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是用兵如神的将军,当比我更清楚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房间内的少女抬起头,澄澈眸底满满都是恐惧,“他本就凉薄,世人敬天敬地敬天子,他却是不敬,弑君话对世人来讲是大逆不道,对他来讲却是随口而来。若只是这样,那还罢了,偏偏他早已筹划了一切,何时动手,地点在何处,动手之人又是谁,甚至这次计划失败之后他还有补救之法。”
“世人敬畏的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动动手指便能杀掉的普通人。”
“表兄,他说他是为我弑君,这种话你信么?”
“这......”
陆广轩犹豫了一瞬,声音越发温和,“仪仪,有些事情若想的太清楚,那便没意思了。”
谢年舟手指慢慢松开窗柩。
“我也不想想太清楚,可是我真的怕。”
“表兄,你说他是帝王之才,可等他位尊九五之后,他会不会跟以前的帝王一样,对我们邺城下手?”
“表兄,我不敢去赌他的良心。”
“我真的怕。”
少女的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针一般扎进谢年舟心头。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
他抬头,天空蔚蓝依旧,偶尔有鸟雀振翅飞过,拖出一串长长的白痕,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经过一般。
谢年舟看着天际,手指捻过衣袖,目光一点一点变冷,如幽深的渊,仿佛能吞噬陷进去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时,少女低低的声音像是一道微弱的光,颤巍巍照进深潭——
“我拼命对他好,送他平安符,给他做风筝,还送他雀舌茶,我多想,让他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让他不要再那么冷硬,不要再画地为牢活在自己的世界。”
“可一切仿佛都是徒劳无功,我改变不了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谢年舟瞳孔骤然收缩。
陆广轩莞尔,“我道你怎么突然对一个谢家人这般好,原来你是想做菩萨。”
“表兄,你也觉得我可笑吗?”
少女吸了吸鼻子。
谢年舟缓缓转过脸,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切割着光线,打成格子落在房间里的少女身上,少女松开抓着陆广轩衣袖的手,双手捧着脸,“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可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我痴了,竟会妄想改变他的性格。”
谢年舟心如鼓擂。
“仪仪,你不可笑。”
陆广轩忍俊不禁,他抬手又斟一杯茶,伸手推到祝仪面前,笑笑道:“只是每个人都每个人的路要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谢小郎君的命数,不在你身上。”
“或许吧。”
祝仪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陆广轩的茶,看着茶盏里的碧色雀舌茶,她轻声叹息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谢年舟呼吸猛然一紧。
他想起第一次相见时祝仪的鹅黄色衣裙,俯身看他时鬂间的璎珞经风一吹,悠悠晃着人的眼睛。
第二次是她在给他盖被子,他睁眼,她便慌乱得不成样子,玉质般的手不知往哪放,把帕子搅了一圈又一圈。
第三次,便是来送谢延兴的人,她雀跃着,像是给他找到了亲人般开心,但当她觉察到他与刀疤脸之间的波涛暗涌,她好看的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像是在人心里堆起一座小小的山尖。
再往后,是她亲眼看到他杀人。
刀疤啾恃洸脸的鲜血滴在地板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整个人依偎在侍女怀里,完全不像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将门虎女。
倒像是一只初来人间的小狐狸,看到同类被杀,便物伤其类止不住颤抖。
或许是她的颤抖让他想起些许旧事,又像是那么漂亮的眼睛不应该装满恐惧,莫名的,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念头——不要在她面前杀人。
所以当谢延兴笨拙来找他寻仇时,他只是小小教训了一下谢延兴,并未对谢延兴下杀手。
可惜傻兮兮的她啊,竟怕他落了下风,将亲兵手里的佩剑递给他。
剑光晃着日光,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天边的星星在说着情话。
若只是这样,那还便罢了,偏偏她又去乱葬岗寻他,明明被尸臭味熏得扶着树呕吐,却在吐完之后用水漱了漱口,依旧向亲兵描绘他的模样。
她想让他入土为安,而不是曝尸荒野,被野狗分尸。
谢年舟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起来,病态的疯狂在他眼底无声而燃,他的手指叩在窗柩上,一遍又一遍用自己才听到的声音轻唤祝仪的名字。
“阿姐.......”
“阿姐呵.......”
