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出宫之后萧应上了前面的马车。燕青耸耸肩,心道真是人走茶凉,姓萧的果真无情。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再虚情假意。
马车行驶在夜幕初垂的灰霭中,街市铺子外的灯笼早已亮起。灰灰黄黄的夜色里,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燕青掀着马车帘子的一角,安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的心情泛起些许复杂,快到城门时放下帘子。
这个时辰,城门已关。但萧应位高权重,一个令牌过去,守城的守卫们连忙将城门大开,恭送他们一行人出了明安城。
出了明安城,街市的喧嚣渐远,直到归于寂静。燕青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感慨自己终于出了那固若金汤的牢笼。唯愿以后能天高任鸟飞,从此再不受制于人。
别苑在京郊五十里,按路程出京后要再行一个时辰左右。此时天已黑,应是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寒气比京中重了几分。偶尔还能听到寒鸦的叫声,听起来分外凄厉。
她闭目养神,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复杂的心情慢慢褪去,剩下一片麻木。她不是没想过萧旻天这么晚送她出京,可能会有什么阴谋。但她不愿意去想,因为实在是想了也是白想。
怀里的小白倒是乖巧,温顺地趴在她怀里。她抚摸着小白柔软的毛发,突然一个不稳往前栽去。这时她听到有人喊护驾,然后是兵刃碰击的声音。紧接着车帘被掀开,她被人一把扯下马车,仓惶地躲到一边。
黑暗中,她看到萧应已经自顾不暇。围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边明显落了下风。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把小白往平康怀里一塞。
她摸出身上的短剑,道:“朕护着你,我们往那边逃!”
这个时候不走,难道还站着等死不成。
平康抱起小白,两人弯着腰顺着边上跑。不想还没跑去多久,便听到有人说萧大人受伤了,赶紧撤之类的话。
她脚步停了停,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厚道,转念一想自己就是一个累赘,留下来也只能拖累他们。
于是一咬牙,接着逃跑。
十几条黑影不知从何处出来,拦住她的去路。她心道要糟,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身后的平康一声凄叫,人已倒了下去。
小白窜过来,朝其中一个黑衣人扑去,她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便看到一小团黑影朝后面飞过去。
“小白!”
黑衣人围了上来,以她的身手不到几个回合便被活捉。
“小皇帝已在我们手上!”有人高喊。
厮杀人立止,寂静中有人惊呼萧大人不行了。然后那边骚动了一会,紧接着是有人跑,有人追。燕青恍惚地听着这一切,她知道萧旻天受伤了,那些人为了保他,而弃了她这个皇帝。
押着她的人道:“陛下,我家主子想见你。”
燕青扯了扯嘴角,也不问他主子是谁。都到了这个地步,他的主子是魏家也好,是谁都好,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望着无边的夜色,心中悲凉无法用语言形容。
萧旻天改了时间送自己出宫,分明就是故意的。以他的身手和势力,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也不可能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所以,她这是又被利用了。
原本来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个你好我好的结局,没想到是她太天真了。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怎么可能因为她的小心讨好而生出不忍。
她甩那两人,冷冷道:”朕自己会走。“
可能是畏惧她皇帝的身份,可能是断定她逃不掉,那两人倒是放开了她。她松了松筋骨,默默地前行。
黑暗中,只有火把照路。旷野似无底的地狱,树木的影子如同无数的妖魔鬼怪。还有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更像是阴火森然。
她苦笑一声,自己这是在人间吗?
说是阴间还差不多。
人心比鬼恶,简直是防不胜防。
不知走了多久,这行人停了下来。她朝前面望了过去,只见前头火光大亮,竟是有人挡住他们的去路。
有人高喊,“陛下,臣来救你了!”
第48章 萧应闻言,紧紧攥拳。
燕青听出来人的声音, 颇有几分意外。前面有人抵挡,片刻间又是嘈杂的厮杀声。兵刃相击的声音在寂夜中分外清晰,而她则被之前的那两人重新挟持着往后面跑。约摸是跑出不到二里路, 两声闷哼过后,她得到了自由。
“陛下,臣救驾来迟!”
看着跪在地上花白头发的田太傅,燕青觉得今夜是如此的荒谬。她装出庆幸而激动的样子, 上前亲自扶起对方。
“田大人, 幸亏你救驾及时, 朕…朕一定重重有赏!”
田太傅谢恩, 严肃的老脸隐在夜色与火把的光亮之中, 让人瞧不分明, 却又能感觉到那种与平日的不同。
这些人个个都是戏精, 包括她自己。
田太傅顺势起身, 痛恨道:“这些乱臣贼子, 竟然如此大胆!陛下怎会夜里出京?萧大人又去了哪里?”
燕青脸一沉,“萧大人送朕出宫,不想半路遇到贼子。最后萧大人身负重伤, 寡不敌众…可恨的是他手下的那些人居然弃朕不顾,朕要诛他们九族!”
田太傅眉头紧锁,神情间有些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陛下, 臣以为今夜之日实在蹊跷,萧大人为何趁夜送陛下出京?又怎么会恰好碰到那些贼人?他身为臣子, 怎能弃陛下于危险境地?”
