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殿下。”青葙起身,对着李建深叉手行礼, “殿下可用过膳不曾?公主烤了鹿肉,殿下可要吃点?”
她的声音平稳, 面上无一丝慌乱不安,甚至说完话,还对他笑起来。
李建深莫名的讨厌这个笑容。
他的眼睛在青葙脸上停留许久,久到宫人们都注意到了不对劲,互相对视起来。
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四散开来。
李义诗将鹿肉翻了个面,然后抱着手臂悠悠看戏。
“不了。”李建深终于开口, 语气听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
“是。”青葙照常行礼, 恭送李建深, 李建深见她如此, 眼中渐渐抹上一抹阴郁,手中药瓶被捏紧, 产生了一道细碎的裂纹。
李建深走了。
他一走, 李义诗便瞥了青葙一眼, 悠悠道:“太子殿下的心情瞧着不大好啊。”
青葙倒是没有感觉到, 方才李建深分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青葙也很难瞧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朝务繁忙, 殿下自然是烦心的。”
他就算是真不高兴,要么是为了政事,要么是为了卢听雪,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她。
李义诗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这位兄长,可是个冷血冷肺的性子,别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有过别的心上人,多半会生气,但是他却绝对不会。
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在乎。
他把太子妃当卢听雪的替身,不过是利用和消遣,谁会在乎一个替身喜欢过谁?
想到这,李义诗看向青葙的视线里不禁多了几丝同情,叫青葙很是莫名其妙。
烤鹿肉的火也早就灭了,从灰烬里升起袅袅炊烟,熏得鹿肉愈发香气扑鼻。
李义诗要拿刀片肉,青葙伸出手:“公主,我来吧。”
李义诗将刀交给她,坐在杌子上,继续早前未完成的对话:“你方才说你在关东有过意中人,后来呢,他怎么了?”
青葙拿着刀片下一张鹿肉,垂下眼帘,说:“他死了。”
李义诗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一阵唏嘘,不过眼见着青葙如今一颗心扑在李建深身上,提起那人时好似也不怎么伤心的样子,又觉着心里不是滋味。
是了,听闻青葙在关东时,是在市井里长大的,她中意的那人必定只是个市井小民,哪里能同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相比,她移情别恋,也属正常。
这世间能守得住一颗真心,从一而终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都是为了自己高兴罢了。
就像她的父皇,当初与李建深的母亲昭贵皇后那样情深义重,非卿不娶,差点闹到被家族除名的地步,后来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宫里纳新人?
人性凉薄,本就如此,谁又能逃得掉呢?
于是她只能幽幽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
冯宜先前被李建深派去清点猎物,回来的时候,远远瞧见李建深往他这边走,连忙上前,道:
“殿下,清点完了,一共是一百零八只,其中麋鹿四十五只,梅花鹿十只,野猪十八只,野兔二十只,羚羊十五只,您早先吩咐过都给太子妃送去,您瞧是这时候送还是——”
“不必了。”李建深打断他的话。
冯宜一愣,他记得这个命令是半个时辰前李建深特意嘱咐的,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他瞧向谭琦,谭琦对他摇摇头。
冯宜瞧这情形,便知是出事了。
他们说话期间,李建深一直在往马场走,冯宜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太子殿下不会要这时候狩猎吧?
侍卫将马从马棚里牵出来,李建深沉着脸翻身上马,一扬手,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然后一甩马鞭,策马跑远。
冯宜过去捡起李建深扔在地上的东西,映着烛光一看,却是一个药瓶。
……
李建深一路策马狂奔,亲兵怕他出事,纷纷上马跟随,一时间,数十匹马匹奔腾在夜幕下的猎场上,闹出不小动静。
他们一直往山林里奔,那里夜间有不少野兽出没。
李建深伸出手,谭琦立即解下背上箭囊,与手中长弓一起扔给他。
李建深接过,利索拉弓搭箭,瞄准一头黑熊,此刻他脑子里在不断重复着方才青葙的那两个字。
有的。
有的……
李建深脸色一沉,手一松,手中利箭猛地射出去,只听一声惨叫,黑熊应声倒地。
身后跟着的都是亲兵,见他如此,便知他心情不好,皆不敢劝,只能默默骑马跟着,等他气消。
李建深又猎了几头羚羊和麋鹿,不多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却是冯宜策马赶了过来。
他急急勒马停下,翻身下马,跑过去跪在李建深的马前,那马正在疾行,眼前突然出现一人,不由得发出一声嘶鸣,扬蹄后退,这才没踩到他。
李建深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冯宜见马终于停下,不由欣喜,趴在地上砰砰就是几个响头。
“殿下,夜里不安全,您若是想狩猎,等明日也不迟,您的肩上系着无数人的安危,还请您珍重自身,不可自置险境,奴婢求您!”
