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嫣:“……”
盯着他身后那根扎得极其逼真的稻草人,也不晓得容倾是何时将它搬进来的,于氏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未能察觉。
思及宿体以往在定州,曾经手提长刀,伤过一个意图辱她的清白贼寇。且谢嫣有数段执行任务的经历,也算精通这些,实在不需要将功夫浪费在这上头。
谢嫣下意识摇头推辞:“我在定州时就练过几手功夫,虽然不比上阵杀敌的将领,但有春芷她们跟随,对付几个喝醉酒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
“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罢了,”容倾揉了揉眉心,看似有些困倦,“嫣姑娘本就打定主意要离开锦亲王府,许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得以如愿也说不定,反而是容某逾越,白白操心。”
这话乍然听上去有些酸溜溜的,
谢嫣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做戏,还是出自真心,干脆就无动于衷看着他。
容倾默了默,半晌又换上一副与平日无甚两样的神色,弯开眼眸道:“若嫣小姐无事,今日就暂且先到这里。容某家中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便不多留了。”
谢嫣也十分体贴道:“还是你家中的事务更为重要,你早些回去置办也好。”
对于容倾府中境况,谢嫣倒是颇为清楚。
容倾生性潇洒恣意,他同八王爷党羽交恶由来已久,想必下月八王爷的生辰宴上,也不见得他会亲自前去道贺。
容倾常年率领将士在外戍边,习惯边疆的淳朴民情,素来不喜欢凑京中这些热闹。他做事随性纵意,大抵也会借口自己身子抱恙,回绝八王爷送来的拜帖。
虽是一口回绝,可这次宴会上,诸多世家权贵皆会亲自入宫道贺,为防不测,他也应当回去与容太后商议对策。
京城大雪纷纷扬扬泼洒几轮,府里栽种的灌木翠色尽褪。
浓密的树叶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忽然枯萎凋零,光秃秃的花枝上挂着还未化干净的冰霜,庭前积雪消融,四处都透着一股子与节气相宜的沉寂。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亦在不断更迭,上个月街头巷尾还在说道君锦玉如何如何,这个月俨然已转至别处。
老太妃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谢嫣议亲一事就快要定下,她满心满眼都洋溢着欢喜。
君恪趁着这个时候,又不动声色拿出君锦玉被禁足的这桩事,前去老太妃跟前说情。
“如今京中有关锦玉的谣言也差不多止住,既然关了她一月多,到这个份上也足够令她往后行事警醒些。眼见母妃近日的气也消了,孙儿斗胆恳请祖母解了锦玉的足。”
“不是祖母绝情,嫣丫头初回王府,心思本就敏感些,”老太妃叹了口气,“偏偏锦玉她说错了话,惹得她动怒,又牵扯出来许多事。除了她的禁足可以,只不过今后,你看着点她,莫要叫锦玉去打搅嫣丫头。”
君恪连声称是。
是故面色憔悴枯槁的君锦玉,陡然出现在正厅中,使得里头伺候的婢女纷纷朝谢嫣这里看过来。
自那次后花园偶遇,谢嫣已经是许久不曾见过君锦玉。君锦玉日日待在院子里闭门不出,谢嫣也不晓得她是没胃口吃饭,还是刻意绝食,半个多月下来,竟清减成了这副风一刮就能倒的苍白样子。
尽管于氏还对她心存怨气,等到瞧见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一时慌了神。
于氏手足无措拉着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质问她身边的周妈妈道:“你们是如何照看主子的,怎么主子憔悴成这个样子,也不同我说。”
周妈妈瑟缩了下脖子,急急忙忙垂下头,不敢直视于氏的双眼,只是吞吞吐吐道:“都是老奴、老奴未照顾好小姐……”
君锦玉艰难咽下一口肉汤,她眼中噙着泪光,乞求似的深深凝视于氏:“母妃不要怪罪周妈妈,是锦玉吃不下饭,不让她们说出去的。锦玉自知闯下大祸,辜负了母妃与祖母的期望,理应受此责罚,又怎敢在院子里铺张浪费、大吃大喝?”
于氏目不转睛望着君锦玉的一双眼眸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动容,她指尖将将触上君锦玉白皙小脸。
谢嫣却搁下筷子,拭去嘴角油渍,看着她笑吟吟道:“半个月前还见你与兄长在后花园里散心,当时看着还好端端的,也没有现在这样憔悴,怎么半个月一过,就瘦成了这副样子?”