像是感应到什么,房间里的祝仪微蹙眉,向窗柩处看过去。
竹林青翠,凉风习习,几只鸟雀叽叽喳喳路过,送来一阵悦耳鸟鸣。
“怎么了?”
陆广轩问道。
“没什么。”
祝仪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方才那番话小舟好像听到了。”
陆广轩眼皮猛然一跳。
谢年舟回到谢府。
心腹跟在谢年舟身后一路小跑,双手捧着一封信,“主人,谢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
谢年舟突然止步。
这个动作有些突然,心腹差点撞到谢年舟身上,知道自家主人最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他双膝一跪勉强让自己没有沾到谢年舟衣服。
“主人,谢公的信。”
心腹低头垂眸,双手把信件奉上。
谢年舟转身,他接了信件,但并未拆,而是用信件抬起心腹的下巴,幽幽问道:“你怕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心腹:不不不不不不怕!
第37章
心腹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瘫倒在地,“主主主主主人.......”
“知道了。”
谢年舟自嘲一笑,收起书信。
心腹双手撑着青石板,哆嗦着重新跪好。
谢年舟拆开书信,“啧,果然还是要对祝家下手。”
心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接道:“邺城乃中原咽喉所在,邺城若不在我们手里,便等于我们被人扼住了咽喉。主人在邺城已有三月之久,却迟迟没有动手,谢公自然着急,故而才写信催促主人。”
“邺城会是我的。”
谢年舟凉凉一笑,声音很低,“阿姐也是。”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幽深凤眸无声燃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偏执。
谢年舟的声音很低,心腹没有听到,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您说什么?”
谢年舟转身走进房间。
房间的熏香换成了醉太平,很淡,也很清幽,若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谢年舟走近羽人座的博山炉,闭目轻嗅着醉太平的花香,“告诉老头子,邺城不劳他费心。”
邺城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心腹有些犹豫,“这,主人,这怕不好吧?”
谢年舟睁开眼,手指虚握成扇,轻轻扇着醉太平的袅袅熏香。
熏香袅袅如云雾,轻轻拢在他脸侧,他垂眸看着博山炉,笑意在他眼底绽开。
“你只管告诉他便是。”
谢年舟轻轻笑着,两指打开熏香炉,往里面添了一块熏香,“还有,我要天子活不过今年朝贺。”
这件事情太突然,心腹吓了一跳,“主人,我们要提前动手?”
“可是我们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关键位置上的人此时尚未投效我们,仓促行事只怕会凶多吉少。
“主人,您十年都等了,难道还等不了这一年?”
心腹顿时头大如斗,“主人,您为什么突然急在这一时?”
谢年舟调弄着醉太平的熏香,眼底笑意更深,“为什么?”
“因为阿姐不喜欢啊。”
谢年舟转身,手里的勺匙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博山炉,目光幽幽看向心腹,“阿姐不喜欢的人,自然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心腹心下一寒,冷汗遍布全身。
.......
祝谦晋阳大捷。
消息传到邺城,邺城顿时热闹起来,百姓们奔走相告,商户们竞相推出优惠,就连平时颇为节省的太守府,此时也奢靡了一把——彻夜点灯,大宴将士亲兵。
与上次的宴席不同,这次的宴席分了主次,主将们在一个房间,将士亲兵们多在院子里,院子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而房间的主将席,却颇为清冷,清冷到案几上的饭菜都没有动多少。
“陆将军,若天子果真召太守前去洛阳朝贺,便由末将代替太守前往。”
祝夫人虽然嫁给祝谦为妻,但在跟随她多年的将领眼里,她仍是支撑陆家门庭的陆将军,“此去洛阳凶多吉少,将军与太守万万不可前去。邺城可以没有末将,但不能没有将军。将军,便让末将去吧。”
祝仪听得有些不忍。
太守府大宴将士亲兵,其实是在迷惑天子,让天子以为整个邺城沉迷在晋阳大捷上,根本不曾想到天子召集朝贺之事,心中不设防,自然容易上当,这样天子便会对邺城少一分防备。
“我与谦哥不去,便意味着我们提防天子,更是与天子撕破了脸皮。谦哥虽然拿下晋阳,但兵力并不多,若是旁人来攻,他却是守不住的。”
祝夫人低头抿了一口酒,酒水入口,她笑了起来,“罢了,去便去,也让我见识一下天子的手段。”
“将军!”
