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 她却转身朝府门的方向迈步。
“去哪里?”
“殿下猜不到吗?”乐枝背对着他笑着反问。
一连被噎两次,霍渡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明知她的脾气, 现下可真是活该了。
乐枝见身后的人不说话了,停顿半瞬,继续朝府门走去。
风雪中,坐于白玉轮椅之上的人, 长长久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深。
哪有什么算无遗策。
她的心思,他不就永远猜不透吗?
*
夜色渐浓,一辆马车从太子府后门奔腾而出。
乐枝坐在车内,心事愈重。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有些不安。
——为什么霍渡非要去盛阳城呢?
经此一事,她才深切地感受到,她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自己的事,对于霍渡,她确实关心的太少。
与其说是太少,不如说是太过流于表面。她避讳着,不敢也不愿问他。哪怕到了现在,她也是下意识地选择去问尹叔,而非直接问他。
她哪来的资格生气?
本质上,他们就是一样的人。
“吁——”
夏铭拉紧缰绳,马儿发出一记嘶鸣,很快停下步子。
“主子,到了。”
外头传来夏铭的禀话声,乐枝紧了紧身上的棉氅,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乐枝的眉心紧蹙,若非时间紧迫,她绝对不会挑这个时辰来打扰尹叔......她抿了抿唇,正欲抬手叩门时,却见竹屋里的灯亮了起来。然后她看见尹叔打开门走了出来,笑望着她——
似是早知道她要来一般。
只见他摆了摆手,院门自动打开......
顾不得惊愕,乐枝迈步而入,待走近几步后再郑重行了一礼,“尹叔,我......”
“外头冷,都快进来吧。”
尹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乐枝点点头,带着夏铭他们一同进屋。前屋备了好些茶点,乐枝把他们留在这里,自己跟着尹叔进了茶室。
“尹叔知道我要来?”乐枝坐到软垫上,接过尹长朔递来的热茶。
尹长朔笑道:“听见马蹄声了。”
乐枝面露疑惑。若说听见马蹄声才知晓的,那么前屋的茶点和这儿早就煮好的香茶,又该怎么解释?这些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准备好的。
除非......
她忽然想起皇兄曾说过,身怀绝学之人,能听见百里外的声音。那时她只当皇兄是唬她的,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看着乐枝惊奇的表情,尹长朔笑笑。若没点本事,他如何能活到现在?怕不是早被霍长云派来的重兵给灭了......
“和小渡吵架了?”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道。
闻言,乐枝的脸颊红了红,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有点不明白他......”
话未说完,她见尹叔冲她眼神示意,她顿时住了口。然后她见尹叔推开一边的矮窗,随手拿起一只空茶杯,往漆黑的夜色里掷去......
伴随着几记闷哼声,屋檐上坠下来几个黑影。
“回去告诉那个臭小子。白长一张嘴,话都不会说,把媳妇气跑了活该。”
几个黑衣暗卫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这话,他们谁敢说啊?
尹长朔又再拿起一只茶杯,“还不走?”
方才吃了闷亏,听见这话,几个暗卫赶紧起身点地而走。
杯底触到木桌,发出轻响,矮窗颤颤合上,外头也恢复沉静。
视线收回,尹长朔看了眼乐枝波澜不惊的神情,说:“是不是早习惯了?臭小子就是这种德行。”
乐枝点点头。霍渡会派人在暗中保护她,她一点也不奇怪。他总是这样的,安排好一切,却从不会提前与她说一声。
她虽然不怪他,可心里仍会觉得闷闷的。
“枝枝,你知道吗?其实你和他很像。”尹长朔笑笑,“你聪明灵巧、一点就透,却和小渡一样少言。就算是不开心了,也会极力掩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绝不外露,是不是?”
心口被刺了一下,乐枝垂眸,说不出话。
那些说不出口的窒闷,都被尹叔看透。
尹长朔继续说:“你也不说,他也不说。你越装得不在意,他就越想惹你生气。你别以为他好像很厉害,其实不过是装得好罢了。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姑娘,偏偏还看不透姑娘的心思,可不得把他急死了?他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惹你生气。在他看来,你若生气,就代表你在意他。”
闻言,乐枝怔怔抬眸。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前段日子霍渡动不动就和她生气,原来是这个缘故。都这么大的人了,好......幼稚啊。
“说白了,就是蠢嘛。”尹长朔抿了口茶,语气颇为嫌弃。
“我、我不知道......”乐枝垂下脑袋,低声道。若说霍渡蠢,她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看不出他生气背后的原因,更推测不出他故意不告诉她的用意。
他俩,真是蠢到一块儿去了。
“哎,没有没有。”尹长朔不赞同地摇头,“你做得对,哪能让臭小子这么轻易得逞?现下你出来,臭小子必定憋闷得很。就该这样,让他也难受难受。”
“可是尹叔,他为何一定要去盛阳城?”乐枝终于问出来,她蹙着眉,满脸的疑惑,“皇后别有用心,一定在城内布了陷阱等他。既然他都知晓,为何还要执意去?”
