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含笑应了,瞧着镜中的佳人,心里有些唏嘘,太太这么好的颜色,难道都拢不住爷的心吗?可两个姨娘撵了,太太还是太太,官人没休妻,且山庄一应嚼用,也都好好供着,莫不是夫妻俩有什么误会,爷是等太太服软回头呢?
但她是个新来的,饶她怎么猜,也猜不出这家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青山楼最内的一间屋,就是特特给赵晋备的宿处,屋子不大,见方五六步长宽,摆了张黑漆螺钿床,一张翘头案,一把椅子,旁边有个脸盆架,挂着布巾。床侧一只如意灵芝雕花矮柜,里头盛着几件衣裳。
福喜在门前轻声喊了声“爷”,听见里头传来赵晋的声音,叫进去,他才拂了拂袖子,推门而入。
赵晋在瞧书,看得津津有味,福喜进来,也没能令他将视线从纸页上移开。
福喜道:“爷,查到了胭脂厂,但凡跟郭二爷一起的生意,都暂查封了,关炳琛还阴阳怪气,说谢谢爷的体谅配合。”
他顿了顿,按下心头那股无名火,抬眼道,“爷,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等着他们审到咱们头上?这些日子,听说您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霉,旧日那些赔笑脸、拍马屁,见天跟在您身后巴结的人,一个都不敢上前,恨不得跟您脱离了一切关系,装不认识您呢。您就这么窝在这,不想法子,不打点,郭二爷在狱中可把什么都推您身上了,虽说是您让这么做的,可……唉!福喜真是不明白了,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晋翻了页书,拿过旁边的金片叶子书签放在这一页夹缝中,阖上书坐起身来,“做生意都讲求个吉利,谁愿意涉官府,触霉头?你也不用替我委屈,这点事儿算什么。”
他又道:“事到如今,只怕我也在外逍遥不久,有几件事嘱咐你,你仔细听着。”
福喜听着这话不祥,却不敢说什么,抬眉点了点头,“是,爷您吩咐。”
赵晋道:“我有一些人手,这几年没露头,外头不知道,都在北山矿上,表面上是做苦力的。你是我心腹,自然知道,北山矿厂其实跟我有些关系。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一旦我入了大狱,你拿着信物,去找他们,吩咐这些人,照看好太太跟几位姨娘,再有陈氏跟卢青阳一家,把有干系的证据该毁的都毁,别出了岔子。然后你和余下几人,都别留在省城,各自躲好了,别给牵累在里头。郭子胜是大意,这么给人捉了,依我的本心,是不愿牵累你们任何人的。”
他笑了下,黑眸如星,浓眉飞扬。福喜跪地道:“爷,我知道您想护着大伙儿,可是太太和舅爷的身份,始终对您不利,若是挑出了当年的事,牵连……牵连小不了。您何不将太太一并休了,把自己从这里头摘出来啊。这些年您为太太,为卢家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啊。”
他替赵晋不值,替赵晋委屈。
可赵晋自己不觉委屈,他含笑道:“师恩深重,我既应允了要代他照拂子女,又岂能言而无信。卢青阳不堪大用,自身尚难保,太太单纯清傲,我若休妻,她离我掌控,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来。说到这儿,不若你再多跑一趟……”
——
亥时三刻,卢氏才睡下。
山庄周围火光点点,照亮了半片天幕。
来人皆骑马穿皮裳,大声吹着口哨,笑着策马,撞开了庄门。
这里护卫明显不足,几个护院没支应一会儿,就都被扭住手臂绑了起来。侍婢婆子皆被惊醒,打头一个汉子,大步闯入内院,踢开门,“里头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拎出来。都说这儿住了几个标志娘们儿,老子倒要看看,是有多标志。”
话音刚落,卢氏就被人推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头发披散着,一脸冷然,赤着足,站在阶上,淡淡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领头人嘿嘿一笑,凑上前围着她打量一圈,“哎哟,真俊呐,还真是个标志的。好妹子,走吧,以后就跟着哥,吃香喝辣的去。”
他伸出大手,就要来抓卢氏,但见银光一闪,卢氏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簪子,直向他两眼之间刺来。
汉子大骂一句,一挥手把卢氏连簪子带人,都打翻在地。
她脸颊贴在冰凉的石阶上,咬着唇,闭上眼,摸过侧旁的簪子,就欲朝自己颈中刺去。
她清傲高洁,宁可死,也不愿受辱。
当年若非父母临终告诫,并逼她发誓,再有兄长牵连,她本连赵晋也不会嫁。
那汉子一脚踢翻她手里的东西,将她手掌踩在脚下,“想死?先给老子当了压寨夫人,等老子享够了艳福再死不迟!来呀,给我把这小娘们儿并这院儿里所有姑娘都给我绑了!咱们回山寨,今晚就洞房!哈哈哈哈哈。”
笑声远远传开,火光冲天,惊了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到青山楼时,赵晋正在饮酒。
许久不曾出去应酬,连酒都有点喝不惯了,热辣的酒水呛入喉腔,引得他连连咳嗽。福喜进来将卢氏一事禀了,赵晋尚未说话,就听外头一阵齐刷刷的步声。
这样整齐有力的步子,绝不是乌合之众。
福喜神色一紧,下意识要挡在赵晋身前。
赵晋按住他肩,低声道:“从后窗跳出去,你走。”
福喜神色挣扎,他知道,爷把家眷都托付给他了,可叫他眼睁睁瞧着爷被人拘捕身陷囹圄,他怎么做得到?
