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但总要关心以后是何许人也执掌朝中大权,若又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难过的不还是咱们老百姓吗。”
行人摇头叹息间,目光都不由自主瞥向一个个早起吃饭的书生身上。
科举提前几个月,可苦了这些外地读书人了。他们接到朝廷通知后一刻不停歇就得往京城奔赴。到了有钱的住客栈,没钱的还得寻好人家借宿,更有运气差者露宿街头的,一日三餐都成个问题。
馄饨摊的老板心善,招呼三两个穷书生坐下,一人给了一碗馄饨,笑呵呵道:“可别觉得辛苦困顿,你们才是真正赶上好时候呢。皇上如此一番大刀阔斧清理门户,朝廷必定缺人缺的紧。诸公日后若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我这小小馄饨摊呢哈哈。”
如此一番话,引得众人哄笑,笑过低头,各自怀揣心思。
不同于别人,冯思思当日回宫知道事情时震惊过后只有恼怒,半晌从齿间愤愤挤出来句:“秦尚真是疯了!”
她觉得这个男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对他没有半句好说的,连兴师问罪的欲望都没了。
所以即便在去养心殿的路上碰到他,她也装作没看见,经过时表情冷冰冰。
“殿下请留步。”秦尚叫住她,语气平静与往日无异,“您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其实细品一下他的语气中是有一点小邀功的。
但冯思思积压许久的火气值被他那一句话瞬间点满,根本没心思去品他的语气,扭头扬眉道:“对你说什么?说你干得好干的漂亮吗?你端了乌月山庄痛快是痛快,但二次入境梁国还兵器相见必定会引来那边皇帝不满,介时战争爆发,就凭目前朝中这几个人,是能献上计谋讲和还是能领兵打仗?”
秦尚像是被她这一连串问题击懵了,愣了愣神道:“我也是为了……为了……”
“为了白姑娘以后再无性命之忧嘛!秦国公绝世情种这谁不知道。”冯思思嗤笑,眼神如寒冰,“可秦尚我告诉你,你要是想一门心思钻研儿女私情大可不必坐在国公这个位置上。秦家男人又没死绝,你大哥二哥再不务正业也比你这个为了一己私欲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的‘痴情种’强。”
说罢抬腿便走。
“冯思思你给我听着。”秦尚强压怒火冲她的背影道,“我不是为了白明霜无性命之忧,我是为了你无性命之忧!”
冯思思停下脚步,在他的期望中扭头笑道:“你当初让刺客把我带走时应该不是现在的想法吧?”
一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直插秦尚的心脏。
这一瞬间他同时彻底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一是他真的喜欢上了冯思思。
二是他和她真的回不去从前了。
养心殿内,冯思思闻着龙涎香险些打起瞌睡。
她来这趟主要是跟冯恪之沟通会试事宜的,眼看着日期一天比一天近,头回接手这么至关重要的工作,说不紧张是假的。
“你身边那个何忆安朕上次留意了,的确是个值得培养的,此次会试无论他的结果如何,妹妹只管让他安心准备殿试罢。”冯恪之只当寻常事道。
冯思思“嘁”了一声:“皇兄可别小瞧了我的眼光,我家忆安啊,仅靠自身本事便能堂堂正正进翰林院。”
“哦?”冯恪之饶有兴趣,“他何时成‘你家’的了?朕可不认。”
“随口一说罢了。”她道,“他性格好,相处起来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想亲近,不像某些人……”
此时脑海中骤然浮现姓秦的那张脸。
她甩了甩头,轻叹道:“晦气。”
“不过妹妹,说实在的,你到底还喜不喜欢驸马?”冯恪之问。
冯思思哑然。
愣了半晌后自嘲一笑:“若说喜欢,我对他大概只有‘叶公好龙’的喜欢吧。”
这算是委婉的表达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
以前的冯思思喜欢他,现在的冯思思不喜欢他,且永远不会喜欢他。
冯恪之若有所思点头,不再问下去。
过去她在冯恪之面前表现的一直是对秦尚模棱两可的态度,原因仅是担心这老兄知道秦家人对妹妹不重要之后,哪天一个不爽就能把人家抄家灭族。
冯思思是不待见他,但又不是不待见他全家。
而且她这人任是再讨厌谁,都不至于达到想让对方去死的地步。她并不喜欢凌驾于另一个平等生命之上的感觉。
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说到教育,冯思思在袅袅烟丝中半睁着眼睛道:“皇兄,我有一个想法。”
“说来听听。”
“开书院,女子书院。就是只收女孩的学堂。”她懒懒道。
“你这个想法倒是前所未闻,何时生出来的?”冯恪之笑。
