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才说完,人忽地自交椅里站了起来,一副着急的模样道:“御医去看了没有?甚么问题?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说病就病了?”
“不成,我得亲自去看看。”老首辅边说边要往外走,糖也不吃了。
本是站在不远处的家丁见状,当即就要上前来劝阻老首辅。
他们这些下人不仅是蔡家精心挑选出来的,且还由老首辅的长子长媳亲自调。教过的,不仅手脚麻利头脑机灵,对老首辅的喜好更是熟记在心,既能将老首辅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周到,也能在他胡闹撒性子时哄得住他。
若非如此,蔡家也不会放心他一个老人家独自住在这城郊别院。
而老首辅这一辈子最喜欢疼爱谁人?非秦王怀曦与宣小郡王项珩莫属。
他对自己儿女的疼爱与所倾注的心血都不及对怀曦与项珩的喜爱与教导。
关于已故的秦王怀曦,不知去向的宣小郡王,乃至当今太子,在老首辅身旁伺候的这些个下人无一不是做了了解的,家丁这会儿见得老首辅此状,自然是要上前来劝阻的。
毕竟无论是秦王还是宣小郡王,他们都没法让他老人家见到,且为免他老人家想起些什么来悲痛过度伤了身子骨,他们必须在尽快将他劝住。
老首辅已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身子骨根本再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大悲大恸。
“他很好,您无需为他担心。”当家丁正快步朝老首辅走来时,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向漠北拉住了老首辅的手,“不过是我与小鱼过来时他才喝了药睡下了,便没有叫上。他一道而已。”
本是急匆匆要往外走的老首辅被向漠北这稍稍一拦便停住了脚,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为了不教我担心而哄呢吧?”
“学生不敢。”向漠北道。
下一瞬,只见老首辅坐回了交椅里,几乎是在同一瞬,他拿过来孟江南手中的食盒,抱着自己怀里继续吃起芝麻姜糖来,显然是相信了向漠北说的话。
那家丁停住脚,震惊地看着向漠北。
这位公子他竟如此轻易地便劝住了老太爷!?要知道平日里他们可是好话说尽才勉强哄得住老太爷的!
不过老太爷既将这位公子错认为已故的秦王殿下,自是愿意听他的话。
只是这位公子……何许人也?竟是分毫不好奇“怀曦”是何人么?被老太爷错认了竟也将错就错。
家丁心中疑惑重重,不过他深知主人家的事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宜多猜想,恪守好自己的本分就好,是以见着老首辅坐回交椅,他便也退回了原处站着。
孟江南担心被老首辅错认为怀曦的向漠北,想要与他说上些什么,却是听得老首辅边吃又边唤她道:“女娃娃。”
心知自己这会儿只能随向漠北将错就错的孟江南听得老首辅又唤自己,一点不敢有慢,来不及与向漠北说话,又到了老首辅跟前,还不待应声,便先听得老首辅盯着她问:“你叫小鱼?”
虽是问话,但这一声“小鱼”自老首辅口中道出时孟江南仍是觉得受宠若惊,忙应道:“小鱼是晚辈的小名儿,晚辈姓孟,名为江南。”
“江南来的小鱼?”老首辅边说边点点头,尔后挑了挑眉,“游到我们怀曦身边来的啦?”
孟江南瞬间赧了脸,根本接不住老首辅的话。
老首辅像没瞧见孟江南的羞赧与尴尬似的,又道:“你这条小鱼不错,还算配得上老夫的怀曦,对了,你们何时成婚的?”
他老人家是问过向漠北这个问题的,就在棘闱前见到他时那会儿问的,可他记得孟江南是向漠北的妻,却不记得向漠北已回答过他们是去岁春日成的婚。
可见他的记性不仅差极,且还混乱。
否则他又怎会错将向漠北认成了怀曦?
孟江南想起昨夜向漠北与他说及的老首辅的事情,再看他眼下这般甚么都记不明白的模样,忽然心疼起这个古稀老人来。
是以不待征询向漠北的意思,她便回答了老首辅的疑惑:“前辈,我与嘉……我们是去岁春日成婚的,那会儿您还给我们当了证婚人,阿珩还有宁玉兄长也在的,您和大伙儿都很欢喜呢那日,您给忘了?”