君锦玉呼吸一窒,愣愣道:“你……”
“本来我就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看着你身子骨憔悴到了这个境地也不会袖手旁观,你大可央求我几句就成,万万没有必要折磨自己的身子。依我看……母妃,既然玉妹妹她认错的态度着实诚恳,您不若看在我的面子上,解了玉妹妹的足。”
她这番话,顺着于氏的心意娓娓道来,听上去极其受用。于氏见了君锦玉这副样子,本就有解她禁足的想法,只是如今由谢嫣水到渠成说出来,便尽显她为人宽宏大度、胸襟广阔。
于氏嗔怪道:“也就是你不计较这些,要是换做旁人,指不定又要怎么落井下石。”
君锦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明请求祖母解禁这桩事,是哥哥亲自为她求来的,不成想她未向母妃说些什么,这常嫣嫣居然如此大言不惭,竟将功劳全都揽到自个儿的身上。
眼下她得以出院子,反倒是像沾了她常嫣嫣的光似的。
君锦玉胸中压着一团怒火,只是她低声下气再三自言自己的不是,才难得令于氏消了火气。
假使又重蹈赏菊会那日的覆辙,被常嫣嫣这等厚颜无耻的做派,激得再次失去了理智,指不定老太妃与于氏又要如何责罚她。
君锦玉强忍心头怒火,眼眶都憋得微微有些发红,看向于氏时便平白多了几分羞愧与楚楚可怜的韵味。
她思索片刻,盈盈朝着谢嫣一拜,质地轻软的裙摆在足边散成一朵花,含羞带怯道:“妹妹并非有意冒犯姐姐,还望嫣姐姐早日原谅锦玉……”
谢嫣挑了挑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君锦玉被拘了一个月,多日不见,她别的没有什么长进,忍辱负重的心性反倒增长不少。
碍于于氏同诸多下人在场,何况宽恕君锦玉的言辞还是谢嫣首先提出的,她要是还抓着这点陈年旧事死死不放,倒显得她虚情假意。
谢嫣落落大方上前扶起她,眉间喜悦难当,浓密眼睫遮挡下的眼眸却透着几分审视:“妹妹想开了便好,我们若是相处得不好,也叫母妃为难。”
君锦玉垂下眼睛,衣袖下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处,她低低道:“嫣姐姐说的在理。”
有君锦玉坐在身侧,这顿饭谢嫣总吃的食不知味。
她草草吃完一碗,便寻了个借口遁回景梅苑。
景梅苑四处静悄悄的,刀疤他们几个端着海碗,正有说有笑蹲在院子里吃饭,谢嫣环顾一圈,有些疑惑道:“容大郎他不在府里?”
小个子摸摸嘴巴上的油,放下手里碗筷“蹭”
地一下站起身子,他摇头道:“容大郎他家中近来事多,他姐姐带着他外甥回了娘家,自然是要回去接待的。”
容太后是何等彪悍霸气的女子,也是半点怠慢的,谢嫣很是理解地点点头:“知道了。”
小个子干巴巴笑了两声,精瘦的脸皮上,顿时显出一种极其一言难尽的笑。
他目光躲躲闪闪,小声嗫嚅道:“有件事,我不知应不应该与老大您说……”
谢嫣两眼一黑:“你莫非又是赌瘾上头,欠了银子?”
“不是不是!”
小个子急不可耐连连摆手,“我自从跟了老大讨饭吃,早就戒掉了赌瘾,哪里还会死不悔改再去外头赌钱……就是就是……”
谢嫣摸不清他这般吞吞吐吐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说完。
小个子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反而是刀疤看不下去,一巴掌呼上他的脑壳,嫌弃道:“去去去,说不出口,就由老子来说。”
小个子愤愤踩他一脚,末了才心不甘情不愿闭上了口,瞪大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刀疤瞧。
“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刀疤挠挠头,苦思冥想一会子,发觉自己怎么也回忆不起事先想好的说辞,又扭头去问小个子,“你打算同老大说些什么来着……”
小个子:“……”
谢嫣:“……”
她也不指望这几个大大咧咧的糙汉子能说些什么,他们几个人闹做一团,谢嫣插不上嘴,只得领着春芷往卧房里走。
数日匆匆而过,眨眼间便到了入宫的日子。
八王爷的生辰筵由宫里一手操办,容太后特意拨了一座宽敞的宫阙,供给八王爷差遣。
谢嫣不得不钦佩起容太后的胆识,虽然将八王爷这群乌合之众请进宫里一举,多有膈应,但宫里暗卫守将众多,即便八王爷图谋些什么,在皇城这个偌大的牢笼里,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城中的更夫打过四更,君恪就已出府前往宫里上朝。
只是老太妃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染上风寒,于氏不放心留她一人待在府里,只能允谢嫣独自前去。
