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脸色依旧是那副阴阴阳阳的模样,君锦玉不禁回忆起那日赏菊会上,这个素来爱与她作对的死丫头,疾言厉色掐住她下巴,嘴里念叨的那些顽劣言语。
想到这丫头那日,是如何出其不意令她颜面尽失,又是如何咄咄逼人威吓她的,君锦玉只觉得脊骨处一片冰寒。
多年来渐渐养成、独属京中贵女的骄矜,使得她不会轻易就此善罢甘休,向常嫣嫣这个喜怒无常的死丫头低头。
纵然常嫣嫣得于氏青眼,可她终究只不过是个初入京城的镖门女,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性,绝不是她的对手。
偏生常嫣嫣那日对她放的狠话,君锦玉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尽管有君恪得以依靠,然而君锦玉心里头,于此还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她移动步子往君恪怀里缩得更深,晶莹泪痕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巴掌大的脸上全是自责:“若非是锦玉在赏菊会上给哥哥丢了颜面,也不会连累嫣姐姐初回京城,就要急着与人议亲。”
君恪耐下性子又劝她几句,所说的话,无非都是“此事不怪你”“是君嫣嫣她误会你在先,玉儿你无须自责”之类。
两人絮叨了好一阵,不晓得君恪哪句话,又正中了君锦玉的下怀,她终是笑逐颜开,攀住君恪手臂咯咯直笑:“哥哥莫要拿这些歪理诓锦玉,真当锦玉是个半大的稚童么……”
君恪眼底难掩喜悦与眷恋,解下肩上大氅,悉心为她披上,最后又沿着石子路取道回去。
两个人领着十数个随从,雪珠碧珠亦是紧紧跟在君锦玉身侧。
一众人浩浩荡荡经过谢嫣身旁,君恪连眼皮也懒得抬,下颔弧度异常倨傲疏离:“锦玉自有我看顾,你若的确心存感激,这些日子就应当安安分分待在景梅苑。母妃几次都与我提起过,她极是中意你院中那位夫子,你认认真真同他请教几日,下月拜见八王爷的时候,也可免于在众人跟前失礼……
”
说到这里,君恪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快下来。
他分神打量身侧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少女垂首而立,卷翘浓密的眼睫幽黑似墨丝,微风拂过之际,她的睫毛连同眼皮一齐微微轻颤,看上去竟有种倔强的脆弱。
平心而论,在未见到君嫣嫣之前,饶是铁证如山,君恪也难以相信胞妹另有其人。
与她初逢的前夜,就算他如何劝服自己,鱼目混珠、狸猫换太子,这是个再粗劣不过的圈套,他睿智冷静一世,切不可轻信外人。
然而瞧见她的那一瞬,君恪也不得不扪心承认,比起由他一手带大的锦玉,君嫣嫣实在更像是他的亲妹妹。
母妃常常自言亏欠君嫣嫣良多,央他对她更为上心些。可他这些年积攒的满腔情绪,早已全都寄托在锦玉的身上。
官场遭容倾排挤时,是锦玉陪着他一同借酒消愁。春风得意之际,身边始终不变的,只有锦玉。
王府亏欠君嫣嫣不假,故而君恪可以容忍君嫣嫣仗着王府对她的亏欠,在府里作威作福,却绝不会默许她将主意,打到无辜的锦玉身上。
一碗水永远也不会有端平的时候,比起浑身带刺,令他烦不胜烦的君嫣嫣,锦玉委实比她懂事乖巧太多。
思及此,君恪心头残余的那些愧疚霎时烟消云散,甚至端详谢嫣的眸光也陡然变得锐利。
他神情好似深冬阴冷角落里的积雪,也是阳光穷尽一生也无法融化的冷漠:“宴席上贵客诸多,你自己不要名声也就罢了,倘若使得母妃与祖母也受你牵连,我绝对饶不了你。”
他撂下这句话后,抬脚就走,直至君恪彻底消失在凋敝林木间,春芷跺脚啐道:“明明我们小姐才是正经的王府姑娘,她君锦玉平白占了多少年的好处,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倒装得自己最是身不由己……奴婢活到这个份上,也从未见过像小王爷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胳膊肘往外拐的哥哥。”
“感情自有亲疏之别,君锦玉是他看顾到大的,君恪他更偏疼君锦玉也是常理。”
谢嫣轻轻戳了戳春芷光洁的额头,笑如银铃:“你也不必替我与他们置气。多行不义必自毙,何况我又不是那等以德报怨的包子,若他们敢图谋不轨,我也不会手软轻易饶过他们。”
“也罢,”
春芷撇了撇嘴,“眼看您议亲的事情就快要定下,这个紧要关头,就是不谙世事的傻子也晓得该收敛些。小王爷和玉姑娘又是人精,大抵也不会多有为难小姐……”
谢嫣信手摘下一朵秋海棠,她全神贯注嗅着秋海棠花蕊间寡淡的香气,春芷嘀咕的那些话,十有七八是未听进脑子中的。
自从君恪决意领着她亲自去宴席上挑,老太妃便不再拘着谢嫣说些有的没的。
君恪行事滴水不漏,极有章法,正合了老太妃的胃口,因此老太妃极其信任他,府中诸多事宜往往由君恪一手决断。
既然已经交待清楚,将孙女的婚事全权托付给向来稳重的孙儿留心,老太妃对此也十分满意。
这桩困扰她好些日子的事情突然能够得以解决,老太妃自是乐得清闲。
因着君恪公务缠身,一日也见不上几回,加上君锦玉被于氏锁在院子里禁足。老太妃无闷可解,闲暇时候,干脆就招来谢嫣,命她照着教养姑姑的要求,将礼法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有系统这个金手指,听老太妃念叨、默书这些都不是什么难题。
令谢嫣万分为难尴尬的,仍旧还是容倾。