步声从楼梯传上来,越来越近。
赵晋抓住福喜两臂,将他拎起扔向后窗。
“爷!”
门被踢开,福喜耳畔擦着劲风,跌落在后巷的石板道上。
赵晋坐在桌前,替自己斟了一杯竹叶青,扬眉朝来人笑笑,“什么风把关大人吹到鄙号来了?大人来得正巧,坐,一块儿喝两杯?”
关炳琛阴沉沉地笑了下,“赵晋,甲子科进士里头,可就属你最不争气了,你说说,你干什么不好?大好前程在手,不是连翟公爷家的郡主都想嫁你?若你走正道,说不准,咱俩现在还是同僚。你瞧瞧你现在混的,连你那些个狐朋狗友都不肯保你,把你做的事儿,可都供出来了。”
赵晋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替自己又满上一杯。“大人说的是,若当年赵晋肯识抬举,说不定,这会子做了仪宾,也算是个皇亲国戚。嗳,这不都是命吗?大人您,注定步步高升,前途无量,而我呢,也注定只能做个闲人,有花不完的钱,乐呵乐呵罢了。”
关炳琛沉下脸,“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有命挣钱花?我告诉你,你完了!镇远侯都下大狱了,你以为,谁能保得住你?如今证据确凿,你私下支援叛军,勾连乱党;贿赂官员,垄断商市;利用明月楼遮掩,替你主子攒金库招募私兵,用心不良、意图谋反,一件一件,等到了牢里头,在行刑架上,慢慢儿说罢!”
话落,关炳琛回过头来,拍拍手掌,命属下进来,“请吧,赵大官人。你们两个,手上轻点儿,赵大官人养尊处优,过惯了好日子,可经不得你们那蛮劲儿。”
这话是笑着说的,可里头阴恻恻的气息,叫人听着心里直发毛。
那两个衙差显然很会听话音儿,一面答应着,一面笑嘻嘻上前,“赵官人,小人得罪了?”
咔地一声脆响,跟着一声惨叫。
赵晋捏着适才说话那衙差的胳膊,笑道:“真不好意思,赵某一时失手,用错了劲儿,这位官大哥别急,赵某这就替您把骨头正回来。”
跟着又是一声脆响,那衙差疼得眼睛一翻,倒了下去。
赵晋摊开手,一脸无辜,“关大人,您们衙门伙食是不是不大行?需不需赵某捐些钱粮,周济周济?”
关炳琛脸色难看的不行,“还愣着?还不给本官把这逆贼赵晋绑了?胆敢拒捕,即刻用刑!”
——
夜里电闪雷鸣,风大,将窗子刮得巨响。
柔儿被惊醒,辨认着声音,像是楼下后堂的那扇窗。许是没关严,给风刮开了,窗格拍在墙上,一声一声令人惊心。
她举着烛台缓步朝下走。
楼梯狭窄,底下一片黑暗,她走得很仔细,她的腿那年跳戏楼时伤过,一到阴天下雨还隐隐作痛,以至于后来她走路跑跳都不敢用力太过。
终于摸到楼下,刚把烛台放下,就见一个黑影杵在后堂门口。
两人打个照面,对方没想到会是她,一时怔住,没来得及逃走。
“顺子哥。”
柔儿先开了口。
她回来住了半个来月,林顺一直避免跟她同处一室,不是躲在厨上帮忙烧火打水,就是跑到外头争抢买货卸货的活儿。
她知道林顺肯定心里不自在,她也不太自在。
这家店,是林家和陈家一并开的,她哥是大老板,林顺就是二老板,没道理因为她要回来,就挤兑得人天天躲在角落里头。
林顺听她还唤着旧时的称呼,心里一热,“哎”了声,喊她,“阿柔。”
他其实不是个别扭人,只是上回他在后跟着她送她回家时露了行迹,她那几句疏离的话将他伤着了。而且,他也明白她为什么要划清界限。她是赵官人的女人,任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女人跟前任未婚夫往来不清呢?
柔儿抬脚朝他身后瞥了眼,“窗闭好了?”
林顺道:“嗯!晚上定是小梅没检查仔细,风忒大,把你吵醒了吧?明儿我说她!”
小梅就是在厨上帮忙烧火的小丫头,才十三四岁年纪,很是机灵。
另有个王魁,是雇来跑堂的伙计。除了这二人外,店里其余人手都是陈林两家的自己人。
“也不是,我惦记安安,一晚上总要醒几回的。顺子哥你住后院儿?那边不是都堆成仓库了吗?住的可惯啊?”
