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看远处停着的车驾,只叫浮桃在这里等,只身过去。
探头掀开车帘,却见鹿饮溪坐在车中,默默出神。
猛不丁看到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个后仰,头撞在车板上。他似乎完全没感觉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个人正盯着自己看。
“阿巴。”申姜连忙致歉,拿起腰上的玉牌。
[可否劳驾带我们主仆离开这里?]
鹿饮溪皱眉,正要拒绝,突然浮桃拿着一个玉人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那玉人正口出怒斥之言:“阿姜!”
两个字,便叫他猛然止声。
虽然明知道面前的人并不是,却还是忍不住,看这个平平无奇的残疾少女看去。
玉人口中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阿姜?人呢?浮桃!你是不是知道阿姜跑到哪里去了?且正与她一道。你快回话!”分明是谷子的声音。
浮桃急得直跺脚,并不敢出声,用口型问:“小娘子,这可怎么办?”
申姜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一阵皮紧。连耳朵都幻疼起来。急忙比划,叫她照之前自己和她说的说。
浮桃声音都在发颤,抖抖索索地说:“姜,姜,姜娘子她她她叫叫我跟谷娘子说,她她她死了!你你你不用找了。”
“好啊,长志气了!阿姜!你是不是在旁边听!你给我等着,你看我打不打死你们两个!你……”
申姜吓得冲过去,拿起了玉人,猛地往地上一掷。
玉撞石地,一下就碎得稀烂。颂法不存,声音也停止了下来。
浮桃和她面面相觑。都猛地松了口气。
浮桃脸都是白的,一只手为自己顺气,一只手用力拍她的胸膛:“小娘子别别别怕。一时大概是找找找找找找不来的……”舌头都打了结。
申姜捂着耳朵安慰她:“就算找来,也不会真的打死。”……吧?
这时车上一直沉默的鹿饮溪突然开口:“上车来吧。”
“多谢公子。”浮桃连忙带起申姜答应,跑上去扶申姜上车。手快得都不等申姜站稳一把就将人拽上车去了。只恨不得快快离开这里,好像下一秒谷子就要冲来把两人生撕了一样。
等两人上来,鹿饮溪敲敲车壁。鹤车便动起来。
他目光落在申姜身上:“你要去哪里?”
[济]这一个字刚写下来,申姜想到他提起济物山主时那态度,立刻捂住,对看着自己的鹿饮溪笑,不动声色地抹掉写上[太虚城],拿起来给鹿饮溪看。
“你去济物做什么?”鹿饮溪瞥都没瞥玉牌一眼,冷淡地问。
看来刚才是看到了。
[随便转转]
“阿白,停车。有人要下去。”鹿饮溪闭上眼睛。
此时车可正在半空中。外头也真的有人应声:“是,公子。”
车子真个就停了下来。
申姜总不能说,我是去观摩我大姑姑和济物山主人的恋情发展到哪一步,并及时棒打鸳鸯吧。连忙重写[拜师],
跑过去挤坐在他身边,拍他的脸,叫他睁眼看。鹿饮溪万万没料到她这个举动,猛然站起身,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退开几步。
看了玉牌,冷哼了一声。示意她走开。等申姜坐回去,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大概也知道,‘绝’这种情况,并不是完全没有出路,只是会辛苦许多。所以并不意外。
“你为何不就在赵族入学?”
[赵家的人都认得我,知道我是废物,要看不起嫡系的,也给大姑姑和阿姐蒙羞。我化名入济物,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再者,济物似乎不太于世族来往,不会遇到熟人。等我大成,才可锦衣还乡。不叫人知道我的狼狈。]
申姜一脸黯然,收起玉牌。
浮桃也很是感伤。她没有想到,自家小娘子心里是这样想的。眼睛一红,又要落泪。
鹿饮溪怔了怔,才收回目光。竟然说了一句:“即便狼狈,可有在乎自己的人在身侧,若是我,高兴还来不及。不会像你这般不识好歹,在乎什么面不面子。总之,也不是因为你有多出众才待你好。再狼狈的模样,也见过。”
虽然是这么说,可还是拍拍车壁:“去济物。”鹤车总算是又动了起来。
[公子这般天资,为何没有投身同样天资出众的济物山主门下,而是投身于蚩山呢?]申姜借机问。
她觉得,原本鹿饮溪会投身济物,大概是因为像那小童所说的那样,他和济物山主元祖两人都是让观灵玉碑全亮的人。考虑到,在修行上济物山主能给他更贴切的指引。可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这样选择。
听他的言辞,这么重情,难道是太过于爱慕十三川,而这次十三川改了主意,要去蚩山?
