里滑落,脑海里一些记忆就像被流沙冲刷过似的愈发清晰起来。
——“你就叫我无名吧。”
“无名?
无名叫起来也太奇怪了吧。
不如叫你公子无招,如何?”
“公子无招?”
“对啊,咱们中原人称盗中将帅为公子无招。
黑衣公子,无招胜有招。”
“是顶顶厉害的意思吗?”
“没错,顶顶厉害。”
顾言风慢慢收紧的拳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隔了许久,男人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公子无招,原就是我的名字啊。”
-那日之后,江月旧再没见过顾言风。
相较之下,反倒是菱华偷偷摸摸来找过几次胡尔伊漠。
二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要紧事儿,门窗掩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又过了半个月,扶威突然登了门。
“公主来做什么?”
江月旧缩在门后,眼瞄了瞄气势汹汹的小公主。
后者拎了壶酒,抬手解下腰间的鞭子,递给辛叶,“别怕,本公主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说着,扶威便毫不客气地往里闯,然后在桌前一屁股坐下。
“我只是想找个人喝点酒,顺便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江月旧遣退了辛叶,走到她面前,讪笑,“我同公主,恐怕还没到一起喝酒的交情吧。”
扶威拍拍桌板,“中原人真矫情,交不交情的,酒下肚才算数。”
言罢,她便添了一杯,递过去。
少女未伸手接,又问,“公主为何想看看我过的怎样?”
扶威掀眼笑了笑,“那日你伤了二殿下的心,我就想来瞧瞧,你过的如何。”
她饮下一杯,“你若过的不好,我替他高兴。
你若过的好,我替他不值。”
江月旧自嘲,“公主觉得我过得好吗?”
扶威摇摇头,睨她,“我瞧着,你过的不好。
所以我很开心,酒也能多喝两杯。”
“……”
少女哑口无言之际,听扶威又说,“从前父王叫我嫁给二殿下,为了权势。
如今我自己想嫁给他,因为喜欢。”
江月旧捏住酒盏,“公主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与二殿下,已无瓜葛。”
扶威有些动气,“那只是你单方面拒绝了他。”
少女扶额,觉得小公主又开始不讲道理。
“公主希望我如何?”
“希望你,别怂。”
扶威突然站起身,撑着桌沿凑到江月旧上方,“喜欢就说喜欢,不要说谎,也不要让他难过。”
小公主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面颊红扑扑的,“我见不得,见不得他难过。”
江月旧莞尔,终是举起酒盏,随她饮了几杯。
烈酒入喉,这几日压抑的情绪这才化解了几分。
少女撑着脸,也不知看向哪里,“公主喜欢他哪里?”
扶威咧嘴一笑,“喜欢他扬着眼,谁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江月旧眯眼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
她也喜欢那样的顾言风。
眼尾挑着玩世不恭的黠。
素来桀骜,偶尔认真。
那样子最勾人。
“公主长大了。”
江月旧感叹似的道了一句。
扶威喝得多了,觉得仍不尽兴,又将她屋里几坛陈年老酒一并翻了出来。
喝到最后,少女趴在桌边,头沉的像是压了座大山。
扶威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踩着长椅,背靠在墙上,眼里亮晶晶的。
看着醉了,实则尚有几分清明。
“看在你今儿,今儿喝了这么多的份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
“什么?”
“你那支红红绿绿的破簪子,上边镶了十三颗珍珠。”
“我,我没数过。”
“谅你也不知,十三在咱们大漠的含义。
十二为地数,周而复始,十三却在天地外,代表新的开始。”
江月旧觉得脑袋昏昏,连同着小公主说的话,也听的不甚明朗。
可扶威不管不顾,仍站在高处,张牙舞爪似的喋喋不休,“那天回去后,他捧着你摔坏了簪子,和满怀的珍珠,一个人在夜色里坐了很久。”
小公主吸吸鼻子,神情有些哀怨,“后来我去催他回宫,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少女随口一问,“他说了什么?”
