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身着大红蟒袍,外罩一件方领对襟无袖鱼鳞叶齐腰明甲,一柄腰刀横在腰后,一双皁皮靴,长发仅用一根红绳带束成高马尾,爽利干练,英姿飒爽,气势分毫不输男人。
孟江南瞧得双眼都直了,尤其在那两名匆匆赶来的捕快一脸恭敬又紧张地朝她行军礼唤她一声“将军”时,她发直的双眼当即就迸出了光来。
女……女将军!她、她见到了!
她见到真正的女将军了!
随着吵杂以及宣亲王妃的目光从窗户朝外边街道瞧去的孟江南此时睁大了眼看着那位女将军,激动得全然忘了自己是在宣亲王妃面前,霍地便站起身,甚至靠到了窗户上去。
这是她心中的小秘密,连枕边人向漠北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她自小到大,最崇敬的,便是女将军。
哪怕她从不曾亲眼见过任何一位女将军。
但她在话本子里看过,听她早已过世的阿娘说过,在梦里梦到过,那不是在家做着女红学着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更不是在家相夫教子至白头的妇人,而是像男子一样手握□□骑着高头大马为了保一方安宁而驰骋拼杀在战场之上的女将军!
生来女儿身,却分毫不输男人的女将军!
谁道女人便不能冲锋陷阵?谁道女人便不能惩恶扬善?谁道女人便不能比男人强?
所以当初在听到项云珠说及宣亲王妃乃将门出身,曾经还是位将军时,孟江南心中的震惊与欢喜只有她自己知晓。
宣亲王府里有两位女将军,这是令她再高兴不过的事情。
只是宣亲王妃早已为了她心爱的宣亲王与他们的孩子不再穿上铠甲,孟江南只能将心中这一份亲眼见一见身着铠甲的巾帼英雄的盼头寄在项璜之妻萧筝身上。
然她不曾想她还未见到身为将军的长嫂,便先遇到了别的女将军!
京城——京城真真是个好地方!
孟江南紧靠在窗户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人群之中的女将军,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
本欲站起身往楼下去的宣亲王妃乍见她这显然有别于常的反应时顿时不敢动了,要是不能给儿子带回去一个毫发无损的媳妇儿,极有可能将他再次推进高高的心墙之中。
不过这孩子忽然反应如此之大,是为何?
宣亲王妃正不解地盯着孟江南看,正待询问她,孟江南此时忽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因激动而致双颊红扑扑的,满眼的光亮,很是急切道:“娘,我下去一会儿,很快便回来,成么?”
只见她一双细细的小手紧抓着身上长袄,那满脸都写着的迫切与紧张根本由不得宣亲王妃摇头。
当宣亲王妃将将点头连话都还未来得及时便见得她将长袄连着褶裙朝手中一提,迫不及待地就往楼下跑去了。
瞧她这激动急切的模样,不知晓的,还以为她这是瞧见了情郎,正恨不得朝他怀里飞奔而去。
可她的情郎哪在这儿?
宣亲王妃不由得心尖一抖,连忙跟在了她身后也下得楼去了。
孟江南这会儿则是觉得自己怎的没有项云珠那般的身手,否则她就能够直接跃窗而出了,根本不需要绕一圈儿才下得楼来。
女将军可千万别离开得那般快!
孟江南提着裙裾跑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本是围在一块儿的百姓已在散去,这年关时节,饶是朝廷与官府加派了人手大力巡察,然而剽窃之事仍旧无法杜绝,到市肆来置办年货的百姓大多也都见怪不怪了,因为并未多做围观,只将自己的钱袋子捂得更牢实些。
寻日里游手好闲之徒总是要在这些时候铤而走险。
孟江南来到方才人群吵杂之处,将钱袋还与失主后的女将军正要转身离开,孟江南急喘着气看着她,将手中裙裾抓得更紧,一副鼓起勇气的模样,朝女将军跑了过去:“将……将将、将军!”
女将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正朝自己跑来,双颊红扑扑的孟江南,很是诧异:“小姑娘可是在唤我?”
“我……”孟江南在女将军面前站定,紧张得双颊更红,急道,“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我很快就要十七了!而且我已经、已经嫁人了!”
在自己从小就打心眼里崇敬、打小就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一睹其英姿的女将军面前,孟江南紧张激动得连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那份紧张比当初她询问向漠北是否要娶她为妻时有过之而不及。
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一个是面对是否能与自己共结连理的郎君,一个是面对心中的英雄。
她曾在梦里悄悄地梦过,自己也成为了一位不输男儿的女将军。
孟江南的回答全然令女将军意想不到,她先是愣了一愣,尔后爽朗地笑出了声,甚至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在孟江南被风吹得有些毛糙了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道:“你是谁人家的小姑娘?竟如此有趣。”
女将军身材高挑,比孟江南高出半头,又兼铠甲在身,身材纤细又肤白娇丽的孟江南在她跟前确实像个小姑娘似的。
而孟江南被女将军忽地这么一揉脑袋给揉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心中仿佛有上百只鸟儿在呼啦啦地扑扇着翅膀高飞而起,兴奋到了极点。
啊啊啊!她和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说上话了!巾帼英雄还揉揉她脑袋了!
