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去眼中疑惑和心中羞耻,虞卿解下刚系上的腰带,衣服从肩头滑落,“公子那夜救我于危难时,公子说什么,我都愿意。”
“此时无兴致,先把衣服穿上,给我捏捏肩吧。”
虞卿点头,弯腰把外衫捞起来,穿上之后系了腰带,走到苏有辞后面,替他按着肩。
决定了要这么做,虞卿便不打算留有什么羞耻之心。
从上往下看到苏有辞手里的书,愣了下,手里的动作不免也跟着停住,正欲掩饰过去,就听得苏有辞开口。
“认识字?”
“认得一些。”
虞卿不愿提起家里的事,如今的余家和她除了仇怨再无其余关系,半真半假敷衍过去。
苏有辞想起那晚上虞卿衣着打扮,的确不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姑娘,那料子,也值一些钱。
更别说此刻正在替他捏肩的手,十指纤细,手心指腹不见薄茧,是从未做过粗活的人。
苏有辞想着,终于想起来,自己救回来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人,怕这名字也是假的。
要是无依无靠被人拐卖来的倒还好说,或者哪家勾栏院里跑出来的也还好,可要是——
一个念头在心里形成,不由停下翻书的动作,看着抬头虞卿。
难道是谁家刚买来的妾室,不堪折磨偷溜出来的?
“会写字吗?”
“能写几个,写得不好。”虞卿不知道苏有辞刚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她会写字这事,并无什么好隐瞒的。
被二婶和三婶赶出门的时候,身上衣服尽管为了守灵穿得朴素,但也是好料子做的。
苏有辞出身不俗,想必不用细想,也能一眼看出来。
“会写就行,今后这座院子里的用度,你替我记着。”苏有辞放下手里的书,抬手示意虞卿停下,“饭不必你做,会有人送来,不过——”
虞卿见苏有辞向自己招手,低头靠近,还未说话,就被苏有辞掐住了下巴。
下巴被人捏住,虞卿眉头皱起,很快舒展开。
苏有辞提了那样的要求,便不可能下杀手,“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算了,人都救了,再问别的,是在揭人伤疤,我不喜欢干那种事。”苏有辞松了手,指尖在虞卿下巴勾了下,“旁的,以后再说,不过,我可不喜欢不识趣的人。”
“以后我会努力伺候好公子。”
伺候人?
学会应该不难,再不济,眼前不就有个师父吗?苏有辞这样习惯人伺候,总会教她。
垂下眼眸,虞卿想到那日父亲被抬进棺椁时的情形,恨意从眼底闪过。
她肯定会杀了那些人。
第5章 咬了咬牙,虞卿闷声道:“……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第一日,虞卿便积了一肚子的火。
苏有辞这人,挑剔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不止连茶水冷热挑剔,甚至连饭的软硬都极为挑剔,不合口直接放回去,一口也不碰。
宁可用点心充饥,饿上一个时辰,等小厮再把新的饭菜送来,也不肯将就。
怀里抱着雪球坐在地毯上,手边放着苏有辞给她打发时间的书。
倒不是什么话本子或是四书五经,反倒是几本很久的手抄本,像是谁的平生传记。
看了几页,刚才雪球醒了缠着她,她见苏有辞没反对,便把书搁下陪着雪球玩闹。
悄悄抬眼看向那边坐在方桌旁的苏有辞,虞卿看着桌上饭菜,撇下嘴角。
她别的事没猜对,倒是猜中了一件。
苏有辞这般挑剔的性子,定是出自府邸在成功的那种大户人家。
“你在看什么?”
“我——”虞卿吓一跳,不由腹诽,苏有辞莫不是后脑也长了眼睛,不然怎么会知道刚才她在看他。
惊慌看着苏有辞,虞卿手揪着怀里雪球的一撮毛,脑中空空,语塞答不上来。
“我现在教你一个道理。”
苏有辞放下筷子,将嘴里的东西全都咽下去,又喝了一口茶后,才缓缓开口。
“不对胃口的东西,宁可不要,也不要将就。”
虞卿愣住,怀里的雪球一下跑开,不知是被扯到疼了还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缩到了木榻旁边。
无暇去想雪球的事,虞卿望着苏有辞。
这话从苏有辞口中说出来不是偶然,而是在提醒她,也是真的在教她。
不合适的东西,宁可挨点疼,也不能将就是吗?
