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人陪她一起在雨中走回去,各自打着伞,穿着木屐。
这里天黑的晚,已经到了戌时(晚八点),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绵绵细雨渐渐变大,众人沿街往南行,准备在回家之前,再去勾栏瓦舍消遣一番,道路两旁有些美人倚楼。
和风细雨中隐约有丝竹管弦、婉转歌喉,街道两边也有低等的乐子,譬如奇形怪状的滑稽戏演员,杂耍、吞火吐火,胸口碎大石。
一个膀阔腰圆的汉子在灯楼前面打拳。零零星星围了两圈人。
文蜀听他呼吸和用力格外沉稳绵长,分开人群走到前面去看。这一身粗衣的汉子一双拳头舞的虎虎生风,力道纯熟,看着就那么舒服,但不够花哨。
腥的太少,尖的太多(花招太少,硬功太多),路人哪有识货的,路人就爱看翻跟头。
但有一个横着条凳坐在旁边,穿了一身绿色团花锦袍的男子,家奴衣着,满脸刁钻狂妄。
老邬吃了一惊:“五姐,他练的是四平拳。十分罕见,讲究的就是四平八稳,与人交手时绝无破绽。”
众人都看出好来,暗暗的点头。
鹿宝羡慕的不得了:“他好有气概啊。”
这汉子打了一套拳,一抱拳对众人说:“再下做些小本生意,病倒在贵宝地,多亏好心老板搭救,欠了些店钱,故此卖拳,诸位大哥大姐若有闲钱,帮衬帮衬。”
绿锦袍的家奴阴阳怪气:“别给他。他不差钱。”
文蜀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约有一两多,轻轻撇进箩筐里:“朋友,好功夫。怎的不吃一份安乐茶饭?”(不找个工作?)
汉子本来脸上有几分不甘,忍耐待发,见她也是身江湖气,又是个识货的。苦笑道:“被几个畜生绊住脚,走不脱。”
一阵风迎面吹来,文蜀看他打扮就像是小商人,提鼻子一闻,这汉子身上有一股马厩气味:“被毛戴角的?几只?”驴也好,马也好,是得买几匹带人赶路回去。
拿绿袍家奴怪叫道:“又来一个上当的。”
那汉子却面露狐疑,踟蹰了一下:“这位姐姐,敢问风水宝地?”(哪一行的?)
“山前猛虎山后狼,矮槐树下,盘山老藤下是我家园。”(很多犯法生意,魏国的,有一座山寨。)
这汉子听了纳头便拜:“失敬失敬。”
文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食指拇指合不拢,此人的手腕粗壮至极,筋骨如同老树盘根一样:“兄弟,你先收摊,跟我喝两杯去。差多少钱,我补给你。”
“这一两银子就足够了。姐姐请。”
众人自然是唯命是从,段玉娇收到她的眼色示意,暗暗离开。又找了一家便宜的小店,点了几盘卤煮,几碗粗酒。
“贱姓马,单名一个驷字。奉命带了五十匹马来吴国卖,徐贵妃之兄的管家,看上我自家留着配的一匹好驹儿,就派人给其他的马下了巴豆,马儿们都元气大伤,卖不出去,一日就搭无数的草料进去。姐姐是外地口音,我这才据实相告。”
文蜀摸听出来了,这人的东家也算家大业大,摸下巴:“为今之计,倒有两个法子。你要是再不愿意来这里做生意,就把事做绝,你要是还得来,就留一线。”
马驷低着头:“天下都是这样不讲理,东家差遣,俺还得来。”
文蜀:“你要是跟着我,就不用跟人讲理。”
一旁有个老乞丐叫到:“文寨主,我当是什么人,口气忒大,原来是你。贩马的,她没唬你。”
又有人站起来:“难道是卧虎寨文大王吗?久仰大名!!”
众人正谈笑恭维了一阵子,就听街边一阵喧哗声,还带着铜锣开道。
杂食铺老板慌忙打躬作揖:“不知是哪位大爷大奶奶得罪了人,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牵连了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小人养活。”
众人都出去了。
文蜀一推郭胜:“你回去。”要来做生意的一张脸不能得罪人。
那绿衣服的家奴给另一位黑色锦缎的家仆牵马,前面铜锣开道,后面还打着‘徐’字大旗,一行八人都骑着高头大马,看的其他人暗自含恨,文蜀手痒眼热,十分想抢。
徐府管家高声问道:“什么人敢给这马贩子钱,还敢和他谈生意?不知道老子要定了么?”
老邬上前两步,拱手赔笑道:“我们只是要买几匹劣马运货,趁着便宜得手。”
徐府官家:“那不成!不拿货压着他,他要是带着我的马跑了怎么办?”