谭琦与一众亲兵也纷纷下马,在冯宜身后跪下。
不远处一群林鸟被惊飞,李建设抬眼望去,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一个他不喜欢,甚至不在乎的女人生气么?
太子妃,叫起来好听,却也不过是占有他妻子名头的一个陌生人罢了,他为何要因为她生气,为何要因为她曾喜欢过旁人而生气?那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乎,也不该在乎。
看着眼前跪着的内侍和亲兵,李建深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冷意,带着讥讽。
众人知道,他又成了那个感情淡漠,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见李建深勒转马头,扬手挥鞭,冯宜从方才便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方才太子殿下那个样子,可真是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夜奔狩猎,这可是大忌,叫陛下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自从昭贵皇后死后,太子极少会如此莽撞,他瞧着,跟从前陛下将卢娘子赐婚给崔氏那天有些相似,但当时太子殿下生气主要是因为与陛下的矛盾被激发,卢娘子只不过是恰巧赶上了而已。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仔细思索着,一拍脑袋,双目瞪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难道真是为了太子妃?
他拿出手中那只被李建深扔掉的药瓶细看。
前些日子太子妃腿上受伤,太子找他要的好似就是这种药。
先前太子叫他将自己所猎野兽送给太子妃时,他只觉得奇怪,如今想来,却是大有深意。
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殿下确实对太子妃产生了好感,只是他自己也许不知道。
可是究竟发生了何事?叫他对太子妃忽然又转变了态度?
冯宜自己想不明白,只能等着事后询问谭琦。
李建深和亲兵已经跑远,他翻身上马,赶忙追赶上去。
……
因前些时日,太子都是歇在太子妃处,此次秋猎,宫人们自然而然将两人的东西搬到了一处营帐。
帐内,青葙正跪坐在毡毯上梳头,她用梳篦从发丝梳到发尾,等梳到第八遍时,李建深还没回来。
她有些发困,撑着下巴,将手臂抵在矮桌上垂眼发呆。
不一会儿,她眼皮实在是撑不住,就要睡着,忽然,外头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将她吵醒。
应当是李建深回来了,青葙起身,就要行礼问安。
有人进来,却不是李建深,而是冯宜,身后还跟着多名宫人。
青葙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
冯宜先是恭敬行礼,然后道:“给殿下问安,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怕夜里扰着您安眠,所以就不住这了,还望您见谅。”
身体不适?
