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洙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作恍若无事地走过去,讪讪一笑,有些刻意地用调侃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不就正是应了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错不错,真不愧是三皇兄。”
孙氏乍闻人声,大惊失色,面色惶然地连连往后退了三大步。
裴无洙连忙尴尬得顿住了脚步。
“前些日子还喊我三哥呢,十天半个多月没见,就又变回去三皇兄了,”三皇子的反应倒是非常之自然,转过身,还先似笑非笑地反嘲了裴无洙一句,“小五啊小五,你究竟是有多怕太子……他不喜欢,你就连一句‘三哥’都不敢喊了?”
裴无洙听得很不满,心道:我那是怕么?我那是惯着他。
“胡说什么呢,谁怕了?怕什么啊?”裴无洙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爱喊什么喊什么,三哥,三皇兄……我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太子才管不着我,你也一样。”
孙氏本是正处于一种被人半道撞上的惊悸不安之中,听了三皇子与裴无洙如此熟稔的插科打诨,紧紧绷着的心弦倏尔一松,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弟弟该怎么称呼才是,”裴无洙笑着望向三皇子,眼角余光却仍还悉心留意着孙氏的态度反应,“三哥你来说吧……孙姑娘还是三嫂?”
孙氏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底儿。
裴无洙看着,心底便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倒也是个死心眼的。
三皇子笑骂了裴无洙一句,继而冷哼道:“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少拿你哥你嫂子们开玩笑,没大没小,被父皇惯得没边了。”
“你先回去吧,”回过头,三皇子温声对孙氏低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话,你回去也再多想想……无妨,五弟不是别人,不必忧心。”
孙氏脸上浮过一抹明显到连裴无洙都能瞧得清清楚楚的纠结踌躇之色,捏了捏帕子,最后还是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句“好”。
临走之前,孙氏想了想,还特特转向裴无洙的方向,仪态标准而模板地行了个福礼。
“之前在御花园的事,”孙氏憋得脸都红了,显然当着裴无洙的面主动提起那回的事,还是让她心里尤为窘迫难堪的,细声细气道,“臣女……臣女多谢五殿下仁心慈意。”
裴无洙忙道无妨,待得孙氏走后,心下一时复杂万千,一个没忍住,就直接当着人家当事人的面抒发了一番自己的感慨:“孙姑娘今天这模样……可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先前敢主动约你出来、当面表白的胆气。”
——恐怕就连当日孙氏面对三皇子那番流利通畅的陈情之辞,都是不知自己先在闺阁里反复默练过多少遍的。
果然,食色性也。
无论男女,在面对心中所爱时,都可能鼓起正常状态下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及至的一腔孤勇。
三皇子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嫁给我,于她而言,却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怎么?”裴无洙陡然惊醒,警觉道,“你是有什么不良癖好?黄赌毒?还是喜欢家暴打女人?”
“裴无洙,你脑子里晃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三皇子听得额角青筋暴绽,忍无可忍道:“你三哥我是那种人么?啊?我是么?”
“是你先那么说话的,”裴无洙觉得自己非常委屈,也同样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自己含糊其辞、引人误会,怪我咯?”
“真是懒得跟你这种浑货说太多,”三皇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三遍“不能跟裴无洙较真生气,不然气到最后只能气死自己”。
然后恨恨道:“她先前是定下的太子妃、最后却又嫁给了我……我那话指的是这个意思。”
——情爱如烟云,一时迷障,转眼离散。
但尘世间的权势富贵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牢牢握在手里的。
三皇子自认自己是个俗人,确实是不太能理解孙氏当日失心疯了一般约自己出来,几乎相当于主动弃了太子妃之位而就自己的选择。
裴无洙听得不由笑了。
“你要是这么比的话,”裴无洙诚恳道,“我只能说,三哥你想多了、且想太多了……难道孙姑娘嫁给了太子,以后就一定能得善终、结善果么?”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有时候吧,也不用老去想着以后以后,”裴无洙洒脱道,“谁又能知道,为了那所谓‘以后’的更好而迁就的‘现在’,等到‘以后’了,就真的能好了么?”