老邬:“谁敢得罪您呢,整个齐国,谁不知道徐家权势滔天,徐家上上下下都由您搭理。我们不是全买,也是想劝他赶紧从了,免得惹下塌天大祸。”其实在到达齐国首都之前根本没听过。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就给个面子,到时候这边脚底抹油跑了,完事儿。
可惜徐府管家不是个正常人,妄自尊大之余,还有几分混不吝:“老东西,这话说得好,一见面本该治你家主人一个大不敬之罪,既然你是个识趣的,叫那妇人滚过来,给爷爷磕三个头,此事就罢了。若不然,你们可知衙门是谁家的?”
葛谨风戳戳她的肩膀,含笑耳语道:“杀出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你要是敢把我落下,你可等着的。杀了他们,倒是很顺我的心。
古大安慰道:“你放心吧,五姐把你托付给我和鹿宝了。”
鹿宝红着脸点点头,一双手藏在袖子里,貌似垂手,实则偷偷捻着峨眉刺。
文蜀本来眯着眼睛,看老邬赔笑脸,看那厮如此无礼,有点忍不了了,大不了把徐家上下和这管家一起杀光,也不怕留有后患报复自己或马驷,他娘的,我打不过甘帮主,我还杀不了几个纨绔子弟吗?虽说这二者是天壤之别,可也能找回一点面子——甘帮主,我敢在齐国都城,杀了徐国舅全家,你敢吗?
做一件大事,好叫江湖朋友都知道,文蜀来到这里,不是好欺负的。
远远的看见段玉娇跑回来,鼓着脸吹了几声口哨。
文蜀冷着脸走上前吗,沉声道:“滚下马来。齐国的衙门,管不了江湖人。”
管家挥鞭抽打空气:“放肆!反了你了!”
文蜀已经打定主意要杀人立威,就不必多费口舌,揪住鞭梢只一拽,就拽的那管家在马上坐不稳当,又一松手,这满脸横肉的胖子立刻往后一仰,落在地上啪叽一声。
胖管家坐在地上哀哀叫:“一起上,杀了她!!把这伙刁民都杀光了!”
两旁看热闹的闲人一哄而散,有本事的翻墙走了,没本事的就顺着小店前门进去后门溜走,顷刻间清了场地——只剩下两个男子。
一个三四十岁强壮有力的胖子,身着布衣,歪戴方巾,旁边有个二十多岁的斯文年轻人扶着他的手臂。
那年轻人冲文蜀微微笑了笑,眼神往身边一横,眉头微挑,一双大眼珠子往上一翻。
葛谨风觉得那胖子眼熟,又看那年轻人使眼色,暗自一琢磨,猛然间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史伯父,如今是齐国天王!!
胖管家:“敢看老子的热闹,挖了你的眼睛。”
布衣胖子声若洪钟,吼道:“打起来打起来,往死里打,你不干她不干,老子哪有热闹看。你们两伙人,要火并,就拼个到底!皇天在上,哪一个敢留手,不当人子!”(都是江湖道上人,我来做个见证)
文蜀眼皮一挑:“朋友,敢问风水宝地,你吃粮吃糠?”(你干嘛滴?算什么玩意?)
“老子有福吃八方。”布衣胖子一拍肚皮,拔出腰间苍龙吞口的金刀,往空一抛:“天为罗盖地为毡,北宸上有一张床。”江湖唇典里没有对皇帝天王这行当的自称,别称是‘大老官’。
文蜀一脚踢飞一个人,那人撞到徐府管家,胖管家往后滚了两圈,还没爬起来,就被从天而降的金刀正正好好的插在胸口,当即毙命。她杀这几个土鸡瓦狗,不屑于借人家的刀:“朋友,你很没准头。”
布衣胖子想起年轻时纵横绿林的日子,又看她傲慢不屑于接刀,卖弄本事拿人当弹珠玩,也有嫁祸于人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朋友,我算你三日之内,定要狼奔鼠窜。”好玩,等我回去就通缉你。
旁边的年轻人恭敬的柔声问:“爹,这都是什么意思?”