老首辅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不是见到怀曦与嘉安共治衍国江山吧,而是想要见到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这是每一个长辈对后辈最由衷的期许。
阿娘对她亦是这般愿盼的。
不求她能嫁做贵人妇富贵荣华地过一生,唯愿她能嫁个踏实的郎君,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
老首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眉头紧拧,好似在努力回想孟江南所说之事。
孟江南本以为他记不清事情了好哄,不想他竟皱眉努力回忆,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拽住了身旁向漠北的衣袖。
正当她着急地转头看向向漠北时,只听老首辅忽又凶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孟江南被他凶得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当即就回答道:“前辈。”
“啪!”老首辅一把拿起垫在适合底的盒盖,用力盖到了食盒上,生生又吓了孟江南一跳,只听他更凶道,“叫什么前辈!叫老师!”
孟江南:“……???”
“快点儿!”老首辅一掌拍到了食盒上。
孟江南浑身一激灵,当即捋直舌头大声道:“老师!”
老首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食盒盖子打开,继续吃糖。
孟江南:“……”
她正由被老首辅整的莫名紧张中舒下气来时,正把糖放嘴里的老首辅忽又抬起头来盯着她,使得她倏地又紧张起来。
“去岁春日成的婚呐?”老首辅半眯起眼,显然是在寻思着什么,尔后目光落到孟江南平坦的肚腹上,非但不觉自己此举失礼,反还理直气壮般地问道,“是生了一个了还是一个都还没有?”
孟江南:“……!?”
看孟江南面红耳赤且震惊的模样以及向漠北一言不发的反应,老首辅情绪说来便来,一张老脸瞬时拧到了一块儿,又盯着孟江南问:“是小鱼女娃娃不争气?还是怀曦不争气?”
孟江南:“……!”
老师的问题能不能不要都这么难!
呜呜呜,她没法接话,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向漠北瞧着孟江南一副又急又臊为难得快要哭了似的模样,抬手揽了揽她的肩,回老首辅的话道:“已生了一个,目前腹中且也有一个月的身孕。”
老首辅当即瞪大了眼。
孟江南则是一脸震惊地转头看神情自若的向漠北。
就算嘉安说的已生了一个指的是阿睿,那她腹中这一个月的身孕她如何不知!?
嘉安这面不改色胡诌的本事可谓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了。
“争气!”老首辅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孟江南的眼里更多了份喜欢,“两人都争气!不过两个可不够,得再生俩才行!”
“越多越好,届时子孙满堂,福气!”
孟江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也想老来子孙满堂呀,可是这不是她一人说了算的呀!
嘉安很努力了,是不是真像老师说的,是她不够争气?
这般一想,她便有些丧气。
“对了,阿珩那孩子娶妻了没?”老首辅可没注意到孟江南的情绪,又问。
孟江南当即一颗心全都系在了向漠北身上。
他正要回答,却听老首辅自问自答自言自语道:“阿珩那孩子还小,估摸着连心仪的女娃娃都还没有,再说他小子若是成婚了不告诉我,我非得打他不可!”
听得老首辅如是说,向漠北甚话都未有再说,只是垂下了眼帘。
孟江南难过地轻轻握住他袖中捏成拳头的手。
嘉安今岁二十又三,与当年怀曦去时的弱冠之年相仿,老师他那已经混乱不堪的记忆……仿佛停留在了当年。
停留在嘉安以及怀曦还有宁玉兄长尽安好的那些年月里。
嘉安他……很难过吧。
孟江南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老首辅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混乱不清的话,一会儿吹胡子瞪眼,一会儿哼哼咧咧,即便他大多时候没有好脸色,可看得出更感觉的出来,他很高兴。
因为向漠北与孟江南的到来而高兴。
候在不远处的家丁老首辅如此,忍不住悄悄地抹了一把眼角。
自他们伺候老太爷以来,这还是第一回见他老人家如此高兴。
春阳暖和,老首辅在这暖融融的阳光中渐渐犯了困,靠在交椅里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向漠北与孟江南则是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陪着他,听他念念叨叨。
“我突然想起来,阿珩那孩子参加了今春礼闱,还交了个傻乎乎的朋友来着,那傻孩子叫什么来着了?我这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就是那个说起话来叽里呱啦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偶尔就听懂那么一两句的那个蠢孩子。”老首辅皱眉看着向漠北,“阿珩的朋友,怀曦当是知晓的吧?”
向漠北颔首:“柳一志,南方士子。”
“柳一志!”老首辅眉心拧得更紧,继而用力一点头,“就是这个抢了我芝麻团子的蠢孩子!”