“孙姑娘呢……选了个自己喜欢的、起码现在当下不会后悔的,多实在啊,我就完全能理解她的想法。”
“可能就是,”裴无洙瞥了眼无辜被拉下水的三皇子,略感抱歉道,“她做事的手段还是缺些考虑……差点就把你给害惨了。”
“你自小有父皇宠爱、贵妃护着,”三皇子冷冷道,“就是现在年纪渐长,也还有太子不舍得如何动你。你这辈子过得无忧无虑、顺心遂意,当然有说这种话的胆量。”
“我和我母妃相依为命,在深宫里夹缝求存、苟且求生,如何能不多想想‘以后’?”三皇子神情恹恹道,“你和孙氏的想法,是被惯大的、‘有恃无恐’的勇气……而我一贯的选择,是懦弱的选择,更是现实的选择。”
裴无洙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父皇他……”
“他实在是太偏心了,”裴无洙不好说,三皇子干脆自己替他说了,面无表情地平铺直叙道,“不过想想也正常……小时候,我时常问我母妃,为什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太子有的,我没有;太子能做的,我却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后来,我问得太多了,母妃便认真地想了想,告诉我,这其实非常的正常。”三皇子木然道,“人的感情是相互的,男人不比女人,没有十月怀胎、拼死临产的痛苦。”
“一个男人,他在外面放纵一时,随便漏一个种子出来,然后扔在一边看也不看、管也不管,一眨眼,孩子生出来了、就从半臂长长得能跑能跳了……”
“从小到大,他连抱都没有抱过我一回,又能指望他能对我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三皇子神色平静道,“每每想到这里,我和我母妃都非常佩服皇后娘娘,她可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如果当年皇后与父皇闹翻,避居承乾宫时,一道带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三皇子微微冷笑道,“如今你们两个孰强孰弱、形势几何……可都还未可定呢。”
裴无洙听得心底微微发凉。
——三皇子还仅仅只是略微感慨一番郑皇后昔年的深谋远虑,而对于知道东宫太子身世秘辛的裴无洙而言……
裴无洙当下对郑皇后的想法,已经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佩服,而是深深的恐惧了。
无论郑皇后当初是因为什么生下了东宫太子……但只要她是怀着恶意与报复之心生的,那如今来看,她已经完全成功了。
赢得明明白白。
郑皇后用东宫太子的身世……无论真宗皇帝这辈子知不知情,都已经深深地回击了对方昔年的背叛与辜负。
但是……太子何辜?
——他又做错了什么,合该被自己母亲怀着仇恨与恶意生下来、一岁前就毫不留情地抛弃掉、扔给一个明知不是他生父的男人……然后就此一辈子,无论做什么、怎么选,都是错、错、错。
或许郑皇后有她情非得已、必须报复的理由与苦衷……但无论如何,她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太子,太刻薄无情了。
裴无洙心里沉得宛如有一团石砣甸甸地压着,酸涩异常,静默半晌,也只心不在焉地感慨道:“还是淑妃娘娘看得清楚明白。”
三皇子扯了扯嘴角,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
“不能比,比不得,”三皇子倚靠在一棵树上,仰头望着深蓝发灰的夜空,平静道,“人啊,还是得认命……你看吧,今年之后,我、老二、还有你宫里的七弟,都要走。”
“以老四和陆家人的秉性,最多到明年这时候,剩下两个也会纷纷主动提出离洛赴藩,”三皇子感慨叹服道,“这洛阳城里,到时候,可就只剩下太子和你……还有两个小的了。”
“父皇真是用心良苦,为太子铺顺了所有道路、扫平了一切障碍。”
“五弟,说起来,我真是有点好奇,”三皇子偏过头,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洙,慢慢悠悠道,“就算你从无半分夺位之心,但如今这形势,你也一点不怕么?”
“我们剩下几个,封地一个比一个偏,除了老六,还都与军中毫无关隘,”三皇子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只有你,分封雍州,还有老丈人建安侯保驾护航……老六尚且恐太子疑心,主动求娶越氏女以表忠。”
“但你不,你半点嫌也不避,活得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三皇子叹息道,“你是当真从没有想过,等父皇驾崩、太子登基后,倘有朝一日,洛阳这边瞧了你不顺眼……你打算直接反,还是引颈就戮、束手就擒?”
