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那心底深处不知从何冒出的一丝丝异样定然能压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此刻, 看着眼前狼狈不堪,还一声不吭的女人, 之前的功夫似乎全都白费,那些异样又全部都冒了出来,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别的东西。
青葙将那些碎了的糕点重新装入食盒内,对李建深行了一礼,就要离去。
“等等。”李建深突然开口,他垂下眼帘, 难得主动靠近青葙, 道:“跟孤进去。”
她受伤了, 需要看御医。
此刻,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因为知道眼前女人从前有过有心上人, 而带来的生气与愤怒。
青葙提着食盒, 有些意外于他的接近, “殿下, 这糕点已经不能吃了,妾再去重新做一份。”
她以为自己叫她进去是为了吃糕点?
李建深收紧了下颚,道:“不必,先处理伤口。”
既然他这么说, 青葙只能点头。
方才额头磕上石阶时,她没有感觉,等站起来了才隐隐察觉到疼痛,她抬手摸了一下,发现磕破皮,流血了。
“别碰。”李建深冷声道。
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又沾了糕点,手上尽是灰尘和碎屑,摸了对伤口不好。
青葙的手一顿,说:“是。”
她跟着李建深进承恩殿,跪坐在外间的毡毯上,而李建深坐在不远处,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有宫婢过来替青葙清理伤口,那宫婢的手劲有些重,青葙轻轻‘嘶’了一声。
“太子妃恕罪!”宫婢立即跪下。
李建深想起那次自己被砸伤,青葙替自己处理伤口的事,手指一动,刚要开口,便见她叫那宫婢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说:
“无事,我自己来就好。”
李建深的手指掩在袖下,微不可查地曲起。
外头原先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雪,此刻却突然狂风暴作,雪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便白茫茫一片。
殿内燃着银骨炭,炭火烧起来噼啪作响,和着外头的风声,听得人仿佛骨头缝里都能钻出冷意。
李建深掀起眼皮,冯宜了然,十分有眼色地挥手,示意殿内众人下去。
青葙将帕子攥在手心里,静静等着李建深开口。
李建深抿下嘴唇,轻声道:“太子妃就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青葙看着他的脸,视线扫过他眉眼间的那颗朱砂痣,顿了顿,道:
“妾不明白殿下想听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李建深呼吸一窒,是啊,他想听什么,他又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听她讲从前的那个意中人么?
他不在乎,也不想听。
李建深在旁人跟前从来都是持重端稳的,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躲开了青葙的视线。
青葙见他突然又不理会自己,不免叹了口气,她察觉到李建深这些日子似乎在躲着她,可又着实找不着原因。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那日听见她说在关东有过意中人,所以生气了?
她有些不大相信,李建深又不喜欢她,多半不是因为这个,但除了这件事,她又着实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别的地方惹到了他。
李建深见青葙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眸中郁色越发浓厚,垂眼瞥见青葙的手,只见她几根手指上又红又肿,不禁伸手捉住,道:
“怎么回事?”
青葙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随后飞快地抬起头来,摇头道:
“回殿下,无事,不过是入了冬,冻疮复发而已,多谢殿下关心。”
她手上一用劲,将手抽了回来。
李建深的手一空,眼睫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好像从未跟他提起过自己从前的事,关东冬日苦寒,她必定是受了许多苦,才会在被王家找回三年后,一入冬手上冻疮还是第一时间复发。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他和他的太子妃之间,能谈的话太少了,她入宫前的生活他不了解,入宫后,他同样对她知之甚少。
他见她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夜里,在榻上,除此之外,他们连话都很少说。
不,不对,在一开始,她是经常同他说话的,可是当时他对这个临时起意娶回来的太子妃并没有多大的耐心,她一同他说话,他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烦躁。
也许她是瞧出来了,所以后来,她便也顺着他的意,很少主动同他说话。
他对她,当真算不上好。
李建深抿起嘴唇,一颗心变得愈发沉闷。
这时,冯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破了殿里的宁静:“殿下,御医到了。”
李建深收回手,将一双手掩回袖下,重新握起。
“叫他进来。”
御医在殿外用长袖扫落身上的雪花,脱靴进殿,绕过一道屏风后,看见了太子与太子妃。
他们两人离的并不远,但却谁也不看谁,好似在刻意避开对方似的,那画面,有种沉闷的诡异之感。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只一眼,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太子和太子妃这是闹别扭了。
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恭敬向两人行礼之后,开始给青葙问诊。
她额头的伤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养两天罢了,只是……
御医皱眉,太子妃的胃疾怎么有加重之势?