众将齐齐出声。
祝夫人抬手,制止众将的话,目光落在陆广轩身上,“轩儿,你留守邺城。”
陆广轩肩膀一僵,“姑母,我随你去洛阳,让宁峰与仪仪留守邺城。”
“他们不成。”
祝夫人摇头轻笑,“轩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们陆家最后一点骨血,更是祝陆两家的希望,若我与谦哥出了意外,邺城,便交给你了。”
陆广轩瞳孔微缩,“姑母,我随你去!”
“轩儿,莫要孩子气。”
祝夫人倒了一碗酒,遥遥对着陆广轩,“你是陆家儿郎,当担起陆家的责任来,莫做小儿态的优柔寡断。”
陆广轩紧握成拳的手指慢慢松开。
片刻后,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轩儿预祝姑母凯旋。”
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祝仪简直不忍看。
这便是断尾求生了。
若她与阿爹阿娘在洛阳出事,那么留守邺城的表兄会顷刻举事,邺城是中原腹地的咽喉所在,或大开城门放谢年舟的北方势力攻入洛阳,或自己振臂一呼造反起事,总之,与狗比天子不死不休。
只是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会让自己的儿子留守,但她阿娘的第一选择却是表兄,这种事情在意料之中,她丝毫不意外,不止她不意外,连她阿兄都不意外,懒懒饮着酒,仿佛没有听到阿娘的话一般。
她知道,阿兄心里怨阿娘。
阿娘的偏心毫不掩饰,阿兄心里有怨气再正常不过,若是寻常的母亲,在做出这种决定之前一般会提前安抚他们,毕竟洛阳之行凶多吉少,去了洛阳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但阿娘没有,邺城的城防,晋阳的兵力分布,样样都要阿娘操心,阿娘哪来多余的时间去关注阿兄的情绪?
祝仪叹了口气,让亲兵把喝得半醉的阿兄送回房间。
她刚刚与亲兵到阿兄的房间,身后便响起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表兄。
“表兄,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祝仪转身回头,给醉醺醺的祝宁峰倒了一杯茶。
“仪仪,你怪姑母吗?”
陆广轩抬手遣退亲兵,看着祝仪道。
“我从来不怪他们。”
祝仪摇了摇头,“表兄,如果我是阿娘,我会做出与阿娘一样的选择。”
——无论是能力还是威望,她与阿兄绑在一起都不及表兄的一半,阿娘做出这种选择,实在再正常不过。
陆广轩苦笑一声,“仪仪,你总是那么懂事。”
“表兄,你是第一个夸我懂事的人。”
祝仪笑了起来,推了陆广轩一把,“回去吧,表兄,等我从洛阳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陆广轩眸光有一瞬的幽深,他伸手揉了揉祝仪的发,低声道:“仪仪,早些回来。”
“表兄在邺城等你。”
“知道。”
祝仪笑道。
天子召集各地郡守朝贺的圣旨很快抵达各个州牧郡县。
祝仪一家早就得到了消息,自然不意外,有条不紊准备好朝贺的东西后,便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了。
这个时代的官道修得宽阔平坦,马车行在上面又稳又快,祝仪在马车上吃吃睡睡,倒也不觉得难熬,若是觉得闷了,便换身劲装与祝宁峰一同策马而行。
白日里她与祝宁峰玩得热闹,晚上躺在马车睡觉时,却不免想起谢年舟。
算一算时间,谢年舟已经一个月都没来找过她了。
她怀疑那日她与表兄的话被谢年舟听到了,谢年舟心里有疙瘩,对她彻底冷了心,所以才不再来找她。
谢年舟没来找她,她倒是去找过谢年舟——天子已经有对他们家下手的苗头,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赶紧联合谢年舟搞死天子。
扪心自问在这件事情上她很婊,一边说着害怕谢年舟,一边还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继续与谢年舟联合搞天子,她要是谢年舟,她能把自己的头打爆。
但她一直没有见到谢年舟。
谢年舟这个人像是在邺城凭空消失了一般,谢府府门大开,却没有他的身影,甚至连谢延兴都要回洛阳了,他仍是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