盛阳城......
尹长朔的眸色一点点暗下去,他缓缓抬手,再次推开矮窗,眺望远处。
乐枝转过头,和尹叔一样遥望着远处的高山。若她没有记错,那儿便是大齐皇陵的位置。
“想听老头子说个故事吗?”尹长朔眼眸未动,淡淡地开口。
“愿闻其详。”
“从前,有一个国家与一个小部落世代交好。一代又一代过去,部落日渐强盛......”
而维系两边的桥梁,便是缔结姻亲。到了某一代时,部落里喜得龙凤双子,小王子气宇轩昂、小公主倾国倾城,到了公主及笄之年,依照惯例,前往友国和亲......
而小公主自幼有一青梅竹马,一直倾慕公主却不敢言,只是悄悄跟在和亲队伍之后,一路护送公主。
原以为只是和亲之举,为维系两方的友谊,公主对这亲事抱着忐忑的心情。直到大婚当晚,她的红盖头被挑起的那一瞬,她才看清友国的太子、她夫君的模样。
她的夫君生得俊俏,冲她笑得温柔。
一眼万年,小公主垂眸而笑。
而那位潜入东宫的竹马,听着里头的耳语轻笑以及交杯酒的轻触声,终于安了心,飘然远去。
婚后的日子过的欢欣愉悦,直到侧妃进府......虽然心里一早知晓,自己的夫君不会只有她一人。可到底难受得紧。
好在,侧妃为人温软,是个好相与之人。进府后,与公主相处得也很好。
不久后,公主怀孕,许是有着部落的血统,公主也诞下了一对极可爱的龙凤胎。在龙凤胎诞下两年后,侧妃也生下一子。
后来老皇帝崩逝,留下遗诏,太子继位,必须速立公主之子为储君。于是,太子继位的当日,便将自己的嫡皇长子立为储君。
而年轻的皇帝继位后,将深藏的野心表露无疑。
他以举国之力向邻近的三国发起战争,试图将三国吞并。然而被三国合力击退,最终不得不答应送亲子入他国为质的条件。
可他心思缜密、奸诈狡猾,虽表明答应,可心里岂会服气。离送子为质所约定的期限还有一些时日,他想出一个了一个法子——
借皇后母族的力量,最后进行一次反扑。
那时公主的部落已是兄长继任。部落族人,皆是有情有义之辈,不愿与别国交恶。可念及公主,他们终究还是答应了皇帝的请求,助他一臂之力。
可仍是失败告终。
可皇帝仍不放弃,他杀红了眼,四处借兵。
他不承认失败,也绝不认输。
公主自责不已,因为自己而使那么多族人死于战争。对皇帝的所作所为,她也早已是心灰意冷。她开始郁郁寡欢、不吃不喝,人也日渐消瘦下去。
而她的竹马,一直默默旁观着她的生活。他想的是,若她一生平安喜乐,他便可以永不出现;可是,她过得越来越不快乐。
于是,他出现了。他告诉公主,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带她和孩子离开这个冰冷皇宫。
公主答应了。
可这事不知怎么就被皇帝知道了。皇帝没有发怒,他只是平静地求公主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再执着于征战,不再做一统天下的虚梦。
言辞恳切,情意深长。
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加上公主本就是心软之人。如此,便相信他了。未去赴那竹马之约。
而那竹马,见公主迟迟未赴约,便知晓她的意思了。既然是她的选择,他自然尊重。
谁料,那些恳切保证不过是皇帝的哄骗之词。他爱公主,所以在他得知公主想跟着竹马离开他的那瞬,疯长出的妒意狠狠攥住他的心。
他绝不会让她离开他。
既然她想飞,那他就折断她的翅膀。
于是,皇帝假意说陪公主一道回母族探望族人亲友,实际暗中布兵,趁部落不备之时一举将其攻下......
