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人不在,她的家也早没了。
青葙起身,将手上那封信扔进炭盆里,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
几日之后的醉旺楼里,魏衍正优哉游哉地倚着凭几欣赏歌舞,这家酒肆前几日刚来了位胡姬,能唱能跳,尤其是那胡旋舞跳得最好,回回能赢得阵阵喝彩。
此时,魏衍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吃酒,正好不快活,忽然察觉到颈边一凉,他霎时腾身而起,一个翻转,拔出腰间短刃就要向来人刺去。
那人轻哼一声,捉住他的手臂一按,短刃便猝然掉落,那人一伸手,利落接住。
“殿下?”只见李建深身穿一身寻常圆领胡袍,手拿象牙扇,正站在不远处悠悠地看着自己,魏衍立即酒醒了一大半,就要跪下。
李建深坐下,道:“你这样跪我,旁人瞧见又要问东问西,出来一趟也不安生。”
魏衍的腿便没跪下去,他长呼一口气,道:“方才殿下可要吓死臣。”
他跟着李建深坐下,招呼人添酒加菜。
“殿下这时来找臣,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建深捏着酒杯不住摇晃,眉头微蹙,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却不说话。
魏衍瞧他这样子,心下便有了计较,道:
“殿下既然不说,那就由臣来猜。”
他笑了笑,眼中趣味渐浓:“殿下近日可是心绪不宁?心里总想着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李建深这几个月太过反常,想不叫他注意都不行,他稍稍一打听,便知晓了其中缘由。
李建深停下摇晃酒杯的手,仍旧不吭声。
魏衍接着道:“殿下心底里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这回张了口:“亲近?”
他同太子妃还不够亲近么?在这世上,他只同她那样亲近过,彼此之间几乎毫无距离,可是他很清楚,他要的不是这个。
魏衍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道:“是,亲近,总是想着念着同她在一起,若是瞧不见便神魂恍惚,仿佛丢了魂一般的亲近。”
李建深蹙起眉头,垂下眼帘,一双凤眸里罕见地出现一丝困惑。
他……想对太子妃那样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是会出现她的脸,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魏衍难得见到李建深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啧啧称奇。
人都说太子对卢听雪一往情深,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太子因为她这样过。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甚至跑到这里来找他这个臣下来寻求开解,这样的太子殿下,从未因为卢听雪而出现过。
魏衍指着那胡姬对李建深道:“殿下,您可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皱起眉头。
他又道:“那……卢娘子呢?”
李建深扬手饮尽杯中酒,摇头。
魏衍笑意加深,悠悠道:“那太子妃殿下……”
李建深眼睫猛地一颤,捏紧了手中酒杯。
魏衍见此,便住了口,知道需得他自己想明白,便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然后接着欣赏舞蹈。
不一会儿,他瞥见一人,眼睛忽然一亮,对李建深道:“殿下您瞧,那是谁?”
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不俗,瘦高的青年从楼下走过。
“赵家三郎,当年可也是动过求娶卢娘子的念头的,如今在这里瞧见,也是缘分。”
李建深神色未变,眼中无波无澜,仿佛看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当初看到青葙同张怀音走在一起时,自己不是这样的。
李建深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卢听雪的情感就是世人所说的喜欢,可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
他从未为她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过,更不会在看见她的爱慕者的时候气愤伤心。
可是为了青葙,他会。
李建深突然起身离去。
魏衍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然后继续转头看那胡姬跳舞。
街道上,谭琦牵着马守在酒肆外,风吹起马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今日是个大晴天,却仍旧十分寒冷,马儿踢踏着蹄子,不断从两只鼻孔中喷洒出白气。
“主子。”谭琦向李建深行礼。
李建深接过软鞭,飞身上马,策马扬蹄,往太极宫飞奔而去。
他想见青葙,立刻。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谭琦带着剩下的亲兵上马,追随李建深而去。
一时之间,街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四起。
在醉旺楼对面的一家胭脂铺内,卢听雪正在挑选胭脂,她听见马蹄声,不禁下意识透过窗子往外瞧,正瞧见李建深骑马从自己面前飞奔而过。
她已经有多日不见他,一着急便喊了两声,李建深像是没听见,连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卢听雪放下手中胭脂盒,轻咳两声。
太子这么急,是要往哪里去?