那夜书房前,她已经将内心所想说得很是明白。
他隐姓埋名在她院中假扮夫子,莫说眼下正是太后指婚的紧要关头,他们孤男寡女本应避嫌,可他非但不有所收敛,形容反倒愈发轻佻暧昧,更是只知道一味隐瞒身份。
倘若容倾对她有意,为何不堂堂正正剖白心迹,倘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寻出君恪私通乱党的罪证,与她没有半点干系……那又为何非要缠着她不可。
容倾却是铁了心要赖在王府里,每日照旧入书房给她讲解京中风土人情。
偶尔于氏遣了婢女,端着汤盅前来看望谢嫣,他便极为乖顺,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于氏心花怒放。
好在他除了循规蹈矩担起“夫子”这一职责,再未私下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若不是那枚绣着“容”字的香囊,还端端正正在容倾缂丝腰带上牢牢拴着,谢嫣几乎以为那夜的争执与疏远,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罢了。
眼前这个人的演技太过逼真,骗得了于氏,又瞒得过君恪,而谢嫣不是他肚腹中的蛔虫,自然对他心中决断一无所知。
以至于他所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谢嫣都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一回是假的,哪一回才是真的。
每日目睹他与刀疤几个说笑,经久不退的阳光抚上他惊艳绝伦的脸庞,却始终照不进他那双多情无双的眼眸。
他眼瞳似积着未融春水,
纵使是笑着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几日下来,谢嫣忽然顿悟,就算周遭的一切,都会有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那一天,可容倾还是原世界里,那个行事风流恣意,不惧世俗,也从不受儿女情长羁绊的定安侯容倾。
譬如他可以为了平定朝纲,忍辱负重扮作家奴,也可以因为她那番疏远的言辞,自此收敛锋芒。
这样一个深谙张弛有度、进退得宜道理的高位者,绝不是谢嫣轻易能纵容自己沉沦的存在。
如若越陷越深,以至于做出伤害无辜的错事,就算这个任务能够完成,最后也会变成她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笔。
好在她与容倾划清界限,划得并不算太晚,眼下这个时机尚且还来得及。
天气越来越冷,最初的凉爽过后,京中迎来的就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寒凉。
京中居于北处,有时入了九月,天空中就会飘起雪花。
前两日已是下过一场碎雪,连带着街道上,亦是湿泞难行。
八王爷的生辰在即,宫里也紧锣密鼓置办起来。
据谢嫣所知,先帝膝下子嗣不多,男丁更是稀薄异常。
先帝的嫔妃勤勤恳恳开枝散叶数十年,除开两三个非要掺和进夺嫡、末了身首异处的皇子公主,最后留在世上的也就剩下小皇帝和八王爷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对兄弟面不合心也不合,原世界中容倾伏诛后,容太后凭一己之力勉强扛了几年,也架不住大势所趋。
八王爷调遣豢养在府里的一支私兵冲入皇城,君恪则纠集安插在小皇帝身边的棋子,合谋挟持小皇帝,甚至以小皇帝的性命,要挟容太后起草禅位诏书。
小皇帝不甘母后受辱,抓过几个叛徒,齐齐带着他们跳下城楼,而容太后也因为悲痛至极,继而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这两兄弟势同水火,然而有些事情为不落人口实,也必须在天下人跟前做做样子。
原世界容太后母子一死,八王爷的皇位到底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堵住悠悠之口,迫不得已追封二人。
而眼下的容太后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奇女子,看不惯野心勃勃的八王爷是一回事,面子上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也无什么不可。遂早早吩咐下去,此次宴会务必精心准备。
但凡遇到这种盛大的宴席,最为得意洋洋的,大抵就是那些接了帖子的权贵女眷们。
说是生辰宴,除了恭贺八王爷生辰之外,不乏有拖家带口、举荐自己女儿与孙女的大臣。
于氏闲来无事就爱与人磕牙,别人说的多,她身为听者,自然也听得格外多,故而对这些市井传闻,也了解得最是透彻。
她催促春芷端上一盘刚切好的果子,而后坐在谢嫣对面的空位上与她说些体己话。
谢嫣抽出一根银签子,戳起一块被切得很是工整好看的果子。
这些果子还是从岭南那里运来的稀罕宝贝,如今冷的很,满天下能结果子的地方寥寥无几,岭南虽然路途遥远,也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容易运来果子的地方。
这些果子出了岭南境内,就不再需要时时刻刻用冰块冰着,加之于氏还过了遍温水,口感便尤其柔和。
初初吃上去,虽不如现实世界里的水果那样甜,但胜在鲜美可口。
于氏沉吟道:“这日子说快,也过得十分快,没几日就到了八王爷的宴席,嫣嫣你可有想好要穿什么?”
