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百姓,手无寸铁,平时惧怕官府,轻易不敢凑上前,今日竟驱逐不去?关炳琛黑着脸道:“大人,此事明显是赵晋捣鬼,他怕大人细查,诱引百姓与大人作对。”
周文保不言语,起身负手踱到前院,阵阵声浪从墙外传进来,“放人,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放人!”
“这薛账房天生不良于行视力不佳,好容易寻到个坐馆营生,记记账打打算盘,从来没跟谁红过脸,没得罪过谁,官府无凭无据,指着他就说他是乱党?见过这样的乱党吗?”
“父老乡亲们,我丈夫的为人我最知道,他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胆子小的什么似的,连他这份坐馆的差事,还是我儿出面,求到青山楼掌柜,人家瞧我们可怜,才应允了。今日说他是乱党,不若把我们全家都抓了,都打成乱党罢了!大老爷,里头的大老爷们,我夫不是乱党,若你们非要冤死个人,不若把老婆子的命拿去,换我丈夫出来吧。求您们了,求您们了!”
妇人伏在衙门阶前石上,重重叩首。
衙役们呼喝着,要上前制止,却被人群拦着,不能靠近。
那妇人哭了一阵,状若心死,哀声道:“早知官不为民,无处伸冤,只可怜我那老实本分的丈夫,不知在里头给折磨成什么样子,我为人妻房,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夫受难,我没脸在外逍遥。今日大伙儿见证,不是我们自寻死路,实在是天道不仁,官心不正,要逼死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呐。”
她忽然咬紧牙关,狠狠撞上了石阶边角,她儿女大呼亲娘,只见那妇人直挺挺倒下去,额上鲜血直流,竟是惨死。
人群静了一息,不知谁高喊道:“狗官冤枉好人,逼死人了!”
跟着有无数哀痛的声音附和:“逼死人了,逼死人了!”
周文保在内听着,不由心寒,他忙道:“快,吩咐衙差,不得与百姓冲突。”
他心道棘手,原想借着这个账房先生,顺藤摸瓜查探赵晋的罪证,至于冤不冤枉,只要落了字据画了签押,谁又能查出什么。可赵晋反应太快,他们都还来不及屈打成招,外头就闹成这样,若是此事传回京城,不知兴安侯如何作想。
外头声浪阵阵,儿子抱着母亲的尸身,不容任何人靠近。闺女声泪俱下,倾诉着庸官是如何乱抓好人如何逼死她母亲。关炳琛这回才深深明白,赵晋说他不解浙州风土,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这些人不怕官府,不怕衙门,围堵长街,激愤声讨。
衙差进来禀道:“大人,拦不住了,那些百姓要冲进来了!”
关炳琛没了主意,周大人说不准伤害百姓,衙差们不敢动手,现在怎么办?任由那些刁民冲进来?
——
“太太,太太!”
一声急急忙忙的呼喝,扰乱了上院的平静。
卢氏睁开眼,不耐地蹙了蹙眉。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推开门,不等她应答,就闯了进来。
卢氏板起脸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来人是个小厮,甚至等不及侍婢传话,就直闯进来,这等事若在从前,绝不可能发生。
卢氏最厌恶人家无礼,脸上写满不耐。
那小厮道:“官人吩咐,叫太太立即收拾行装,跟几个姨娘一块儿,去清溪别庄避避风头。”
卢氏道:“避什么风头?出了何事?”
她第一个直觉就是赵晋出事了,甚至隐隐觉得有点畅快。
小厮瞧她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哪里想到她心绪如何,急道:“镇远侯出了事,爷怕牵连家里,郭二爷一家已出了城,太太您也快收拾收拾,趁着官府的人没来,快上路吧。”
卢氏默了片刻,走近几步,道:“赵晋在哪儿?”
此人恶贯满盈,做尽坏事,进了官府,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小厮道:“官人去了青山楼,正跟管事商议营救薛先生。叫小人先回来知会太太,免得牵涉了太太。您快、快些吧?车已备好,停在门口了,小人还要去知会大姨娘跟四姨娘,太太,您只管拿紧要的,庄子上什么都有。”
他慌慌张张知会完,忙转身去了四姨娘的院子。
卢氏立在门前,怔了许久。
赵晋没事?没事,为何要她们避难?
绝对是出了事吧?是怕牵连后院,还是怕后院连累他?