第92章 除夕 “万事顺你,从心随意。”……
裴无洙一下子听笑了。
“三哥啊三哥, 你这话问的……太蠢了。”裴无洙摇了摇头,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地反问三皇子道, “你当真以为, 太子能有今天,全是靠着父皇的宠爱?”
“还是你觉得,如果太子真的看下面的哪个弟弟不顺眼、想要动些手脚的话, 还非得等到父皇驾崩之后么?”
三皇子不由沉默了。
“不, 当然不, ”三皇子抿了抿唇,平静而漠然道,“如果太子对我们之间的哪个人起了杀心……父皇在与不在, 差别不过是东宫动手的时候候弄得再曲折隐秘些、还是更坦坦荡荡无所畏惧而已。”
裴无洙笑着点了点头以作附和。
“就算是你,”三皇子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让裴无洙高兴的, 心里仍还带着几分即便认了命亦然存留着的不甘与无望,混上几分怒意、掺杂一丝没来由的恶意, 冰冷揭示道,“也不例外。”
“太子要是真的想让你无声无息地没了个音讯,”三皇子冷冷地凝视着裴无洙的笑脸,口吻刻薄道,“纵然贵妃再是不甘、父皇再是心疼……也耽搁不了太子什么。”
——真宗皇帝有多偏心,当年明萃阁之后……两边孰重孰轻、谁高谁低,早就已经比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啊, ”裴无洙也不恼, 大肆咧咧地承认完,笑着反问三皇子道,“可是太子不是并没有这么做嘛。”
三皇子微微一怔。
“因为什么, 三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的吧,”裴无洙笑着道,“太子心里有一道线,只要我们不跨过去……他没必要费那些功夫。我能碍着他什么?你又能碍着他什么?三哥,人啊,最不该的,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你要知道,在太子心里,”裴无洙耸了耸肩,直白道,“处理起我们几个,要远比处理前朝那些千头万绪的政务与性情各异的朝臣简单得多的多……所以,正常情况下压根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何必去杞人忧天地多做那么些假设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管好我自己不过线犯禁就行了,”裴无洙豁达道,“我信他是一个明君仁主,所以我只要摆好自己的位置,尽己所能地做个忠臣良将就行了。”
“剩下的事情,与其整天怕这个怕那个怕洛阳瞧我不顺眼,还不如多忧心忧心自己身体康健与否,会不会少时不修、老来多病,熬不到个正常岁数吧。”
三皇子僵着脸沉默许久,才语调莫名地感慨了一句:“你倒是分外信他……也对他有够死心塌地的。”
“不,与其说我信他,不如说我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裴无洙淡淡道,“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如果将来有一天,太子真因揽权而无故欲杀我,那是他薄情、我眼瞎。届时谁都再管不了谁去做什么,闹到什么地步、结个什么恶果,都是我们俩各自该的。”
“你说的对,”三皇子静默良久,神色怔忪道,“只有太子……只有登基的人是他,才能容纳我们所有人只要不犯错、洛阳便不会主动动手;也只有他即位,才能叫下面的任一个人都心服口服。”
“我可没这么说,”裴无洙听得牙酸,小声嘟囔道,“后面全都是你自己脑补的……谁说就只有太子了,要是换了我来做这个皇帝,我也没有随便杀人的喜好。”
——再说了,东宫太子登基,也未必个个都心服口服吧?裴无洙腹诽道:我看三皇兄你自己就多少有点不怎么服气的样子吧……
“要是换了你,”三皇子讥笑道,“我才不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主动去盛泽……承认吧,小五,慈不掌兵,你压根就不是那块料子。”
“就算没有太子,父皇也得失心疯了才会封你做储君。”
——三皇子心道:以他对裴无洙一贯的了解,如果他这个宽仁心软的五弟入主东宫……能养得下面一群人的心思都立时浮躁起来。
然后把局面逐渐搞得一团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