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儿忙道不必,“嫂子,您们这么客气,像把我当成外人似的,我心里头难受,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你们随意使唤我么?”
林氏瞪着眼道:“阿柔,你别难受,我们……我们这不是,嗳,傻孩子,哥哥嫂子怎么会把你当外人?过去两年,你在赵家当少奶奶,哥嫂是怕你回家来,日子过得不如原来舒坦。”
柔儿抿抿唇,小声道:“我就想像从前一样,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赖在家里头,还怕你们嫌我呢。”
“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林氏扬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再说这种外道话,嫂子可不依了。”
忽闻楼上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娘”,林氏一拍大腿,“哎哟,小祖宗醒了,我赶紧上去看看。”
一瞬间,人都走远了。桌前就坐着柔儿一个,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包子,黄澄澄的小米粥,四碟小拌菜,简简单单。若是一家人坐满了,也是热热闹闹的一顿。
这才是她该生活的环境,才是她该存在的地方。
那个描金挂玉的锦绣院子,到底不是归宿。
分开时,并不十分体面。他甚至没出面,命人来下令,说要收回院子,也就是变相的催她快走。
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下人没传达清楚,她抱着安安出了门,竟也没有人拦她。
直至今日,她还觉得不真实。没想到最后他这样痛快,干脆利落地将她放了。
不过他虽说不会收回那些钱,但她也并没将钱自己留着。她把那只荷包留在了月牙胡同的院中,她是为了钱卖给他的,但那是因为家人需要钱,没钱就活不下去。后来每一日的相处,她只是报恩,并没想过要谋什么好处。
青山楼,福喜匆匆走进二楼雅间,“爷,郭二爷在云城被抓了,罪名是私放印子钱。这回官府学乖了,事先备了人证物证,郭大爷叫人来送信,希望爷伸个援手,把人捞出来。”
赵晋面色苍白,眼底一片乌青,恍似已许久没有睡过。他眉头跳了跳,勾起唇角,冷笑道:“看来不日就要轮到我了。”
顿了顿,他又道:“拿纸笔来,我写张字条,派人传到浙州大狱,想法子交到郭子胜手里。”
福喜取纸笔过来,见他写下一行小字,福喜怔了下,以为自己瞧错了,“爷?”
赵晋将纸撕成一条,卷成小小的纸筒,“去吧,还愣着?”
福喜不敢置信,“爷,为什么您叫郭二爷把事头推到您身上?”
赵晋抬起眼,肃容道:“什么时候,爷行事需得问你意思?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福喜垂了垂眼眸,咬着牙,强忍住话头,握住那字条,忧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赵晋又唤他:“回来,有些事儿,今儿一并办了。”
他信笔又写第二封,头两个字就令福喜眉头直颤。
“爷啊……”
赵晋落笔,龙飞凤舞,一封短信完成。另取一张纸,照着前头的样子,又写了一封。
“去吧。”
福喜跺了跺脚,“哎,”他当真是难受极了,替爷难受。
大难临头,没人能帮他,被围困在这青山楼上,孤立无援。他倒还想着别人的将来。
清溪别庄,两位姨娘是傍晚收到信的。
四姨娘瞧着上头的字样,读了两遍,百感交集。曾有多少回,她闹脾气说要赵晋放她回家,如今真得了这样一封书信,她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她其实早就学着放下,学着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她想过,若是回不去从前,她就只顾着自己,怎么高兴怎么过日子。
不成想,竟真有一日,她得归自由,得以回家。赵晋说,嫁娶随意,意思是准她再嫁。
大姨娘不像她这么轻松,她抓住纸,叫送信的人读了两遍,仍不敢相信。“官人不要我们了?奴婢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官人要让奴婢走?小哥,您能不能告诉我,官人如今在哪儿?他是遇着了什么难处吗?一定是遇着了难处,他、他身边可有人照顾啊?您跟他说,您告诉他,说我不走,我绝不离开他!”
四姨娘轻笑一声,“大姐,事到如今,你还做梦呢?官人神通广大,谁能将他怎么,怕是寻个由头,要把旧人都休了,早日迎新人进门。我看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自个儿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吧。”
那小厮道:“官人给姨娘们都备了银票,这是大姨娘的,这是四姨娘您的,官人说了,往日委屈了姨娘们,这点钱,权当给姨娘们赔罪了。官人还说,姨娘们拿了契书,立刻就走,不准在庄子上停留。”
四姨娘接过银票,讽刺地笑了,“原来我尹留仙的青春年华,就值这么一万贯钱?哈哈哈,看来过去,我可真是把自己瞧得太贵重了,怪不得他厌恶我呢。在他心里,我还不如个卖笑的值钱。”
她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
大姨娘眼泪打在银票上,她不想走,也不舍得走。她是赵家家生奴才,除了赵府,她哪里都没去过。爹娘都没了,就剩她一个儿,又没个孩子傍身,她余生一个人,要怎么活?