她想到数年之前那个夜里,他带着人,在冲天火光之中,踢开了她家的院门。卢府上下悲哭,她跪下来,求他不要惊扰了母亲。
可下一秒,母亲和哥哥都被人从炕上揪起来押到外头。
镇远侯那幅面容,她这一生都不会忘。有个小丫头因害怕而叫了一声,镇远侯闻仲光,抬手挥刀,斩了那丫头的脑袋。
那么多的血,在火光中殷红刺目。
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每晚都会在她脑海中过一遍。她忘不了,也不能忘。要记得当年的屈辱,要记得仇人是谁。
她苟活世上,一是为了家人,二是盼着终有一天,要瞧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而眼前,好像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
镇远侯出事?赵晋怕受牵连?他怎么能不牵连?
他是镇远侯的狗,他活该!
卢氏一步步朝外走,跨过门槛,见匆匆路过个侍婢,她撸下腕上的镯子,“去,去卢府报信,就说是我说的,叫卢大爷一家速速离开浙州。这只镯子,就赏你了!”
侍婢被说的一愣,垂目瞧了眼镯子,赤金镶百宝,名贵非常,她欢喜地蹲身行了一礼,“谢太太赏。”
说着,提起裙摆就朝外去,卢氏又道:“等一等,我写封字条,免卢大爷不信。”
她回身去取纸笔,飞速落下一行小字,署了闺名,又用火漆封了,命小丫头送过去。
然后她开始在屋中踱步。一步一步,越走越急。
赵晋大难临头,她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大姨娘和四姨娘匆匆收好细软,慌忙随着小厮到了门外。他们等了一会儿,一直不见卢氏。四姨娘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太太不去?”
小厮急得跺脚,“姨娘们稍待,小人这就去请太太,姨娘们先上车,外头冷得很。”
大姨娘忧心忡忡,瞧着小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人不知此刻何在,这般急急忙忙出走,我实在放心不下。”
四姨娘瞧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傍晚,天都黑成这样儿了,可惜了我新做的春衫,还没取回来呢,这要去清溪庄子上住着,也不知多久能回浙州。”她连连叹气,十分可惜自个儿还没见着了春衣。
大姨娘哑口无言,看来为官人忧心的,只有她一个。四姨娘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官人身上了。
片刻,就见小厮提着个包袱,边走边回头催促,“太太,快点儿,再晚城门关了,可就走不了了。”
卢氏迈着优雅的步子,甚至含了一抹笑,随在后面,缓慢而轻快的走着。
大姨娘忙下车来,“太太,奴婢扶您。”
四姨娘端坐在车里,朝外翻了个白眼。
卢氏轻声道:“劳烦你了。”
大姨娘受宠若惊,“不敢,服侍太太,是奴婢本分。”
三人各自坐进车中,一路无言。
马车驶得飞快,卢氏放心不下,撩帘瞧了眼卢府方向。也不知哥哥嫂嫂瞧见字条,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离开。
不过,他们这些姓卢的,算是赵晋最大的把柄,若给人拿住了,探究出当年之事,赵晋性命不保,镇远侯也难辞其咎。赵晋就是舍掉半条命,也得保住她哥哥。
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
赵府的马车驶出城的同时,福喜快步上了青山楼二层,“爷,薛先生被放出来了,已经着人送他们全家出城。他婆娘头上虽伤重,好在捡了条命回来。”
赵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福喜又道:“爷,您不走?”
赵晋笑笑,推开窗,指着下头黑压压的枝头:“遍地眼线,走不脱,他们也不会容我走。”
福喜叹了声,“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如此坐以待毙,迟早被他们织罗罪状,镇远侯那么大个官儿,说下狱就下狱,小人是担心,万一他们决心撕破脸……”
他的担忧,与郭子胜如出一辙。只要进了衙门大狱,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朝廷那些大官相互倾轧,往往最受累的就是他们手底下的走卒。何况赵晋不是官员,只是个商人,拿他开刀再合适不过。
赵晋坐在椅上,闭上眼,默了一息。
片刻,福喜听他问道:“月牙胡同那边,料理好了不曾?”
福喜打起精神,应道:“契书给了陈姑娘,说爷要收回院子,她几乎没犹豫,立即着手收拾东西。”
赵晋笑了下,“自然,她是早盼着这日了。安安怎样,乘马车,不知惯不惯。”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像自言自语。
福喜欲言又止,打量他神色,见他无比坦然从容,话到唇边,到底生硬地咽了回去。
爷行事向来周密,既走到了这步,定然已想好了下步棋,他不该问,安心候令便是。
车马驶出浙州城,柔儿撩帘回望这座繁华的城池,与此地告别,与昨日挥手。
她曾在此遇见一个俊朗不凡的男人,尝过心动滋味。也吞咽过心痛的泪水。
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安在她身边。
而她,也将有新的生活。
第51章
三月初晴, 晚春依旧是到了。
柔儿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不等她爬起来,婴儿已被一双手接过,抱起来哼唱着儿歌, 耐心地哄着。
柔儿坐起来, 掀开帐子, “嫂子,您放着, 我来吧?”