她回去一定一定要和嘉安说!她一定一定要和嘉安分享她的喜悦!
好开心好开心呀!
“将将将将、将军!”孟江南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女将军,舌头比方才捋得更不直,“我我我……我能不能请您喝一盏茶?就、就在这附近的云雾楼!”
生怕女将军嫌远拒绝,孟江南边说边还转过身伸出手指向云雾搂的方向。
这会儿的孟江南欢喜得忘了自己已经嫁做人妇,就真真像个小姑娘似的,只为见着自己心中英雄而激动着,恨不得这会儿手头就有纸笔,将女将军的容貌给画下来!
然当她手指往云雾楼方向时,却是不偏不倚地正正好指在紧跟在她身后下楼来生怕她出事的宣亲王妃身上。
只见她伸出的手猛地一颤,然后飞快地缩了回来。
糟、糟了,她太过高兴了,忘了她并不是自己到的云雾楼。
而且,她还一不小心指到了娘!
这一瞬之间,孟江南面上甚么神情都有。
正当此时,那被她唤住再盛情邀请到云雾楼饮茶的女将军笑道:“娘,我在这街上遇到了一个可有意思的小姑娘!”
孟江南浑身再一颤:娘……娘!?
只见宣亲王妃朝她走过来,笑吟吟道:“淼淼也觉着她可有意思?”
女将军看看宣亲王妃又看看面前的孟江南,诧异道:“娘认识这个小姑娘?”
宣亲王妃笑意更浓:“小姑娘不是说了她不是小姑娘而是人妇了?”
女将军皱眉想了想,尔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既惊又喜道:“莫非她便是永明哥哥信上曾与我提到过的三弟娶的那位南方小娘子?”
永明是项璜的字,“哥哥”则是她对他的亲昵之称,从不会因在任何人面前而羞于启齿,在家人面前更不会。
又有几人能想得到而今能让西州匪寇仅闻其名便已丧胆的英勇女将竟会如此亲昵绵软地来称呼自家相公?
怕是打破他们的脑袋他们都想不到。
萧筝这会儿一脸惊喜,不待谁人说上些什么便又道:“没想到三弟那般见谁都一副苦大仇深样儿的人竟能娶到这般有趣的小姑娘!”
宣亲王妃正要说话,方才从茶楼二楼窗户一跃而下似是寻什么人而去、这会儿蔫吧得如同霜打的茄子般往回走的项云珠被走在她身侧的项珪不轻不重地揪了揪耳朵,正要生气,然而一抬头便瞧见了前边不远处的萧筝,紧着便朝她飞奔了过去,“大嫂!”
项云珠跑到萧筝面前后当即就拉住了她的手,欢喜得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大嫂你可回来了!我可想你了!大哥肯定也想你想到快疯了!”
“大嫂你看我是不是长大啦也长得比从前更漂亮啦?嘻嘻嘻!”
“咦?小嫂嫂你怎的也下来了?”项云珠欢喜又飞快地说着话,根本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她诧异地看看孟江南又看看萧筝,尔后将孟江南的胳膊一揽,让她面对着萧筝,“大嫂,这个就是小哥娶的小娘子啦!瞧着是不是可招人疼的模样?大嫂是不是也一眼瞧着就很喜欢?”
萧筝认真地看着孟江南。
孟江南则是紧张得根本不敢抬头。
“好了,都杵这儿做甚么?都到云雾楼里坐着说话。”宣亲王妃笑着打断了几人。
萧筝点点头。
在往茶楼走去时只听宣亲王妃问萧筝道:“何时回来的?璜儿怎的未有同你一道?”
“两个时辰前回到的,先入宫面见了圣上。”萧筝道,“圣上留永明哥哥商议不日到达的业国使臣的接待之事,我想爹娘了,便先回来,想着爹喜爱吃这正阳门外方记的芝麻糖,我拐过来给他带些回去,不然他哭了我没法儿哄。”
宣亲王妃笑:“就你们这些个孩子一天天地把他个惯坏了。”
“要惯也是娘您先给惯的。”萧筝说话完全是武将的德行,直。
宣亲王妃丁点不恼,反是笑得愈发欣喜。
孟江南动作最磨蹭,因而走在了最后边,她看着并排走在前头的宣亲王妃与萧筝,一双眼睛亮晶晶,忽然将一双拳头往身前用力一握。
原来女将军就是大嫂!这样她就能天天见到她心中的巾帼英雄了!太太太太——好了!