“公子的话,阿卿记下了。”
“想要达到目的,不折手段是种办法,但偶尔也要知道变通,否则,这世上,并非非黑即白,太过追究对错,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
“阿卿明白。”
“收了吧。”
苏有辞擦了擦手,起身时看了眼外面还未停的风雪,嘁了一声后回到躺椅上坐下,拿起了白日里的书。
看一眼苏有辞,虞卿从地毯起来,理了理裙摆后,将方桌上的饭菜收回食盒里,拎到一边放好。
三菜一汤,苏有辞只动了不分三分之一,每样菜都还够寻常人家吃一顿,可是——
虞卿垂眼,盖上食盒后压去心里的杂念。
苏有辞说得对,这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不能以对错去评估每一件事情,自己能活着已是不易,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想旁人。
只想着自己,并没有错。
铜炉里的甘松味道飘在屋子里,远离床榻的窗户支开一直宽的缝隙用作透气。
虞卿看着外面越来越深的天色,揉了揉眼睛,不自觉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去,发现躺椅上的苏有辞闭着眼,呼吸绵长,看上去应是睡着了。
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虞卿撑着起身,从木榻上拿了床毯子,轻手轻脚走到苏有辞旁边,弯腰把毯子给他盖上。
睡着的苏有辞,身上一直笼罩着的锋锐褪去不少,反倒是多了几分温和气质。
不知怎么,虞卿觉得,苏有辞应该也不过才弱冠的年纪,至多,也不过二十二三。
正欲收回手,手腕倏地被人握住,眼睛瞪大,看向不知何时醒来的人。
“公、公子,我只是担心你着凉,所以……”
“我没睡。”
呼吸一顿,虞卿看着苏有辞,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样难以呼吸。
如果她刚才有歹念,或是其余想法,会不会已经被苏有辞掐断了脖子?
“我以为……”
话未说完,手腕上的力气突然加重,跟着便被带到了苏有辞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这个距离,近到虞卿能听到苏有辞的心跳声。
苏有辞揽着虞卿的腰,嗅到了甘松之外的味道,像是茶香,“是要在这里还是去床上?”
虞卿面色陡然一红,心跳加快,手不自觉捏紧了苏有辞的衣襟。
早上还说不感兴趣,才一天的功夫就改变主意,这——
咬了咬牙,虞卿闷声道:“床上。”
躺椅这么窄,万一掉下去,岂不是尴尬。
话音落下,便被人抱在怀里,裙摆擦过铜炉,幔帐落下,眨眼功夫就被放到了床上。
手抓紧身下的床单,虞卿憋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满脸无措。
“只是睡觉,怀里缺个搂着的东西而已。”
苏有辞放下床幔,解了衣裳躺下,伸手把虞卿揽到怀里,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眼里出现了一丝满足。
果然,从那天抱着虞卿回来时他就发现了。
这个女人抱起来很舒服,抱着睡觉也很适合。
虞卿瞪大眼,稍稍动了动脖子便能看到苏有辞线条明晰的下颌,见他眼睛已经闭上,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如今对苏有辞而言,她怕也只是一个将就而已。
或许,比将就好一些,仅仅是合适,完全达不到符合心意的地步。
但只是合适也足够了,这样她可以留在苏有辞身边,日后——
“还不睡吗?”
“多谢公子。”
虞卿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闭上眼小声道:“公子,也算不得坏人,是好人。”
“太早下定论,是会吃苦头的。”
闻言虞卿不语,苏有辞也没有再开口,外面漫天飞雪,屋内倒是暖烘烘一片。
缩在木榻旁的雪球挠了挠耳朵,听得铜炉里炭火烧裂的声音,脖子一缩,几乎是闭着眼溜到了床边脚榻上。
趴在垂下的床幔上,盘成一团,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好暖和。
虞卿只觉凉意从背心爬来,本能一样往身边热源靠去,迷迷瞪瞪尚未清醒,腰上被人勒紧。
“睁眼。”
苏有辞的声音如浸了雪水的生铁,虞卿瞬间从头冷到脚,一下睁开眼,往后躲开。
“我不是有意冒犯公子。”
“时辰不早,收拾一下起来了。”苏有辞伸手拿过床边衣服,递给虞卿后打量着她。
长发披在肩头,原本就薄削的肩显得越发瘦弱,连胸前也无几两肉的样子。
难怪要从原本的买主手里跑出来,可惜了这张脸。
“公子?”虞卿发现苏有辞似乎在走神,忍不住喊了一声,“我去外面打水来,先给公子洗漱。”
匆匆披上衣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虞卿从床脚绕开苏有辞下了床,穿上鞋袜,一刻不敢多呆,踉跄了一下往外走。
外面的冷风吹来,虞卿脑子瞬间清醒不少,刚才的燥热也降下来。
太、太难以启齿了。
刚才她靠近苏有辞时,竟然不小心碰到了晨间生气盎然的东西,她从前不知,可那回二叔对着她胡来时,她、她瞥见了。
即使保住了名节,未能让对方如愿,可那情形下,那些污言秽语和淫|乱说辞,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全都被记下。
不是有意去想,只是,险些遭人侮辱一事,如何能忘得干净?