小厮摇了摇头:“大姨娘,您也别太伤心,身边服侍的人,您捡几个带走,不过是换个地儿过日子,爷吩咐了,说会尽可能满足姨娘们的要求,若是不满意银两数目,等您安顿下来,来个信儿,报个地址,爷会派人再给您送过去。如今因着青山楼账面上不宽裕,所以才给了这些。”
“我不是为了钱。”大姨娘也知应该维持体面,不该在下人面前失态,可她实在忍不住,实在受不住啊,“我想听爷亲口说一句不要我了,只要他说,我什么都不要,立刻就走。这纸上写的什么,那都是你们说的,我不认得,也不会承认,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要是不准我见爷,我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会离开。”
她性子和软,一向与人为善,因自己就是奴婢出身,知道做奴婢的苦,从不会为难下人。今日她却是铁了心不顺服,老实人一旦倔强起来,是多少头牛也拉不回头的。
小厮为难极了,“姨娘,如今爷可不方便……”
大姨娘咚地跪在地上,“要我给你叩头才成吗?抑或是,你现在就想瞧我怎么碰死?”
她揪着小厮的衣摆,死命的揪着。小厮给她缠得无法,朝四姨娘看过去,苦着脸道:“姨娘,您帮着劝劝……”
四姨娘抿唇一笑,“你们大姨娘,也没说错什么啊。就是要分开,也得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你们爷做这事儿,可不地道啊。”
她说完,撩帘退了出去,帘子落下来,还能听见她提声吩咐人:“春娟,去把我那几箱子东西拢一拢,点算点算,手脚麻利点儿,别耽搁了人家的事儿。”
小厮心里替赵晋不值,给姨娘们自由放她们还家,是怕万一真出了事,家眷都要跟着受辱。可四姨娘却以为爷是为了给新人腾地方,才不要这些老人儿了,一句关怀的话都没说,恨不得立即就走。他暗叹一声,俯下身,扶住了哭喊不休的大姨娘,“姨娘,您起来,您要见爷,小人替您安排。就是……就是如今省城不大安全,您暂先等着小人的信儿,等小人安排好,再派人接您来。”
两日后,四姨娘乘着车马,碾过沾着晨露的青草地,离开了山庄。
与此同时,大姨娘也被接下山,去了南郊的寒露寺。
佛堂后殿,空阔而阴沉,风从槅门穿过,在这明媚的四月,竟觉出几分冷。
大姨娘面对佛像,跪地祷拜,檀香燃着,袅袅轻烟缭绕在梁柱上。身后有人走进来,靠在槅门上,声音朗润磁性。
“你定要见我,不知,还有什么话说?”
大姨娘猛地回过头去,眼泪骤然涌了出来。
第52章
他穿一身玄裳, 暗色螭纹,束着金冠金带,身量高挑, 背光靠在门旁。
大姨娘已是许久没见过他了, 过往即便他回府, 也不会来她院子, 她只能暗暗企盼年节快些来到, 至少那些日子, 一家人能够聚在一处,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打量打量他, 与他说上两句话。
一切来得太突然,到底是为什么他突然将他们迁出府, 且还要休掉她与四姨娘, 她实在想不通。
“爷,这些日子, 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跄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赵晋负着手, 垂眼目视她,并未打算伸手相扶。
“爷清减了,是不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爷, 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边, 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心满意足了啊。您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玉琴啊?”
她声音哽咽得厉害, 实在是太痛苦, 太害怕了。
赵晋背光立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她身前的全部光线笼住,他声音依旧温润,却一点不掺情愫,疏淡地道:“文书已给了你,何苦面见,亲口说那些绝情话。”
大姨娘怔了怔,反应许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头,瞧他身上玄色云锦泛着耀眼的光芒,她试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您是不是遇到难事了?若不是遇着事,您说什么也不会把太太也送出来。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对不对?玉琴愿意等您,愿意等您一辈子,爷,您别赶玉琴走,无论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灾祸,玉琴舍了这条命也没关系,爷,玉琴打小就在您身边,离了您,玉琴还怎么活啊?”