林氏笑笑,回眸道:“你安心歇着,有我呢。你没经验, 你侄儿可是我带大的, 你还不放心我?”
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搭在柔儿肩上, “你再睡会儿, 别起来。”
柔儿也着实很倦, 她点点头,躺回了帐中。
外头有人在沿街叫卖,细听, 是卖花的货郎。姑娘们早起梳头,有时会买两朵鲜花戴在头上。
一声一声,烟火缭绕,皆是市井的味道。
柔儿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院子里, 林顺挑了两桶水, 倒在厨上大锅里烧热了, 朝店里帮忙的小丫头扬了扬下巴, 道:“待会儿大姑娘起来,把热水拎进去。”
小丫头笑笑,“林大哥,您对大姑娘可真好。”
林顺蹙了蹙眉,“胡说什么?”他心虚得很,不敢瞧丫头的眼光,忙退出厨房,快步去了前头。
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合,她这么打趣林顺不是一两回了,一提到大姑娘,林顺就脸红脖子粗,说话都不自然。若说这里头没猫腻,她可不信。
不过说来也怪,这陈大姑娘既是个姑娘家,又怎么会抱个孩子回来?若不是姑娘,又为什么住回娘家?难不成,被夫家休了?
不过她并不敢多问,陈家林家,都对大姑娘的事讳莫如深,她也惯会瞧眼色,自然不去讨这个嫌。
又过半个多时辰,柔儿彻底醒了。
她洗了脸,对镜理妆,身上青蓝小袄,前襟上扣子还没系好,林氏从镜中瞥见她模样,忍不住抿嘴笑,“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家阿柔,真成了大姑娘了。瞧这身段,这白净,整个儿镇上去寻,再寻不着第二个这么出色的。”
柔儿红了脸,“嫂子莫打趣我了。”
林氏将睡着的婴儿抱放在床上,走过来俯下身替柔儿系扣子,“这有什么害臊的,我说的是实话。阿柔,你跟那个赵官人,真吹啦?他就放着你这么回家?”
柔儿笑容僵了僵,片刻才缓和过来,“哎,嫂子您别问了,总之我今后都在家,您们有什么活儿,尽管都交给我。”
林氏伸指戳她额角,“瞧把你能的,你这小身板儿,能干什么活儿?能带好安安就不错了。”
其实家里人都有很多疑惑,柔儿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赵晋之间,许多事连她自己也理不清。不过她很喜欢目前的生活,能跟家人一处,总是快乐的。
柔儿推了只梨木官皮箱过来,抵住床沿,又垫了软垫在地上,免叫婴落下床摔痛了,安顿好一切,才下楼去。
清早店子里尚无宾客,小伙计正在卖力的抹桌擦地,柔儿见家人皆没在,提起扫帚上前来帮忙。
“阿柔,你快放下!”
哥哥陈兴不知从哪儿探出头来,一见她拿扫帚,如临大敌一般,忙过来夺下,“你好生歇着,谁准你干活儿?”
柔儿垮着脸道:“哥哥,我闲不住,也不能干等着吃饭,叫人伺候吧?”
陈兴斥道:“你身子骨不好,别添乱了。好生休养,等你将来壮实些了,瞧我还拦你不?”
她生产受损,月子里又没休养好,身上添了些病痛,不过并不严重。她年轻,底子是好的,除了偶然头晕,和手腕酸痛,其他倒没什么不舒服。
家里人宝贝她,似乎要把当时卖了她的缺憾,全在这会子补偿回来。
陈兴拉她去后堂吃饭,一撩帘子,见林顺高大强壮的身影一晃,飞速从后门溜了出去。
陈兴骂了一句,“这人,天天像个魂儿似的,怎没个安生时候。”
林氏朝他打个眼色,叫他闭嘴。
林顺为什么要躲?还不是不好意思面对柔儿?
两人原来是订过亲的,林顺喜欢柔儿,大伙儿都知道,柔儿自己也知道。
如今同个屋檐底下住,多少有点尴尬。
柔儿只作不见,上前捧着碟子,拨了几样菜进去,“爹娘下楼不便,我把粥和菜送上去给他们吃。”
林氏一把按住她:“你坐着,叫你哥送去。”
陈兴笑道:“是,阿柔你只管先吃,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
柔儿无奈,被按坐下来,接过一碗粥,林氏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见她迟迟不动,林氏立时就紧张,“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嫂子再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