把水壶放在石面上,揭开水缸,发现这水缸里的水只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用瓢一敲就碎,里面的水竟然没有冻住。
虞卿不由伸手摸了水缸,心下戚然。
果然是暖石生凿出来的。
舀了两瓢水灌满水壶,指尖被冰水冻得指尖发红,虞卿拍拍脸,将早上之事压下,这才拎着水壶回到房内。
昨夜放在铜炉旁的水温热,正好用来梳洗。
虞卿把新打来的水放上去,倒了一盆热水,试了试冷热后将帕子浸湿、拧干,送到苏有辞面前。
“倒学得快。”
“是公子教导有方。”
“不必给我戴高帽,你所求一个平安活着,我缺个人暖床伺候,各取所需而已。”苏有辞擦了擦脸,伸手在盆里泡了会儿,擦干手后看着虞卿,“我夜里回来,放在那的书,你仔细看。”
“是。”
看着苏有辞整理衣冠往外走,虞卿站在窗前看着他被一顶轿子接走,终于松了口气。
换了一张帕子,虞卿就着刚才的水擦了擦脸,手伸到水里泡着,“真暖和。”
不紧不慢梳洗过后,刚要去翻苏有辞给她挑的书,便听得敲门声。
心想是有人送新的饭菜来了,虞卿前去开门,果然是以往送东西来的小厮,便把昨夜的食盒交给对方,见对方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把人叫住。
“请问,下回来的时候方便给我带些针线吗?冬日出门不便,整日在院中无事可做,便想做些针线活打发时间。”
小厮打量着虞卿,没有立即答话。
虞卿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知道自己不该提要求,更不该为难一个只是在苏有辞手下办事,做不了主的人。
可是,这冬天才去一半,她若是每日都这么闲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怕要闷死。
“什么针线都可以吗?”
小厮眼睛圆圆的,一脸少年气,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盯着虞卿,“我不认得那些东西,不过是可以顺便带来的。”
虞卿一喜,连忙道:“都行,一般铺子里随便都能买到,不必太贵,普通的就好。”
“那下回给姑娘捎来。”
“多谢小哥。”
少年见虞卿冲自己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姑娘不必客气,叫我六子就好。”
闻言虞卿捂着嘴轻笑,点点头后看了看外面的积雪,“雪天路上,你小心脚下,别摔了。”
六子脸一红,拎着食盒转身就走,就出院子这几步路,踉跄了三四下。
第6章 公子会嫌弃我吗?
腊月里的风雪终于有停下的兆头,院子里的积雪却不见半点消融,好似已经结成了冰,连太阳都没了威胁。
又连着三天,苏有辞没有出现。
刚离开那晚,虞卿还乖巧的等在桌前,饿着肚子等人回来,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到了亥时也没动静。
虞卿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饭菜已经凉透,饿过了劲,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随便熟悉便窝回了床上。
后面两日她倒是自己算着时辰,到了时辰不见苏有辞来,便立即动筷吃饭,先把自己喂饱。
不管做什么都不如先喂饱自己来得强,她要是饿死在这里,她敢保证,苏有辞眼睛都不眨一下,会立即把院子给烧了,住进来都嫌晦气。
六子倒是言而有信,再给她送东西来时,便带了一包针线来。
“汪!汪~!”
听到雪球叫了两声,撒娇一样往自己裙摆上滚,虞卿忍不住笑,放下手里的针线后,伸手摸了摸雪球的脑袋。
“公子还没回来,你这么一直叫,我会以为他回来了。”
万物有灵,尤其是狗这样和人待在一起的动物,比一般动物更通人性,虞卿总觉得,雪球察言观色的本事,比自己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