因她回来,林顺不好再住楼上,大家房间挨着,两个没血缘的孤男寡女并窗比邻,总不像话。所以他索性搬到后头去,跟王魁和小梅与那一大堆米粮等物挤着,他倒也没觉得多辛苦,原就是穷苦人,他家老院还是泥巴做的呢。
“没事儿,挺好的。”林顺挠挠头,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柔儿心道,以后长此住下去,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她愿意率先放下心结,大大方方与他相处,否则不止他们俩别扭,大伙儿也都跟着受累。于是便道,“顺子哥,半夜醒了,你饿不饿?我想去后厨煮点小馄饨吃呢,要不要带上你那份儿?”
林顺怔了怔,旋即推开了门儿,“我不饿,后头那灶估摸已熄了火了,我去替你瞧瞧,点好火儿你再来。”
柔儿笑道:“没事儿,我跟您一块儿,我先和点面,把馅儿剁了。”
林顺不再言语,跟她一前一后到了厨上。
他蹲下去烧柴火,柔儿找到一块儿盖着的腌肉,细细磨成末,又切了一把葱丝,混着拌了一小碗馅儿。
她说:“这回我跟安安回来,麻烦大伙儿不少,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往后,我想多在店子里帮帮忙,我会做点心,也能做点小菜,只要两位哥哥信得过,我相信,也能替店里赚点钱。我私心想着,自个儿得有个安身立命的能耐,不然怎么养大安安,顺子哥,你说是不是?”
林顺听她说话,面上被火苗映得忽明忽灭,听她又道:“我带着安安从那边出来了,以后一门心思,只想怎么把她拉扯大,旁的心思,一概不想了。顺子哥,你知不知道,人有了孩子,心境真跟以前不一样。生怕行差踏错一点儿,给孩子瞧去,让她也跟着走了歪路。”
她说完,笑了笑,“瞧我,絮絮叨叨的烦人,顺子哥,您别在意,您也是孩子舅舅,没把您当外人我才敢说这么多呢。”
她这话什么意思,林顺听懂了。
她怕跟他不清不楚,闹出闲话来,没脸跟孩子交代。且她往后只想怎么赚钱带孩子,不想感情上的事,也不愿他再因她蹉跎光阴,他们是不可能了。
林顺唇边绽开一抹苦笑,将柴火填进灶堂,道:“阿柔长大了,顺子哥支持你。”
第53章
离开浙州后, 柔儿就在自家馆子里住了下来。
这雨一下就是数日,天气不好,来饭馆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楼下冷冷清清, 只有零星几伙儿打尖的行客。
陈林两家人都闲的坐在里侧的桌畔, 陈婆逗弄着安安, 林氏怀里抱着壮壮, ——壮壮是陈兴和林氏的儿子的乳名。因出生时太瘦弱, 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盼着他越长越壮实。
几人都围在桌前,瞧柔儿一笔一划的写字。她瞧家里账上一团乱, 就买了个草纸册子重新誊抄账目,遇着不确定的数额, 就拿来问问陈兴。
她哥哥字识得少, 可记性真不赖,一笔一笔数目记得门儿清。柔儿誊了半日, 就把新帐做好了,几人围在旁边看,林氏稀罕地道:“阿柔, 你会写字儿啦?”
柔儿不敢厚颜说会,笑道:“学写了几个字儿,勉强能认出一二三四来。”
林氏张大了嘴, “哎哟,咱们家不是要出个女秀才了吧?将来你大侄儿开蒙, 可不有现成的先生了?”
柔儿臊的脸红,直摆手道:“不行, 嫂子您别拿我取笑。”
陈兴也凑上来, 道:“以后阿柔就是咱们家账房先生了, 有这么一本帐,好像咱们这馆子才真算有了样儿。”
柔儿被捧得晕乎乎的,瞧着册子上自己不算周正的字有些赧然。过去在月牙胡同小院,赵晋教她写她的名字,写有她那个“柔”字的诗,她拿笔姿势不对,写的也不好看,赵晋嘲笑她,讥得她抬不起头,然后才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带着她写。
两人距离太近,她稍稍侧过头,就能蹭到他的嘴唇。
他教字也不全是要过当先生的瘾,每每写到一半儿就行进不下去。书案晃晃悠悠,砚台都撞到地上去了。
她记得狼毫蘸饱了墨在肌肤上游走是什么滋味。
记得玉质的笔杆旋在身上,有多凉的温度。
记得那张金丝楠木的几案,色泽光润,她被推到上面,脸颊沾了宣纸上的墨痕。
还记得侧过头,看见东边那扇小窗没关紧。记得翠色纱窗外,那棵高直的银杏,和夏天炽烈的阳光。
她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了那么久远的旧事,一抬眼,发觉林顺正经过桌旁的走道,他瞧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令她登时坐立不安,生怕心思给人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