他要将她的母族牢牢握在手里,这样她就永远离不开他了。
甚至,他还将公主母族中的表妹也纳进宫中为妃。公主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羞辱她,羞辱她的母族。以此警告她,永远别想离开他。
公主悲痛欲绝,几欲寻死。可念及两个孩子年幼,她不能那么自私,弃他们不顾。即便是死,她也得先将两个孩子送出这个残酷的皇宫。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她一样困在这里,任人摆布一生。
她自知没脸找那位竹马,可除了他,她还能向谁求助呢?她传了一封又一封信,却不见回音。她想,他一定很生气吧?
在她想放弃时,那位侧妃来了。那位一如既往友善的侧妃,如今已成了温贤的皇贵妃。她好心地告诉她真相——
原来并非是那位竹马不理她,而是她的书信根本出不了这皇宫。
皇帝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管她有多谨慎,她的信鸽都会被抓住。
得知真相后的公主崩溃了。
好在,那位皇贵妃心肠好,她提出帮公主传信,更愿意帮她将两个孩子送出宫,带给那位竹马......
把两个孩子交给皇贵妃时,公主的心痛得滴血。可是她必须这么做,她得让两个孩子获得自由。可是,两个孩子似乎与皇贵妃很不亲近,尤其那个身为储君的幼子,他牢牢拖着母后的手,不愿走。
他似乎嗅到了危险一般,哭得厉害,“母后带我们走,否则我不走......我不要、不要跟她走......”
公主只以为他是舍不得母亲才如此哭闹,便忍痛扯开了他的手。她看向一旁的女儿,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颤声道:“要和弟弟一起,好好的知道吗?”
软软的小公主红着眼睛点头,语气糯糯地应好。
皇贵妃借着祈福之由,趁皇帝忙于议事之时带着小太子和小公主出了宫,为了避免引人怀疑,她将自己的孩子也一同带上......
公主本以为心愿已了,直到噩耗传来。
——她的子女,一死一伤。
血,她从未看见过那样多的血。一盆又一盆血水从东宫端出来。
是她儿子的血。
而她的女儿......永远留在那片树林里了。
公主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冰冷刺骨。她颤抖着走进东宫,在一片血腥味中看见小太子。小太子脸上满是泪痕,可眼里早就没有泪了。
许是母子连心,小太子偏了偏头,透过宫人们朝她望来。
八岁大的孩子,眼眸里只剩悲凉绝望和深深的......怨恨。
他只看了他的母亲一眼,便扭过头去,合上眼。
公主明白,儿子恨她。
她觉得儿子恨的对。她这一生,优柔寡断、轻信他人,护不住族人,害了一对儿女。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用自己的命换回女儿的命......
可是,没有如果。
最后,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宫殿。皇帝在那等着她。
年轻的帝王终于红了眼眶,他大步上前,紧紧抱着他的皇后。他说:“是朕的错,是朕的错......”
公主如同一副行尸走肉一般,被皇帝抱着,也没有丝毫感觉。
皇帝怕她寻短见,差宫人将她宫殿内所有尖锐之物都拿走了,连横梁都砸掉、坚硬的墙面也被沏成软墙......
可是,一颗枯萎的心是唤不醒的。
无需寻死,公主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没过多少时日,便带着对儿子与族人的歉疚郁郁而终。
她终于可以去见女儿了。
可是不知道女儿愿不愿意见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如果能在地下赎罪,她惟愿她的儿子能一生顺遂。如果有来生,她希望她的一双儿女能遇到一个好母亲。
永远不要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直到公主逝世,入皇陵安葬,小太子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那位竹马只是因为失意而远走他国数月,未曾想在他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会发生这些事......他痛苦不已,懊悔万分,几乎想随公主而去。
可是,他不能。
公主未了的责任,就由他来负责。他将万念俱灰的小太子带出府,悉心照料......
“你这样聪慧,这个故事里的人,应该都清楚了吧。”尹长朔将目光转回来,望向乐枝。
山间的寒风从矮窗吹进来,好冷好冷。
乐枝觉得脸上好似结了冰一般,她抬手摸了摸,才发觉冰冷的脸颊上满是泪水,几乎铺满了整张脸。
她用力擦了擦眼角,可眼泪好像擦不完一样,越擦流的越多......
故事里的人,一点也不难猜。那个皇帝便是霍长云,公主便是霍渡的母亲,而那侧妃便是如今的皇后林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