鹿饮溪没有回答她。闭眼静思,再不理人了。
申姜松了口气,可看着他不说不动时平静的脸庞,想到如今走势是这样,可能最终,他永远也不会再是京半夏。
未免有些怔忡。
鹿饮溪似乎有查觉,突然睁开眼看过来,两人四面相接,她回过神连忙低头佯装没事玩手指玩得专心。
鹤车到济物山外,并没有需要太久。
鹤车落地,申姜正要下车,便见到写着‘济物’的石碑边,英女正向外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年轻许多的元祖。
看着只有不到二十,与英女似乎是一般的年纪。
一对璧人,相视而笑,正说着什么。
虽然他穿着华贵,英女状如乞丐,可似乎两人之间并没有隔阂。
哪怕相知不多,但申姜看着这位济物山主人,却知道,他真的是一位很好的人。
京半夏不会胡说。
哪怕此时情尚未浓。
可只要看着英女与他的眼神,申姜便知道,自己这棒子大概是打不散这对下场凄凉的情侣。
从一开始,她的目地大约就立错了。
她只想着,自己要让英女不要再有那般执念。
可英女与鹿饮溪不同,她人物性格并没有长达万年的磋磨转变。
她从一个对情字不屑一顾的人,到情痴灭世,走得顺滑如丝。大概还是因为,她从没有体会过情,虽然口中说,情字不值一提,也看不起珠娘,等真的遇到了,她这种人才最是要命的。
自己大约,得要换一个角度。
还是得从‘到底是谁教英女不可言说的词句’‘唆使她闯下这样灭天灭地的祸事’这处着手了。
可会是谁呢?
申姜头秃。
这样大的颂法,不可能凭空得来。
难道是与那些快死的神祇有关?
说实话,她回想起来,总觉得蚩山神祇欲对她所做的事,和大吉梦娘娘对普通人所做的事有些相像。
见英女向这边看来,她连忙下车帘。
还没有想好怎么做之前,她不想被抓回家去。
可已经太迟了。
只听得外面脚步匆匆而来,不多一会儿,一只手便猛地掀开了车帘,英女的脸出现在了车外。
而她这样的动作,显然是冒犯。
鹿饮溪一抬手,申姜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英女如一般抛物线一般地被打飞了出去。且因她手中车帘没来得极松开,整张布都被扯走。甚至连车框都掉下一块来。
就见她落地的瞬间,便如蜻蜓点水一般,突然跃起,喝斥了一声:“剑来!”
一把凛凛地长剑,便出现在了手中,一挥而下,有雷霆万钧之势。
申姜连忙跑下来,仿佛一个指挥交通的交警,拼命挥动双手。拦在英女和鹿饮溪之间。
“阿巴阿巴阿巴!”可万万别打啊。打出问题来,伤着谁都不好。
浮桃也连忙跑下来:“这位公子是顺路,送我们到这里来的。”
英女将信将疑。收势,从天空缓缓降下来。走近上下打量申姜,见她手上有血,皱眉问:“怎么回事?”
申姜低头看才发现,大约是自己跳下车的时候,手在门框上刮的。
连忙摆手。示意并不是鹿饮溪伤自己。
英女到也磊落,只上前致歉:“你是蚩山鹿饮溪吧?我是瀛州赵氏英女。弄坏你的车实在对不住。不过你打了我一掌,我们也算有来有往。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必生气。来日我自会着人送一驾新的鹤车,到蚩山还你。”
鹿饮溪冷着脸没有应声,只是敲敲车壁。
鹤车便腾空去了。
英女看着车影,回头对申姜说:“他性窄而记仇,睚眦必报绝非善类。你少和他来往。”
说着想起身后的元祖,回头笑得非常灿烂:“濯清,这是阿姜。大名叫申葁。是我妹妹的小女儿。”
申姜才知道,原来他叫濯清。
元祖过来,笑得温文尔雅:“原来是姜娘子。”
“你叫她这么客气干什么。下月我们成婚,她要叫你姑父。”说着与他道:“那说定了,你明日去我家提亲。”
元祖笑得如常,不过耳尖有许红晕:“说定了。英娘子路上小心。”
申姜固然是知道,她和元祖是一对,但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啊。
英女牵着她走的时候,她还有些懵。
哈?
不是才认识吗?
发生了什么事?
英女扯着她,到了太虚城,拿钱正要在车行租鹤车,就见驻守太虚城的济物弟子驾车匆匆赶来:“英娘子,师父已经吩咐,叫我带车来与你。”抹了一把的泪,笑得十分殷勤。
英女也并不客气,拽申姜上了车,便是一通好骂:“你家姐,给我通讯时都要哭了。我即刻结束了济物山之行,就是要出去找你。”
申姜怕她扯自己耳朵,牢牢地双手捂着。
浮桃在一边颤颤巍巍地辩解,说申姜是如何担心自己是废物,让家里蒙羞。才不得已逃走的。还一心向道,要来济物拜师,期望以后衣锦还乡,给家里人脸上增光。
英女一时怔然。
“绝?”