第30章 “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冬日严寒, 东西大街两侧的水槽里厚厚的结了冰,人走在大街上,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想着加快脚步, 早些时辰回家喝口热乎汤,暖暖身子。
这样的天气里,李建深骑在马上, 似乎全然察觉不到正化作刀子往脸上刮的冷风,只顾扬手甩着手中马鞭, 一个劲儿往太极宫赶。
“踏踏”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又跑远,惊飞街道两侧屋檐上停歇的麻雀。
进了太极宫,李建深便下马乘撵车,等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冯宜见李建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唬了一跳, 连忙要招呼着他进承恩殿, 免得受了风寒, 可李建深却没理他, 只管往丽正殿走。
冯宜没了法子,只得先叫人去烧热水, 那小内侍得了命令, 拔腿就要往厨房跑, 冯宜抱着拂尘, 猛然抬首唤他:
“回来!”
小内侍又连忙跑了回去。
冯宜想起方才李建深的样子,慢慢回过味来。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东宫,有事没事就爱发呆,还总爱往太子妃住的丽正殿瞧, 太子妃派人送来糕点,他也命人收下吃了,然而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见太子妃。
他在一旁瞧着,不觉感慨。
原来英明神武如太子殿下,也会为了一个人如此辗转反思,犹豫不决。
本以为这种情况怕是要持续一段时日,不想今日太子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直往丽正殿而去。
这是开窍了?
冯宜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子这些日子的反常弄得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一直战战兢兢,生怕惹他不高兴,如今这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太子今夜怕是要歇在太子妃处。
他拉着那小内侍道:“烧好的热水往丽正殿送去,可知道了?”
小内侍一怔,太子不都歇在承恩殿么?然而他不敢多问,领命去了。
冯宜一甩手中拂尘,正忍不住高兴,忽然一拍脑门。
“坏了!”
那位画师张怀音如今好似就在丽正殿里头呢,他犹记得上次太子瞧见他同太子妃在一起时的模样,如今想来还有些不寒而栗。
“这叫什么事儿……”
他刚放下的一颗心又突然被提了起来,赶忙追着李建深的身影过去。
李建深一路往丽正殿里走去,到了殿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来得急切,到了此刻,忽然在心里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一时心下茫然,他同青葙之间一向话少,不知一会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
李建深到了此刻才突然发现,他对青葙属实是了解太少。
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不讨厌什么……他通通一无所知。
或许,他应当准备准备,问过伺候她的宫人再来,可是他又着实忍不住想要见她。
李建深站在殿外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紧张,那陌生的,难以言状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动在他的心头上,叫他变得不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眸光微动,终于抬手,用手中象牙扇掀开了厚厚的门帘。
暖风扑面,温香四溢,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却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李建深的心上,将他方才一路以来所有的紧张急切浇灭得一干二净。
他的太子妃正在同另一个男人说笑。
那笑容如春风过境,透着难言的愉悦和放松,仿佛同那男人的交谈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
这样的笑容,李建深从未在青葙脸上见过。
宫人们都说,他的太子妃对他情深义重,他也是这样认为,因为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无限的情意,叫人难以忽视。
可是如今见着这个笑容,李建深开始心底里慢慢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若果真情深义重,她为何在他面前从未这样笑过?
如今想起来,她在他面前的时候,好似总在压抑着什么,从前他不在意的事情,如今细细想起来,却处处透着古怪。
青葙因手上长着冻疮,今日的画便只学了半个时辰,张怀音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不大高兴的模样,便特意捡了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趣事讲她听,逗她开心。
正讲到兴处,忽听门上响起了动静,两人齐齐扭头看去,却见李建深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青葙不免意外,瞧李建深的穿着,他应当刚从外头回来,怎么没换衣裳就到她这里来了?真是稀奇。
她走过去见礼,神色淡然:“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过了许久,才听见李建深开口:“怎么,太子妃不欢迎?”