嘉安嘉安!她好想好想此刻就能告诉嘉安!
回头她要把身穿铠甲的大嫂画下来!
孟江南愈想愈开心,紧握在身前的两只拳头已不能够再表达她的喜悦,于是她停了下来,开心地在原地蹦了一蹦。
当她的双脚才落地,走在前边皆耳力过人的四人齐齐停脚转过身来,将她握着两只小拳头兴奋地在身前摩擦的小模样完完全全看进了眼里。
宣亲王妃四人:“……”
万万没想到独自悄悄开心却被所有人都瞧见了的孟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孟江南:别拦我,我就是女将军的小迷妹!
她确实就还是个小姑娘,嘿呦!
178、178
夜色浓稠,安宁静谧,早已是家家户户歇下时,宣亲王府里好几个庭院里的灯火仍旧亮着“嘉安你是不知晓今儿个在集市上时将军嫂嫂捉拿窃贼时的模样有多英俊!”孟江南站在木施前,一边伺候向漠北宽衣一边兴致勃勃地与他道。
似乎仅仅是嘴上说着难以表现出萧筝的英姿似的,说罢,她还自向漠北跟前往后退开两步,握紧了她的拳头凭空做了个猛抓对方双手在反剪身后的动作来,一双清丽的眸子里仿佛盛满星光,熠熠生辉,使得她双眸亮晶晶的。
看着自己兴奋得无与伦比的小娘子,向漠北颇为诧异。
与她同床共枕大半年,向漠北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小娘子这般模样,就好像是拿到了天上的星辰兴奋开怀得不知疲倦。
此时此刻的她,没有大多时候与他相处时的小心翼翼,没有同阿睿在一起时的老气横秋,更没有她这些日子里为了回京之后不让他丢人而努力学习并时刻端着的端庄贤淑,而是像个天真又单纯的小小姑娘。
似乎……这才是她本当有的模样。
没有受过任何苦难的模样。
仍旧沉浸在欢喜之中的孟江南丝毫未有察觉到向漠北眸中的诧异,从不再他面前抡拳头比划拳脚的她这会儿兴冲冲地给他“重现”了萧筝的英姿后又回到他跟前来,继续为他宽衣,又道:“将军嫂嫂她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我同她说话时我们彼此都还不知道是自家人呢,但将军嫂嫂她非但未有瞧不起我,还揉揉我的脑袋呢!”
因着回到听雪轩前都是一家人处在一块儿,迟迟都唯能与向漠北分享自己心中喜悦的孟江南这会儿才有机会与他说上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她心中的欢喜有如溢满了池子的水,不停不停地往外冒着,以致她嘴里的话停不下来,边说边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得愈发开心。
“有嘉安真好!”忽地,她张开双臂环到了向漠北腰上,扬着巴掌大的小脸两眼晶晶亮地看着他,双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因为嘉安,我才能来到京城,才能见到心目中的女将军!”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同嘉安说过我心里的小秘密。”怕向漠北会生气似的,她将他的腰搂得更紧了些。
“嗯?”向漠北抬起手,将她已经取下耳坠子的耳珠捏在指尖,轻轻地揉着捻着。
“就是、就是自小到大,我心中最崇敬的便是女将军。”孟江南说着,忽有些羞赧与紧张,不敢再看向漠北,而是低下头来靠到他心口,声音也变得细细的,“我还……还曾好几次在梦中梦到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女将军呢!”
向漠北揉捻着她耳珠的动作顿了顿,眸中闪过诧异之色。
他的小鱼娇娇小小,心底的梦却是想要成为一名女将军?
他的确从不知晓,甚至不曾往这方面想过。
于衍国于全天下而言,女将军从不是个令世人景仰的存在,莫说在天下男人眼中觉得女人生来这世上便该是在传宗接代相夫教子,便是女子本身,也都是这般觉得。
即便衍国自开国以来便明文允准女子入行伍,但历来入伍的女子屈指可数,哪怕与人做妾,也不会有几个女子想着成日要同一群如狼似虎的粗鄙男人行兵操练。
女子入行伍,在天下人眼中,都是走投无路不得已的选择,毕竟与一群男人一道摸爬滚打过的女人已经全无名誉可言,要么下嫁,要么招入赘夫婿,要么便是孤独终老,任何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都不会娶一个已无名声可言的女人为妻。
在世人眼中,萧筝如是,便是出身将门的宣亲王妃亦如是,因为无从选择,所以才入行伍,哪怕升为将军又如何?都不再是男人眼中的良配。
因此她们能够嫁给顶顶尊贵的宣亲王以及年轻有为的项璜于世人眼中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奇闻,世人皆道,那是她们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唯有宣亲王以及项璜自觉这是自己几辈子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