终于不再骂了,看着申姜垂头默默坐着,随即又说:“即是绝又如何?自以百倍之力来修行,也不会输人。难道我们赵氏女子,会怕吃苦吗?别人知道你如此上进,也只会敬佩。谁敢笑话你,谁就是个混帐。姑姑自便去打烂他的嘴打断他的腿!”
斥道:“凡勤勉可以弥补,就是小事。又不是全不能入道。你还当它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不成?以后但有什么,先与我说,便是真没有办法,你想如何,我也不会拦你。再不许自行其事!”
申姜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英女之后的下场。闷闷点头。
扭头看着窗外急速后退的浮云,心里在想着,自己必定要找出那个罪魁祸首来。
平复了一些心情。她才问英女与元祖的事。
英女并不扭捏,也不当她是小孩而敷衍她。说:“赵敏行要我与钱氏的废物成亲毁了我。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今次巡猎之处与济物临近,我便过来找了济物主人苏濯清说话。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一向听闻他性情好,善于助人,见面更觉得传言并没有错。便自荐为其妇,愿带着两座城池的嫁妆,入济物,城俱送他,只要他不约束我。他也答应我,不会逼我喝那什么汤,毁掉修行。”
申姜听得张口结舌。好姑姑!真是雷厉风行。但总觉得,苏濯清看英女的眼神,并不像是从没有见过她。
不过……
[姑姑,你哪有两座城?]
星河苑也好潋滟阁也罢,实在是一根毛也没有啊。
“呃……”英女看看玉牌上的字,抓抓头发理直气壮地说:“四处寻摸寻摸,会有的。”
仿佛那两座城,是什么结在野地里的果子。
一行人兜兜转转地,又回到赵氏大府。
申姜一路被谷子揪着耳朵,嗷嗷地嚎叫着回去。
随后发现,除了耳朵痛得她想死之外,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
原来是观灵宴上,蚩山要求各族氏、山门,每家都送上五个十多岁以下的弟子,往蚩山去修行。
说是想叫这些弟子们相互交流往来,相互交换心得,说不定可以摸索出一套集大成的修行之法来。并且蚩山也愿意传授自家的修习之法给这些弟子。
并说了一通什么,天下大同,应为一家。之类冠冕堂皇的话。
赵敏行答应得非常痛快。立刻就奉上了自己家的名单。
不止写了茶茶,还写了申姜与谷子,要不是英女准备出嫁,连英女也要送去。实在有用得上英女的地方,又写了其它两个庶族子弟。
于是,申姜捂着耳朵‘嗷嗷嗷’地喊着一进门时,茶茶也打着滚地哭嚎着撞在她腿上。
申姜抵抗着耳朵上的扯车,一低头,就见茶茶她如翻盖的王八一样,躺在那儿手脚划动大喊:“我不去,我不去!我一丁点苦也吃不得的,叫他现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舅娘也气得在家里摔东西:“今次蚩山不用测灵的弟子也来了不少,我就说是有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一桩。我看他们就是仗着势大,没安好心。赵敏行那个狗东西,不说为四海山门氏族主持公道。竟为了害我们,叫大家都去白送!”又说要去一把火烧了宣楼令阁。又是薅袖子又是要下仆拿火折子来。下仆拉的拉劝的劝,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
家里又是叫,又是哭。鸡飞狗跳。
英女皱眉大步进门喝斥:“好了!”
舅夫人看到她,偃旗息鼓。默默坐回上座上去不吱声了。侍人也连忙爬起来,缩着脖子侍立到边上去。
茶茶原还坚持喊了几声,想叫姑姑知道自己如何痛苦。但见英女冷眼正看着自己,也一时静默如鸡。
“蚩山一向,处事还算正直。此次未必就是存了坏心。赵敏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一定。”英女坐上去想了想说:“蚩山虽然势大,可也不敢与所有其它所有氏族山门为敌。大约是想,为自己将来的布置打打基础。”
“什么布置?”舅夫人将信将疑。
“区区一个蚩山再加上几十城,怎么及得到四海都是他们说了算的威风?可用也实在太过于嚣张,耗费过高。若是一代代使这些氏族、山门弟子,都是自己的弟子。那便不同了。”英女沉吟了许久:“再或有别的小事,掺杂其中。不过我们一向洁身于事外,不会与我们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