青葙不禁抬头看过去,她总觉得李建深今日好似同寻常不大一样,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郁气,眼睛还一直盯着她瞧。
青葙不禁叹气,他同卢听雪的这场矛盾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去,这都多少时日了,非但没结束,瞧着兴许还变本加厉起来,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对着她这个替身露出那样的神色。
“自然是欢迎的。”青葙引着李建深往里走,亲自给他倒茶。
李建深面色淡淡的,接过茶杯,却一口没喝,也不说话。
张怀音仍在那里跪着,李建深没叫他起,他便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来吧。”
短短三个字,却让张怀音无端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殿下既来,他自然不好再呆在这儿,只能告退。
“师父慢走。”青葙点头同他道别。
张怀音察觉到李建深身上散发的寒意更重了,他只能匆匆冲着青葙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退下。
见青葙一直往外头瞧,李建深抿了抿唇,淡淡道:“太子妃很喜欢同张画师说话?”
这句话问出口,李建深便有些后悔。
他在做什么?同一个画师争风吃醋么?
青葙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满,点头,说:“他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听到这句话,李建深不免垂下眼帘,手握象牙扇的指尖渐渐泛白。
青葙瞧见李建深耳朵有些发红,不免用手碰了碰,李建深身子一僵,歪头看过去。
青葙对上他的视线,道:“殿下身上怎么这样凉?”
见李建深不吭声,她便不问原因,只道:“这样不成,殿下还是先沐浴吧,免得着凉。”
然后起身吩咐人去烧热水。
看着她为自己忙碌,不知怎么的,李建深心中的燥郁忽然消了大半,淡淡地‘嗯’了一声。
或许,那心中没来由的古怪只是他的错觉,她是喜欢自己的,他不应该有所怀疑……
因李建深不喜宫女伺候,便由青葙替他宽衣。
净室内,李建深坐在浴池中看着青葙忙碌,一双眼睛不自觉盯着她瞧。
青葙察觉到他的视线,以为他想要,便抬手去解衣衫,然而解到一半,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建深道:
“殿下稍等,妾去去就来。”
说着,便重新拢衣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青葙额头上多了梅花花钿,一头秀丽的乌发挽着,用的便是那梅花白玉簪。
李建深的心口突然一哽。
云雾缭绕间,青葙还在问他:“殿下,如此这般可好?”
李建深的舌尖开始泛酸,他想说不好。
从前他只当青葙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甚至在最开始,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学卢听雪打扮,他只觉得可笑,心里头尽是冷漠和麻木。
他默许了这一行为。
如今再看着青葙的花钿和簪子,李建深却只觉得刺眼。
李建深起身,一把捞过青葙的腰肢将她抱进浴池里,然后抬手便拔掉她头上梅花白玉簪扬手一扔,很快,浴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簪子断了。
青葙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建深又用沁了水的手指往她额头上抹去。
“殿下?”
李建深握住她的肩膀,眸中神色透过云雾看不分明,只听他沉声,一字一句道:
“往后,不许再如此打扮。”
青葙微微愣住,她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究竟是怎么了,从今日进丽正殿起,他好似就有些不对劲。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李建深便一个转身将她压在了池壁上。
青葙仰头,忍不住咬住下唇,堵住嗓子眼里发出的闷哼。
池水在不断地上下浮动,哗啦啦响个不停,青葙扶在池壁上的手被李建深握住,放到他的脖颈上去。
外头脚步声掠过,应当是柳芝和樱桃她们取药回来了,不一会儿,从浴池外传来几句说话声,然后,那脚步声便很快远去。
浴池里,青葙抬眼,透过升起的云雾看向李建深眉眼间的那颗红痣,眼中仿佛也被雾染上了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