但此脉象却飘忽不定,无法立即做出诊断,在宫中给贵人看病,讲究落在实处,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没法断定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于是,那御医收起手,道:“回太子、太子妃,太子妃的额头只需敷些专治跌打扭伤的药便可,注意休息,三五天便好。”
他又问:“不知太子妃近日脾胃如何?”
青葙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便道:“有劳先生上次为我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御医听见这话,捋了捋胡须,暗想方才应当是自己多虑了。
待由宫人敷了药,青葙见李建深一直不吭声,猜想他多半不愿意自己留在这儿,便起身告退。
李建深还未张口,就见她的身影已然离去。
他抿起唇角,指尖渐渐发白。
“殿下。”冯宜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说。”李建深的脸色有些不好。
“奴婢问过外头的禁军,说太子妃受伤确实是因为杨夫人。”
李建深抬起头,冷声道:“说下去。”
冯宜道:“是为了朝政上的事儿,礼部员外郎贾道思是杨夫人的远房外甥,他的顶头上司冯源前几日刚被斩首,是以托她来打听您的意思,这才跟太子妃发生争执。”
“争执?”
“是。”冯宜道:“太子妃不同意,顶撞了杨夫人,这才……”
原来如此。
她受伤的源头竟是他自己,可是方才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李建深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不好受。
杨氏太过不知收敛,竟打算将手伸到朝政上来,按理她该被下狱,可是她是青葙的母亲,处理了她,便是公然打青葙的脸……
李建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在替青葙考虑,按照以往,以他的脾气,才不会管那人是谁,直接处理了便是。
然而此刻,他却开始犹豫起来,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半晌之后,李建深才站起身,缓缓道:“往后,不许杨氏再进宫,然后派人去告诉王植,叫他管好自己的夫人,他若是聪明,便该知道怎么做。”
“是。”冯宜又问:“那贾道思……”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奴婢明白了。”冯宜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忽听李建深又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建深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发一语,冯宜知道他正在想事,于是安静地等着他张口。
“太子妃回长安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缓声问道。
冯宜未曾想李建深竟问起这个,深感意外,从前太子可从来不关心这些事。
“殿下恕罪,奴婢只知道太子妃是在关东战乱之后被王家找回,并且如今在关东还有一位亲人,太子妃时常寄信同他联系,旁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李建深想起来,青葙好似是很少提及在关东的日子,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他看着外头的飞雪,道:“查。”
冯宜应声称是。
等殿里只剩下李建深一个人,他才躺在床上,开始睁着眼睛回想方才自己的反常举动,眼中难得出现一丝茫然。
卢听雪嫁给崔六郎,后来又在端州出家做了道姑,当初他到端州平叛的时候,其实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她。
他知道那三年里,她必定经历过许多事,受过许多苦,可是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想要了解过。
旁人的经历,他从来都没有兴趣。
可是如今,他却不知哪根弦没搭对,竟起了想要了解他的太子妃的念头。
王青葙。
她对他来说,本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关系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准确来说,是他对她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叫李建深感到无措。
他躺在那里,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她如今在做什么?额头上的伤还疼么?还有她手上的冻疮......