葛谨风走过去几步,他知道以魏齐两国的交情,自己暴露身份一定会得救,可是…于自己而言,这是污点,别问,被掠从贼就是污点,男女都一样。对魏国来说,载入史册的奇耻大辱。阿淼必然死,文蜀也必然被两国通缉追杀,魏齐两国都有自己的高手。他想到这里,鬼使神差的停住脚步。
文蜀打了一声呼哨,示意其他人上,自己懒得动手了。冲着胖子一抱拳:“在吹牛这方面,文蜀真是甘拜下风。祖青,你一向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甚是两难 ·
祖青略带尴尬的点点头:“五姐, 你怎么在这儿玩呢?这位是…我岳父。”
文蜀看他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心说你至于对我尴尬吗,你小子当年被我抓住时, 装的比风郎更加软弱,到后来还不是撒开了在山上玩。这是三四年没见, 人长大了么:“好哇, 女儿类父,恭喜你娶一位美娇娘,忘了给我发请帖,我送一份厚礼。”
祖青只是凝视着她,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微微红了眼眶。
华灯初上, 照着这对故人重逢。
史京的大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盯着这女人猛瞧:“阿青,这就是你前妻?跟你装什么生疏啊, 以前大伙都嘲笑你被掠走了,现在看见小娘子我算是明白了, 以后爹给你做主,叫他们不要再笑你了。”
文蜀满头问号,这俩人只顾着盯着自己看,一个深情难忘, 至于吗?一个巴不得自荐枕席,倒是合理。他们会不会耽误我去杀人呢?方才没看见祖青的眼色示意,但从站姿也能瞧出来, 祖青以将军侄子的身份, 年少有为的美少年,只能侧身恭敬的站在他身边。这胖子又是一副位高权重, 横行霸道的样子。
在结合自己刚刚叫段玉娇去找约好见面的祖青过来打圆场,他却带了这个人来,想必是他摆脱不了的人。那大约就是齐国天王了!她心里明白,却要装糊涂,说破就太尴尬了。史天王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装糊涂也不能把人惹急了,齐国的高手要是倾巢而出,我这些货都得被抄没。想到这里,呵呵一笑:“什么人嘲笑阿青,他们怎么不来当面骂我?写信也行啊。”
葛谨风本来在认真凝重的分析,得失利弊,生死荣辱,齐国的地利和气候环境,以及魏齐两国是兄弟之国,共同对抗塞上悲王和秦国,那么魏国太子被掠的事,史叔父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他是希望齐国稳定还是内乱呢?一霎时,心头略过八万四千个杂念,还怕思虑不周……前妻?这才注意史京身边的年轻人长什么样,十九岁上下,唇红齿白,相貌英武,穿了一件喜气洋洋的白地五彩团花箭袖袍,外罩银丝大氅,头戴珍珠冠,革带束着纤腰,一身风流俊俏。尤其是眉目含情,两只大眼睛含着热泪,不住的在她身上打转。
葛谨风心里咯噔一声,看文蜀的为人和气魄,让自己这深怀戒心又天然不吃美人计的太子都觉得可亲可敬,有些舍不得杀她,忽悠一个外国傻小子还不是手拿把掐,早听说齐国人多情。立刻上前两步,挽着她的袖口:“道难,这位哥哥是何方神圣?”
文蜀丝毫不觉得尴尬脸红,温和的介绍他们:“他是阿青,跟你说过的。我以前的相公。这是风郎,我如今的相公。”反正那一个都不睡,完全不尴尬的。都当强盗了,还在乎什么?
史天王暗自惊叹:现在的年轻人,脸皮真厚。
蹲在旁边发愣的马驷:在塞上都没有这种事。见了面必然要打起来的。
祖青看他略沾了些细雨,如雨后芙蓉,朱唇粉面,仪态非凡。险些把自己比下去了,幽幽道:“我还当你喜新厌旧,再也记不得我。”
葛谨风计上心头,心里发狠,脸上越发温和敦厚:“道难,这是第几位哥哥?”
祖青:……我哪知道!
文蜀:……风郎你可真会说话。
祖青笑得微微有些僵硬:“是天注定的缘分,何必计较先来后到。道难,你背上的伤口,下雨天还疼么?”
葛谨风气的五内俱焚:……她也为你挨过刀?还是被你捅过一刀?
文蜀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叹息道:“劳你牵挂,你送我的药很管用。”
祖青垂首微笑,语态柔媚:“我还以为桑植会拦着你不让用呢。”
葛谨风越发气恼,暗自咬牙:“你不曾听说么?桑三郎勾结青龙庄,暗害我,已被明正典刑。”
她为我挨过刀,她为我杀过人,她为你做过什么?
祖青盯着他瞧,忽然面露惊讶。
葛谨风心里咯噔一声,深恐这厮曾经混迹在使者团队中,见过魏国太子。国使团一行上百人,官员十几人,自己只见过其中正使副使。
祖青缓缓附身,葛谨风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幸而他只是伸手抚着文蜀的裤腿,幽幽的说:“听说你为人家三刀六洞,我听说了……唉,伤口还好吗,倘是我在,哎呀,不说了,兄弟,我并没有恶意。”
葛谨风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倒是没法还嘴,气到绷不住理智,在心里破口大骂:好一个从贼的书生,还敢当众抱大腿,你真是斯文扫地!昏君爱用的奸佞小人!不知道是怎样阿谀逢迎、吮痈舐痔,成了史天王眼前的红人!腌臜货!
文蜀摸摸他的额头,不觉得阿青有什么毛病,但这小子一定在暗示什么……他娘的我怎么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几年没见早就没有默契了:“起来吧,你在你岳父面前说这些,倒耽误你的婚姻大事。往事不可追。风郎有不如你的地方,也有比你强的时候。”
祖青那话一出,连看热闹的史天王都觉得有点臊的慌,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不要脸了,两个大男人,像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争风吃醋。这妖女有什么好处?朕的驸马都尉当街摸她大腿,这手感有多好?想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阿青,你要带我来看热闹,看够了,你们年轻夫妻连襟兄弟自去玩耍,老子去找几个表子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