“早就有了,只是事情一多便忘,如今科举又让我想了起来。”她道,“像豆蔻这种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女孩都认不得几个字,更何况宫外。”
“那是因为你幼时读书时天天想着玩,便拉着她一块不上进。”
“哎呀这些不是重点不要说。”
冯恪之哈哈大笑,心中纠结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皇兄你想啊,若一个女子有学问知事理,出嫁后便能辅佐丈夫,生子后便能教育子女,子女生孙又能启蒙孙儿。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是能造福三代人的啊!”冯思思言之凿凿。
她当然觉得女人受教育最大的受益人永远是自己,不过时代不同嘛,要想争取权益,首先先让别人意识到对他是有利的。这样事情才好办。
“话是这么讲,但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冯恪之话一说出口,便看到冯思思那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忙改口笑道:“朕就一直觉得古人的话不能听!要听还是得听我家妹妹的!”
她就心满意足笑出来,扑到冯恪之背上撒娇道:“我就知道皇兄最疼我!”
这话不是卖乖,她是真的觉得整本书里全心全意爱着女二的只有她的亲哥哥。
不要求回报也不顾任何后果,她要什么就给什么,绝对性的偏爱和包容。
在养心殿直待到下午,冯思思回栖霞宫后发现乌白正在偏殿被何忆安教认字。
场面十分融洽。
她踏入门槛道:“会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怎么还把功夫放到这小屁孩身上。”
语气并无责怪之意,反倒有丝愉悦。
何忆安看到她,赶忙起身行礼,被她一个手势制止。
“别怪何公子,是我一时兴起想认几个字的。”乌白道。
冯思思过去轻轻拍了下乌白的头:“我干嘛要怪他?”
随即抬眼看何忆安道:“只是时间真的是太紧了,之前你又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不少功夫,我难免有些担心。”
“殿下放心。”何忆安垂眸道,“忆安自当全力以赴,不会让您失望的。”
冯思思点头,忽然展颜一笑:“我总害怕人多会打扰你,现在觉得其实人多也挺好的。否则偌大个栖霞宫,我若不在,你就太孤单了。”
之后便推着乌白出去。
何忆安望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低声隐忍道:“殿下,把他们都放走,仅留我在您身边,这样不好吗?”
他回想起刚才公主对乌白所做的亲昵动作,强行压制住内心妒意,坐下继续看书。
……
平康坊老板玉玲珑失踪已久,坊中不可长时间无主,自然到了换人的时候。
身为平康坊背后最大的秘密股东,秦尚对坊主人选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毫无悬念的,所有人都认为一定会是白明霜。
不仅因为她和秦尚关系暧昧,主要以她的舞技姿容,也是真的担得起头号人物这个地位。
结果却令所有人出乎意料。
新任坊主并不是清如谪仙的白姑娘,而是坊中另外一名出色的女子。
不禁便有人在背后议论,这国公秦尚为了那女子连公主都尚且舍得,竟还不舍得给她个小小坊主之位?实在令人费解。
但其实秦尚那日从宫中出来便去了平康坊与白明霜商议何时登任坊主事宜。
那天他的脸色并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
白明霜还是第一次见他那样,以为是他身体不适,出声安慰时却被制止。
“我无妨,只是和公主又吵了一架。”秦尚道。
“您与公主又不常见,偶尔遇见也该平和相处才是。”白明霜柔声说。
“我不想与她偶尔见。”他顿了下,抬头道,“想与她日日见夜夜见,哪怕被揶揄厌恶也想与她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秦尚看着白明霜,眼神与往日大不相同,温柔眷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淡然。
她意识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表情佯装镇定,却连牙齿都在打着寒颤,口中喃喃道:“所以您……您……”
“平康坊坊主之位足够你余生锦衣玉食快意潇洒。”
他道:“你我就此,断了吧。”
白明霜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抓住桌角强撑着自己笑道:“这是国公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吗?”