“老师可是要寻他?”向漠北颇为诧异。
老师竟是记得柳一志?
“我屋里头有几本书,你替我拿给阿珩,让阿珩交给他,我记得他也是来参加礼闱来的,也不知考得如何?他若是能留在京,阿珩那孩子定该高兴。”老首辅道。
他转头看向孟江南,“别看阿珩那孩子面上乖巧,其实骨子里一股叛逆劲,能与他交得来的朋友几乎没有,难得有这么个蠢孩子和他交朋友,可得上心!”
老首辅他一边念叨,一边一双手分别握住了向漠北与孟江南的手,将他们的手拉到一块儿,“阿珩啊,要好好的啊……”
念叨完这一句,他便倦得靠在交椅里睡了过去。
睡着时他仍舍不得松开向漠北与孟江南那握在一起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还是在晚上嗷!周末才能把更新时间调整过来了
222、222
从老首辅的别院离开后,向漠北似是倦极,回宣亲王府的一路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靠着孟江南,将她的手握在手里,闭目休憩。
孟江南亦不舍扰他,而是沉默着尽可能地朝他坐近,将身子坐直,好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回到宣亲王府后,孟江南本是想劝他回屋好好歇息一番,然而向漠北送她回府之后却又出了府,道是去一趟南城市肆。
她知他是寻柳一志去了,想劝他明日再去亦不迟,但想到老首辅睡着前叮嘱他的那些话,便作罢。
她为他理了理长衫上的褶皱,道一声“嘉安早些回”,目送了他离开,这才折身回府。
于是本是打算闷头睡上个三天三夜天昏地暗才罢休的柳一志才睡了一日不到便被向漠北从床上给踹了起来。
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向漠北,柳一志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确定真真是向漠北本人无疑时,他蹭地从床上跳起来,既惊又喜道:“向兄缘何来了!?”
向漠北微微拧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柳一志连忙拍拍自己身上那在床上压得满身褶皱的中单,又用双手顺顺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瞧着向漠北将眉心拧得更紧一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没曾想向兄会来,这不——”
“速度收拾。”向漠北未听他把话说话,只淡漠地扔下这么两个字,便兀自转身坐到了窗边,看着外边的车来人往。
柳一志响亮地应了一声后赶忙地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妥当,动作那叫一个利索,一点不敢有慢,生怕自己慢上一点就会惹了向漠北不快。
倒不是向漠北宣小郡王的身份让他心中有了忌讳,而是担心他被自己气到了会影响到他的身子。
说来柳一志虽震惊于他的真实身份,却未有因此而自惭形秽与他生分,与他相处时仍与从前无异。
因为于他心中,向兄便是向兄,即便他是身份尊贵的宣小郡王,他也仍旧是向兄。
他结交的是向兄这个人,而非他的身份。
也正因如此,向漠北才仍愿意与他继续往来。
若非因他的身份而改变了原本的态度,这个朋友他便也不值得交了。
向漠北想,耿直的憨子也有耿直的优点,若是换了旁人,怕便不是这般了。
能让老师记住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向兄可用过饭了?”穿戴且洗漱妥当了的柳一志看看天色,估算了时辰乃午后,本觉得自己应该睡到天昏地暗才能当是放松身心的他这会儿在向漠北面前忽觉得自己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身枉为读书人,惭愧地又挠挠头,“若是向兄还未用过饭——”
然而他还未说完,便又被向漠北打断。
他面无表情地走至柳一志面前将一只包裹得方方正正地塞到他怀里。
柳一志赶紧抬起手来接住。
包裹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像是书。
柳一志诧异地看看自己怀里沉甸甸的包裹又抬头看看向漠北,“向兄这是——”
“家师让我转交给你的。”向漠北淡淡道。
“向兄的老师?”柳一志更为诧异,“向兄的老师何故赠我这些书册?”
向漠北又拧起了眉:“打开。”
柳一志见着他又拧起的眉心,当即不敢再二话,老实地将包裹打开。
当他瞧见包裹里那一本本无不与科考策问相关的手抄书册时,震惊得双目大睁双手颤抖,仿若眼前包裹里的不是书册,而是珍宝似的,仅仅是翻开一页都小心翼翼得指尖颤抖不止。
“向兄,这、这、这是——”柳一志难以置信得连舌头都快捋不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