李建深豁然坐起身,一双眼睛透过朦胧的窗纱往丽正殿的方向看去。
第29章 喜欢
青葙照着御医的话, 仔细用药,那额头上的伤三五日后虽消下去,却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 虽不显眼, 但到底不大好看,只能用细粉遮住。
对着镜子里的青葙,柳芝有些可惜道:“都怪那日奴婢没快些回去, 不然殿下也不会……”
她摇头:“杨夫人也太过狠心了些,殿下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 她也真下得去手。”
那日,她见到青葙额头带血从承恩殿里出来,还以为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动了手,直被唬了一跳。
后来知晓青葙受伤是因为杨氏,又不免感慨太子妃命苦。
太子妃从不爱在她们这些宫人面前说起自己从前的事,但长了耳朵的都知道, 太子妃是在关东长大的, 而王家在前朝却世代盘踞在江南, 虽比不上高门大户, 但到底也是世族人家,这样人家的女儿却流落民间, 还流落到离江南千里之外的关东之地, 其中必有隐情。
关东苦寒, 且前些年饱受战乱, 可想而知,太子妃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娃在那里是受了多少的苦楚才能平安长大。
她想,太子妃在王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必定很是高兴,然而……
柳芝叹了口气, 瞧着杨氏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便知,太子妃回到王家的那一年里怕是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见她唉声叹气的,青葙不由拉着她的手道:
“好姐姐,这疤这么小,有什么的?放心吧,旁人瞧不出来。”
柳芝无奈,她就知道等着她的必然是这句话,太子妃心大的没边,好似这世上除了太子,就没她在乎的事。
不对,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太子妃好似连太子也不在乎。
真是奇怪,这两个月太子不见人影,太子妃几乎日日做了糕点守在承恩殿外头,等着太子殿下回来尝一口。
谁见了不说一句情深义重,可她为何还会有这样离谱的念头?
定是这些日子日日听樱桃那丫头对着那鹦鹉念叨,被念昏了头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樱桃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怨:
“这么冷的天,可真要冻死人了。”
“就属你最怕冷。”柳芝笑着用手指推她的额头:“叫你办的事办了么?”
樱桃轻哼一声,道:“我怎么会将殿下的吩咐忘了。”
然后小跑到青葙跟前,道:“殿下,我守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殿下今日也回来了。”
青葙十指交叉,将下巴枕在上头,意外道:“是么?”
前两个月李建深回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自从前几日她摔了额头被他撞见后,他便日日回来,却也不见她,当真是奇怪。
不过李建深这个人,一向是随心所欲,他做什么自有他的理由,旁人一般很难猜透。
青葙手捧着下巴,右手食指不断跳动着。
多半是同卢听雪闹了别扭,除了这个,青葙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不管他为什么回来,能见到他的脸总是好的。
青葙抬头,对着樱桃道:
“去问问厨房,紫薯山药糕做好了没,若好了,便派人给太子殿下送去。”
“哎。”樱桃朗声应是,也不知是不是太子殿下吃惯了太子妃做的糕点,若在从前,太子妃送去的糕点是定要被丢出来的,这几日以来,却都收下了。
她正要离去,却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转身对青葙道:
“对了殿下,您的父亲王植大人传了信儿进来。”
青葙想起这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父亲,面色淡淡的,点头:“说什么?”
樱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青葙接来看过,然后默不作声。
看来,怕是有人到府中警告了王植,他这才特意替杨氏写了一封告罪书上来,说王婉然就要议亲,这时候若是生了事端,怕是找不着好人家,请她为了妹妹不要计较杨氏的过失。
除此之外,里头无一句问好,更无一句提及她额头的伤势。
这是这位生身父亲头一次给她写信,竟是这样的内容。
青葙只觉得那封信像是这数九寒天里炼化的一把冰刀,正在一点一点往她的心尖上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与她血脉相连的家人。
看着那封信,她此刻更是分外想念从前在关东的家,想得心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