宴席定在傍晚,思及君恪来往皇城与王府之间多有不便,于氏与老太妃商量再三,便定下由刀疤几个护送谢嫣入了皇城,再由君恪等在城门前迎接。
未出阁的姑娘头一回出远门,于氏自是放心不下,见谢嫣收拾齐整出了屋子,于氏先是眼前一亮,而后忧愁涌上心头,忧心忡忡提醒她:“万万不可与春芷他们走散,入了皇城就要跟紧你哥哥……”
谢嫣指着五大三粗的刀疤,又比了比自己手心的茧子,朗声笑道:“母妃尽管在府里等着我回来,我们都会些拳脚功夫,寻常小混混见了我,躲还来不及,又岂敢自寻死路滋事。”
纵然对刀疤他们几个的能耐很是信任,于氏仍有些心神不宁,若不是对锦玉并不算放心,今日也是要由锦玉陪着嫣嫣去的。
她守在府门前,不甚安心地看着几个车夫一丝不苟地套着缰绳。
看着看着,余光陡然留意其中一个的身形气度与容大郎有些相似,于氏惊喜若狂,连忙上前叫住他。
容倾闻声回眸,他扶了扶头顶的斗笠,拱手作揖:“见过王妃。”
不知怎的,甫一瞧见容大郎也随众人护送嫣嫣入宫,于氏就觉得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于氏见过不少世家子嗣,就算她格外中意邵祭酒的独子,可平心而论,纵然邵捷年少成名,相貌家世人品皆挑不出什么差错,他也不及眼前这个青年的十中之一。
念及容大郎的出身,于氏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
她目光柔如絮雪,扫过容倾面容上时,又生出点点慈爱:“你做事一向稳重,有你送嫣嫣前去,我也算彻底安心。”
容倾头低得越发谦恭:“王妃尽管宽心。”
同于氏说了几句,他方一转身,就见着她提着裙摆,领着身边握紧竹伞的侍女,款步朝着前面那辆马车走去。
谢嫣今日穿了一身烟红色的罗裙,肩头披着件御寒的缃色兔绒披风,满头青丝被绾成一个形状端庄的圆髻,只在底端簪了一顶牡丹花的红宝发冠。
她身上佩戴的首饰唯有简简单单的三四样,比京中那些贵女不知素净多少,大抵源于容貌生得太好看,竟艳色逼人得紧。
玉色披风下那道朱色实在夺目,无论是她一袭低调却不失华贵的裙杉,还是她不经意间眼角点点泄露出的情绪,无一不在撩拨着他的心和他的眼。
待那道窈窕曼妙的身影没入帘拢中,容倾才收回目光,与小个子他们并肩坐在马车车辕上。
他低头摆弄缰绳,小个子却同刀疤在一旁偷偷咬着耳朵:“你看见没?大郎他的眼珠子,恨不得黏到老大身上!”
刀疤拧起眉头:“这小子也是闷得慌,谁不晓得今夜一过,老大拖了这么久的婚事也要定下……罢了罢了,他是个死脑筋的人,家中又连遭变故,到时候自然会想开。”
小个子正要反驳,马匹忽然一阵嘶鸣,他猝不及防向后仰倒而去,脑袋磕在车厢上,摔得四仰八叉。
容倾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抽着,小个子心虚不已不敢看他,只能抱着脑袋,肝胆欲裂躲在刀疤身后,生怕他大怒之下,捏着鞭子将他抽成两截。
马车驶出长街,连最后一抹光晕也归于混沌。
雾气渐渐在夜幕中弥漫开来,君锦玉放下手中的绣绷,掩住口鼻咳了几声:“妈妈,可否将炭火再烧得热一点?”
周妈妈忙不迭往炭炉里多填了几块银丝炭,她执过一柄扇子扇着零星火焰,蹲在炉子边道:“早知会染上风寒,奴婢就劝小姐不要浸在冷水里……”
“想要出去,只有这一个法子,”君锦玉烦躁地扔开针线笸箩,“君恪他巴不得我在院子里安安分分待着,要是不琢磨一点狠辣的法子,逼得他出手,我保不准还要在这个狭窄的院子里待上多久……”
周妈妈叹了口气:“小王爷对待您也算尽心,小姐还是别怄气了……”
“他待我尽心?”君锦玉双目骤然充血,她举起剪刀,一剪子戳破自己好不容易绣好的蟒纹花样,眼中暗含怨恨,“他要是待我尽心,又为何不肯带上我一同赴宴?说到底,还是私心认为我如今名声尽毁,会给他丢脸罢了!”
周妈妈心疼地摇了摇头,自从得知于氏与老太妃暗许嫣小姐自行挑选夫婿之后,君锦玉竟似变了个人,再也按捺不住急于将嫣小姐比下去的念头,整个人变得极其浮躁。
周妈妈确实也不喜那位心胸狭窄、不通人情的嫣小姐。
眼下她们主仆的日子比不上从前,于氏不再对她予取予求,反而是小王爷顾念旧情,慷慨解囊时常拿些银两贴补她们院子。
前几日替嫣小姐打首饰的金银庄子,着管事亲自送了几套崭新的头面的过来,周妈妈出去采买的时候,顺路看过几眼热闹。
那几套首饰上头,嵌满了珠玉宝石,静静被人置放在锦盒里,流转着耀眼流光。
而玉小姐已经多日不曾换过新的首饰衣裳,现在身上穿的冬衣,还是初春时候穿过的旧衣。
周妈妈不敢将此事告知玉小姐,生怕她大发雷霆,又会做些伤害自己身子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