她哭得很厉害,肩膀抖动,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了。
赵晋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他眸色幽暗,唇边还凝了一抹轻嘲,“是么?”
他说。
“爷这么重要?重要过你的位分,重要过你自个儿?”
大姨娘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是,爷在玉琴心里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
赵晋笑了下,指头顺着她的下巴抚向她脸颊,“那年夏天,爷在上院南窗下,听见老太太吩咐你,说要你只要把爷盯住了,当好她的眼线,以后保管叫你当姨娘,当主子。”
他甩开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着她道:“这些年,你日子过得不赖吧?爷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你吧?你想当姨娘,爷叫你当了。你想做主子,爷拨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呐,不能太贪心,你当年靠着出卖爷的消息在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日。这会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钱拿着,过你的逍遥日子,依旧当你的主子,呼奴唤婢好好活着,不好?”
他踱开步子,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射入进来。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睁不开,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越滚越多,越哭越厉害。
赵晋走到厅心,立在佛前,仰头瞧着上面那泥塑菩萨庄严宝相,若佛真能渡人,外头那些饿死的、战死的百姓,他们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狱煎熬,还是升仙飞天过着神仙日子?死后之事,谁知道呢?
大姨娘摇着头,小声辩解着,“不是,不是这样……奴婢一心为了爷,都是为了爷好,老太太又怎么会害爷呢,都是为了爷好……”
赵晋道:“如今脸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满足了吗?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还年轻,总会遇到良人,就当是我赵晋无福。”
他转身,跨过门槛步下长阶。
一重一重白玉石阶尽头,是高墙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临行前,自己拦车去问四姨娘,“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四妹你,就不想亲口问问爷,为什么这样做吗?”
四姨娘正弯身蹬车,闻言,她笑着转过脸来,“不必问,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两厌,不如不见罢。”
望着垂下的车帘,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口中一直咂摸着这句话。
“不如不见……”
当真是,不如不见。
——
清溪别庄内,屋前屋后刚挂上点燃的灯笼,一派红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人的身形也镀了一层橙色的光圈。
卢氏刚沐浴过,长发披散在肩,发梢上还滴着水。侍婢进来掌灯,幽暗的房间亮起来,卢氏侧过头问:“什么时辰了?”
侍婢笑道:“酉时一刻,今儿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见卢氏穿得单薄,身上水迹也未擦干,不免又嘱咐一句,“太太,夜晚风凉,您还是多穿点儿。”
走到黄花梨木万字纹大立柜前,取了件厚度适中的袍子,替卢氏披在肩上,又拿过巾布,替她抹拭湿发。
卢氏对镜笑道:“辛苦你了。”
侍婢忙道“不敢”,这位太太的脾气,她是当真摸不透。大多数时待人,都是冷冰冰懒得言语,可有时又觉得她孤清的可怜,自打她跟几个姨娘被丢在这庄子里头,爷再也没来瞧过,今儿更把两个姨娘都撵了,大伙儿都在传,说不日就要轮到太太。
底下人猜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官人是攀上高枝了,要娶个身份贵重的太太,为了扫清障碍,因此把家里女眷都赶了出门。又有人说,是官人要倒霉了,城里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好些都和官人生意上有往来,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官人。流言纷纷扰扰,叫人辨不出哪是真哪是假。不过瞧太太这幅淡定模样,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她心里倒有几分佩服。
正胡思乱想着,卢氏开了口,“大姨娘他们,都送走了?”
侍婢忙打起精神应付,“是,都走了,今儿天不亮四姨娘就上了车,午后大姨娘回来了一趟,拿了东西带着人,本来想过来给太太磕个头的,当时太太在午歇,就没敢打搅。在门外磕了三个头,大姨娘才走。带的人也都是近身伺候的,听送人的小厮说,爷好像放心不下大姨娘,还叫人给她买了院子住下。”
卢氏默然不语,伸指旋开冷凝香的盒子,挑出一点儿白色膏体,细细抹在手上、脸上。
侍婢忍不住问道:“太太抹的这个是什么?味道真好,外头卖的膏子,少有这么淡、这么雅致的。”
卢氏笑笑,阖上盖子,轻道:“独门方子,自个儿抓药配的。眼见这盒要没了,到时候还得烦劳你,出去替我抓点药回来,不然,我怕连香膏子都没得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