秦尚并未睬她,消息已送到,他也该走了。
“国公且慢!”白明霜在他转身之际叫住他,泪都在眼眶中打转,接着“扑通”跪下。
“过往时日承蒙国公照拂,仙藻此生不忘您的大恩。但在此你我决绝之际,仍有最后一桩心愿奢望国公成全。”
“是什么?”
“我不要平康坊。”她语气坚决,“我要进宫。”
☆、会试结束
时间转眼便到十月,会试如火如荼进行。
监考事宜由冯思思下发给礼部,再由礼部执行,一切她说了算。
原本群臣还对冯恪之的决定颇有微词。但见公主处理起事情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也就哑口无言了。
开考前,冯思思特地去考点溜达了一圈,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所谓“贡院”就是一排排还没厕所大的半间屋子。夏不遮阳冬不挡风,考生一旦进去就不能出来,甭管考几天,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于是她明白了,过去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不仅得有一个强大的脑子,还得有过强的心理素质。
“打今年起,允许考生考试途中上茅房,大不了专门派人跟着就是。”冯思思对随行的礼部侍郎说,“不然这样弄下去,人才没为社稷死,先被屎尿憋死了。”
“这……据小人所知,上茅房往年也是允许的啊。”礼部侍郎堆着笑恭敬道。
冯思思翻了个白眼:“别,本宫来之前可做过功课了。凡是考试途中提出上茅房的,试卷无论好孬一律不批,除非给好处。是你们的人做出来的吧?”
礼部侍郎尴尬:“竟有此事?还请殿下放心,小人一定仔细核查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冯思思摆了摆手道:“算了吧,少跟本宫来这套。只是你须得记得,本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今年要是再现过往那些歪风邪气,你们一个个的都去午门菜市场提前占位置吧。”
“是是……”
秋高气爽的,礼部侍郎额头沁了一层汗。
兆国高层干部们唯一达成的共识:宁可惹皇上,不可惹曜灵那位姑奶奶。
惹怒皇上公主会求情,惹怒公主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礼部一连忙碌七天七夜,会试终于在第八日晌午结束完毕。
各路考生吊着最后一口气从贡院出来,个个面如菜色。
豆蔻一眼望见人堆里那名极耀眼的人物,忙上前迎接道:“何公子这几日在里面可还好?殿下昨日睡的晚,这个时辰实在起不来,只好让我来接您回宫了。”
“睡得晚?”他轻笑,“定是又彻夜玩闹了。”
“唉,哪能啊!”豆蔻长叹,“您这几天都在里面,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咱们呐,八成是又要打仗了。”
……
冯思思在栖霞宫睡的昏天暗地。
她昨夜几乎一夜没睡,天近拂晓才歇下。
一直到现在除了早上被豆蔻硬掰开嘴漱了口吃了几口枣泥山药糕。其余时间眼就没睁开过。
她太累了,不仅身体累,心更累。
梁国小皇帝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早不犯边晚不犯边,偏偏在此朝堂人丁稀缺难以应对的时候犯边。
兆国犯边两次一次找人一次杀贼。梁国倒好了,上来就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借口骚扰边境城镇甚至屠杀百姓。
被犯城镇总兵连夜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请求支援。
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皇帝也面临了两种选择。
应战或议和,仅等天子抉择。
冯思思连夜陪冯恪之观边疆地形图清点士兵数量。最后还是劝冯恪之坚持她当初的决定——能和平解决就不动干戈。
于是第二日早朝皇帝就下了命令——派遣国公秦尚,于今月十五号远赴梁国都城同庆云帝商讨两国相处事宜。
任是冯恪之再宠妹,也不可能在此等大事上仅听妹妹决定,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梁国小皇帝的江山坐的并不稳。”
早朝后,皇帝宣秦尚到养心殿对他道。
“他父亲出身草莽,靠在江湖上结交一帮能人异士才得以揭竿而起谋取帝位。”冯恪之在龙椅上喝着茶,“按道理这种情况的人,登上皇位第一件事应该将昔日兄弟纷纷除之后快才是。他却念着旧情,个个不是封王就是进爵,全都手握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