“他问,你是他的绿洲,还是一场海市蜃楼。”
第37章 叁柒
一场酒喝下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辛叶手忙脚乱将扶威公主送出宫,回去时发现胡尔伊漠进了屋。
小丫鬟怕的紧,匆匆退下,只能暗暗祈祷醉了酒的神医自求多福。
然而江月旧早已醉的不知今夕何夕。
少女像条死鱼般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只剩下清清浅浅的呼吸声,胡尔伊漠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儿,刚抬腿准备离开,却听她断断续续开了口。
“水……
我,我好渴……”
江月旧说着,难耐似的揪开一截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中原人生的白皙,不像大漠女子那般绰约,而是从上到下,处处透着股纤细易碎的美。
男人眸色暗了暗,到底是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水。
胡尔伊漠将人拉坐在腿上,一手捏着少女的下颚,一手倾杯,往她嘴里渡着水。
咕隆咽下几口,江月旧无意识地舔舔唇。
朱红的唇瓣沾了水泽,此刻泛出晶莹的亮光。
少女似乎坐的不大舒服,扭了扭腰肢,往男人臂弯里缩去,墨发垂在胸前,将那雪色半遮半掩,反倒更加惑人。
胡尔伊漠抽回手,指尖仍残存几分细腻如凝脂般的触感。
男人反复捻揉着指腹,突然听见怀里的江月旧嘴里嘟嘟囔囔说起了醉话。
“都怪我,怪我把沙漠的星星给砸了……”
少女掀了掀眼皮子,面颊坨红,偏浮出丝恼怒的神态,“怎么,怎么这么黑呀……”
胡尔伊漠并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见她聒噪,双手便从她腰间穿过,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江月旧口中溢出声惊呼,晃了晃脚脖子,怂怂地攀紧了男人的肩,“哎呀……
我不要,我不要飞起来……”
胡尔伊漠也不知哪来的闲功夫,当真松了松胳膊,假装要将她摔下去。
后者果然浑身一颤,八爪鱼似的往他怀里钻。
江月旧实在是胆子小,不惊吓,男人逗弄她的一来二去间,竟活生生被吓白了一张脸。
不仅眼下红红,连睫毛上都是一片湿润。
胡尔伊漠见状,大发慈悲似的将人抱紧些,阔步走向床榻。
少女一沾枕头,便自动蜷缩成一团,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江月旧醉态实在不算安分,这边刚一躺下,又觉得燥热,手脚并用将被衾蹬下了床。
被衾落在男人脚边,被他野蛮地踢开。
少女眼儿眯着,不怕死道,“你这么凶作甚!”
胡尔伊漠转头瞧她,后者干脆单手支起脑袋,唇瓣一张一合,“咦,还敢瞪我!”
男人稍稍错愕。
平日里,江月旧总是战战兢兢的,像只兔子,倒不曾想,醉酒后竟从兔子变成了豹子。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胡尔伊漠微沉了些嗓音,故意吓她。
谁知少女抬手猛地一拽,径直将他拽倒在榻上。
江月旧鼻尖动了动,眼里亮晶晶,“你……
你别吓唬我。
我告诉你,天大地大,老娘最大;山美水美,老娘最美……”
“……”
男人哑然失笑。
若换了旁人这般撒酒疯,他早一刀砍下去了。
可跟前的少女实在灵动娇俏,莫说砍她,只恨不得将她拆入腹中,吃了才好。
胡尔伊漠呼吸重了重,低头吻了吻江月旧的面颊。
男人的唇瓣太凉,激的少女慌忙侧头,口中埋怨,“你不生气了嘛……”
“生什么气?”
“我对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顾言风……
你真的不生气了嘛……”
“顾言风”三个字落入耳中,胡尔伊漠的动作戛然而止。
就连眸色也被冻住一般,骤然冷了几度。
江月旧念的是汉语。
而偏生不巧,胡尔伊漠分明记得,先王后的名讳,就姓顾。
所以她在唤的人,是二弟。
男人压下胸口一股怨怒之气,抬掌便落在了少女的脖颈上。
身下人浑浑噩噩阖上了眼皮,白嫩的肌肤在他手掌里滑来滑去,像条游鱼。
只需收紧一丁点儿掌,便能将少女掐死了去。
胡尔伊漠硬是强撑着,僵持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恶念。
男人收回手,狠狠剜了眼睡得正酣甜的江月旧,而后摔门而出。
-江月旧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得知两个消息。
一是胡尔伊漠唤她议事。
二是顾言风反了,已经率军打到了王都城外。
这两桩事儿合在了一块儿,江月旧觉得,她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一进屋,胡尔伊漠便抬手掷了个瓶子到她跟前。
少女心一拎,宿醉的脑袋还混沌不清,只睁着漆黑的眼望他。
男人隐在黑暗里,扬了扬下颚,声冷如霜。
“喝了它。”
“……”
江月旧半蹲下,将瓶子捡起。
虽不明确,但少女多少有点意识到,昨儿醉酒,许是哪里惹怒他了。
“殿下,这是……”
尽管竭力隐藏着,尾音里仍透出浓浓的惧意。
男人缓步朝她走来,眼底冷肃,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二弟兵临城下,你随他走吧。”
江月旧忽然明白了他的话里所指。
少女拧开瓶塞子,笑得有些寒碜,“殿下怎样才能相信我?”
胡尔伊漠也笑,眉眼阴鸷,“想来,神医也没什么理由留在本王身边,不是么?”
江月旧挫败似的咬紧唇瓣。
这时候,她该含情脉脉说句,我心悦殿下,才是。
可面对煞神似的男人,少女实在说不出口。
胸腔里满满当当的,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胡尔伊漠眼瞧着她不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懒得敷衍,心火烧的就更凶了些。
过了好半天,江月旧这才低低道,“殿下希望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