谢嫣嘴角轻轻抽了抽,硬着头皮道:“都听母妃的,母妃说穿什么好,我就穿什么。”
于氏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瞧仔细了才喜滋滋道:“嫣嫣生得好看,不论穿什么都合适……上次从丞相府里穿回来的那件裙子,就很衬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作甚要穿得臃肿笨重,还是那个式样的好。”
谢嫣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她定了定神,把玩手中雕纹精致的银签子,缓缓弯起唇角:“左右兄长与母妃都不在,嫣嫣才敢私下同母妃说一说。若非是兄长主动向太后开口请求赐婚,为保王府颜面,我大概也不会早早就与人定下婚约。”
于氏神情有刹那的怔然,半晌内疚地握住谢嫣的手,轻声道:“你哥哥的眼光一向很好,他挑出来人选不会有任何差错。何况眼下也只是暂且定下,往后若有不妥之处,还能及时拨正。”
谢嫣唇角笑容越发灿烂:“既然是兄长看中的人选,我自然深信不疑。”
“你们兄妹能够相处地这般好,母妃也终于放下心来。”
于氏心中欣慰,神情更是柔和,她笑眯眯看着谢嫣品尝果子,越看越是喜欢得紧,正是从容惬意间,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又想起一事。
她凑近谢嫣道:“闲谈时母妃听那几位夫人提起过,说是虎贲将军有意将嫡姑娘嫁给定安侯为正妻。这段时日常常出入定安侯府与宫中,次数多了,难免教外人得知。”
谢嫣捏住签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于氏:“哦?竟还有这则见闻,虎贲将军家……敢问可是高将军?”
“是了,就是他府里的那位嫡姑娘,”于氏抚掌道,“听那日随同你赴宴的侍女说,嫣嫣你同那位高小姐关系非同一般。只是高家到底与你哥哥政见不和,如今又有意与定安侯结亲,往后你若见了她,行事也需仔细着点,切不可叫人拿捏住错处。”
谢嫣正要作答,书房的隔扇却被人轻轻叩响,珠帘前光影幽幽晃过,容倾转出大半个身子,朝着于氏敛袖而拜:“晚辈见过王妃。”
眼前乍然走近一个容貌气度非同凡响的青年,于氏脑中空白一片,面上甚至沁出点点茫然之色来。
待意识迅速回拢,她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于氏笑看着跟前这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人,眉眼煞是和善:“原是容大郎。”
容倾低眉顺眼道:“未曾想王妃会突然来此,晚辈不能及时向您请安,多有失礼,还望王妃海涵。”
于氏听罢,语气更是满意与温柔:“我们嫣嫣开蒙开得晚,学起来也有些吃力,也劳你多费心了。”
察觉容倾向她这处投来的视线,谢嫣却别开脸,垂首叉起一块果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容倾眸光微微一黯,须臾又笑着与于氏寒暄:“家中人丁凋零,晚辈无处可去,幸得嫣小姐拨给晚辈这桩差事糊口,若论授课,晚辈自是当仁不让。”
于氏接过冯妈妈递过来的帕子,起身擦了擦手:“时候也不早了,府里还有诸多琐事要处理,我便不在此多陪你们。”
于氏语毕又看向谢嫣:“你好些同容大郎请教。”
谢嫣满口应下,跟着冯妈妈一路将于氏送出长廊外。
檐下雪水滴答,水珠顺着琉璃瓦的缝隙而下,溅湿一地枯败草根。
谢嫣推开书房的隔扇,便见着容倾坐在方才于氏坐过的圈椅里,手腕搭上扶臂前的雕花兽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略略迟疑片刻,身后的春芷已经半掩好门扇,上前端走桌案上置放的果盘。
天气寒凉,下人前几日就在椅子上铺好了虎皋鹿皮,甫一坐下去,触感极其暖和柔软,然而谢嫣还是感到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容倾摩挲一支洗得十分干净的毛笔,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们不说书里头的东西。”
谢嫣不敌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出,猜不透容倾到底意欲何为,狐疑间,却见他伸出匀称细长的手指,往身后指了指:“宴席上宵小之辈层出不穷,你兄长本就巴不得你早些嫁出去,看着也不是个能够靠得住的。若遇意外,不会几手功夫,嫣姑娘,你又要怎么对付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