青葙想起今日见到李建深的样子,他并没有受伤,脸色也十分红润,瞧着并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冯宜,又瞧了瞧他身后的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建深并不喜欢同她住一起。
青葙笑了笑,侧过身,道:“好,叫他们搬吧。”
冯宜看着那些杂物,有些为难道:“还请殿下出去,免得奴婢们手脚粗笨,抬东西时候伤着您。”
青葙点点头,说好,然后掀帘子出去了。
营帐外,秋夜寒凉,青葙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帐前不停有宫人经过,瞥见她披头散发一个人站在营帐外,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青葙忽略掉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双手抱臂,口中悠悠哼着歌,忽然瞧见有个婢女提着裙摆从远处跑过来,她好像很急,几次都差点摔倒。
她跑进了一处营帐,不一会儿,却是李建深从里头出来,翻身上马,策马疾行离去。
青葙坐的地方离他并不远,只要李建深一抬眼就定能瞧见她,可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她,朝她这里瞧上一眼。
他走后,那婢女也被人扶上马,转身的时候,青葙终于瞧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卢听雪的婢女,好似是叫烟雨。
***
李建深一路策马疾行,从猎场赶回梨园,到的时候已至深夜,卢听雪所住的院子灯火通明,李建深的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塔塔’的声响,在夜里尤为明显。
他将马鞭扔给谭琦,一个人进去,越过屏风,只见卢听雪正闭眼歪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瞧着十分难受的模样。
“怎么回事?”他问。
跟着他回来的婢女烟雨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连忙告罪:
“今日午后,娘子在外头捶丸,忽然说冷,奴婢们便回来取衣裳,谁知回去的时候,娘子已经晕倒了,额头还一直发烫。”
“知道殿下今日在陪同陛下狩猎,原不该打扰的,可奴婢们请了御医来开了药,娘子说什么都不肯吃,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大着胆子去请殿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李建深走到床前,垂首看卢听雪,许是知道他来了,卢听雪睁开眼睛,看着他湿了眼眶。
“怎么不吃药?”他问。
卢听雪嘴唇蠕动,道:“殿下,我怕。”
“怕什么?”Ding ding
“我怕他们。”兴许是因为病弱,卢听雪的声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我怕崔家人来找我,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六郎生前看着我的样子,他恨我,殿下,他说他要把我拽到十八层地狱去。”
“他死了,拽不着你。”李建深说,“通敌卖国之人才会下地狱,你是有功的,阎王不收你。”
卢听雪点点头,眼角慢慢流出一滴泪。
李建深吩咐人给她喂药,自己到偏殿将给她治病的御医叫了过来。
“卢娘子的病情到底如何?”
御医恭敬道:“从脉象上来看,娘子不过是体弱受了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但奇怪的是却总治不好,且脉象一次比一次弱,殿下恕罪,许是臣医术不精,暂且查不出原因,只能用普通的伤寒之药喂着,再添以补药滋养,慢慢寻求解决之法。”
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因此便有些奇怪。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扇,静静听着,末了,点点头:“知道了,就依你说的办,仔细照料着就是。”
“是。”御医行礼退下。
李建深捏着眉头,神色有些疲累,他闭上眼假寐,脑海里慢慢浮现一个人的脸,他以为那是卢听雪,挥开眼前的迷雾仔细一看,确是青葙。
他猛地睁开双眼,捏着象牙扇的指尖慢慢泛白。
翌日,卢听雪身上的热已经退了下去,李建深去瞧她,见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便道:
“御医说你这病古怪,要不要再找其他人给你瞧瞧?”
卢听雪喝药的手一顿,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谢殿下,我就是有些体弱而已,不打紧,我瞧着那位御医就挺好,细心周到,还是不换了吧。”
李建深点头。
卢听雪见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关心自己,心下稍安,将药碗递给烟雨,道:
“殿下,我前些日子想着,原先给您做的那个荷包怕是旧了,便新给您做了一个,昨日正好做完,您现下就换上吧。”
说着就接过烟雨手中的荷包,要上手给李建深将旧荷包换掉。
李建深看着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有一次,青葙新打了络子,也是这般靠近他,说着要将络子给他挂上。
他垂下眼帘,躲开卢听雪的手。
卢听雪一愣,缓缓抬头,神色中尽是不解,“殿下?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荷包,若是您不喜,我再重新绣一个便是。”
李建深摇摇头,将那只旧荷包解下来,随手放在桌面上。
“绣荷包伤身,你身子不好,往后还是别绣了,我平日里挂着这东西出去多有不便,还是不戴为好。”
卢听雪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样的话,不免呆愣了许久。
他从前从来不会拒绝她送的东西,即便有时候他并不喜欢。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同李建深之间,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卢听雪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也许李建深只是心情不好而已,没什么的。
她笑起来,收回手中的荷包,轻咳两声,道:“好,听殿下的。”
冯宜进殿,附耳在李建深耳边说了什么,李建深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卢听雪点点头。
等他走了,她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散下去。
方才说话时,她瞧出来,有好几次李建深都在走神,他的眼睛在看着她,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他从未这样过。
卢听雪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
青葙腿上的伤已经快好,因此等李义诗过来唤她去骑马时,她没再拒绝,二话不说便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