燕青怒道:“都怪那些人,萧大人还是很忠心的…”
田太傅表情凝重,“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田大人救了朕,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臣就冒昧一言。萧大人是臣子, 当知危难之时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陛下,他如何能自行逃命。除非除非他是故意为之。”
“你是说,萧大人他…他有不臣之心?”燕青惊呼,像是吓得不轻,脸上一片惨白。因着连番逃命,看上去又狼狈又凄惨。
孤立无援的天子,恰如搁浅的龙,何况她还是一条假龙。她岂能听不出田太傅是在给萧应上眼药,目的也是不言而喻。她大概猜到这老头打的是什么主意,此时也不得不虚与委蛇。
田太傅听她终于回过味来,老脸更是严肃,“陛下,萧大司马处心积虑送您出宫,怕是…怕是已经起了别的心思。幸好臣恰好在别院小住,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看,否则您此时已落到那些贼子的手中。如今陛下的处境很是不妙,不过您放心,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誓死保护陛下!”
“田大人。”燕青一脸感动,“朕现在才知道,原来满朝之中最应该信任的就是你,也只有你是真正的忠君之臣。如果萧大人真有反心,朕必不会饶他!等朕回了宫,朕一定会重用你!”
“这是臣应该做的,陛下不用特意赏臣。”
只看田太傅的长相和听他说的话,还真是一个忠君护主的好臣子。但是燕青知道,这个人能来得如此凑巧,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田大人,事不宜迟,你赶紧送朕回宫,朕要好好问个清楚明白!”
“今夜太晚,陛下定然乏累,不如去臣的别院歇个脚?”
燕青冷笑,这老头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田家的别院极大,从外面看倒是普通,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一应布局建筑不比皇家别苑差,看上去守卫极为严密。
燕青被安置在一处上好的屋子,不多时进来好几位环肥燕瘦的姑娘。田太傅让她挑人侍候,她心里一个激灵。
这些女子个个貌美,应是精心选出来的。或是顾盼生辉或是含羞带怯,单拎出来都是让人生怜的尤物。几人之中,一位鹅黄衣裙的姑娘头低得最厉害,娇柔怯懦楚楚动人。发髻间插着一支银簪,簪子的样式很熟悉,燕青曾在盈香的头上看到过。
她心下微动,随手点了两人留下,其中就有那银簪姑娘。银簪姑娘叫冬香,另一位叫冬月,二人便跟在她身边侍候。
沐浴时,她命冬香守在屏风外即可,冬香一字未问,也没有尝试着勾引她。她心里越发肯定,这个冬香是萧应埋在田家的暗线。
田家的别院应是靠山,不时还能听到夜枭的叫声。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环境,像极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翌日起床后便催着田太傅送自己回宫。田太傅让她别急,说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她试着强行离开,无奈被看管极严。哪怕她拿出天子的威严命令那些家丁遵从,那些人只跪着说陛下安危最重,却根本不听她的话。她望着别院不远处的高山,撂了好几句狠话。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为首的是一名少女,衣着华丽长相娇俏,正是大年三十晚上遇见的那位田姑娘。
“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不听陛下的话,给我拖下去剁了脑袋喂狗!”田姑娘在看到燕青后,极快地换了一副娇羞的模样。“臣女芝华见过陛下。”
燕青暗道这名字倒是雅气,只是性子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原来是田姑娘。”她端起皇帝的架子,睥睨了对方一眼。
少年帝王,生得又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看得田芝华羞红了脸。行礼时心如小鹿乱撞,姿态不自觉有些造作。尔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杏眼一瞪看向那跪地的几名家丁,柳眉倒竖眼神蛮横,“你们好大的胆子,连陛下的旨意都敢违抗,我看你们是嫌自己的脑袋长得太结实。陛下,这些狗奴才真是该死,芝华这就替陛下砍了他们的狗头!”
燕青冷哼一声,神情变得阴戾无比,“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要不是朕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早就将你们大卸八块!”
两人一唱一和,年纪也差不多,看在旁人眼里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是一样的蠢笨无脑残暴至极。
田芝华得了燕青的话,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长辈们果然没有骗自己,自己和陛下当真是情投意合。她手里的鞭子挥过去,那几个家丁硬生生地挨着,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燕青有些不忍,道:“田姑娘这鞭子不错。”
田芝华听到她的话,收了鞭子,羞涩而恭敬地呈上前。
她接过鞭子,细细看了许久。
这一看,便将方才的事岔了过去。田芝华有心和她增进感情,无比娇柔地吩咐下人们备点心备茶水,与她一起坐在亭子里赏景。
她垂着眸,长长叹息一声。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田芝华娇声问道。
“朕昨夜遇袭,幸得田大人相救。听说萧大人受伤了,也不知伤势如何?”
田芝华又不是傻子,一听这话哪有不明白的,赶紧派人去打听。
“陛下莫急,萧大人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燕青暗道,田太傅可是盼着萧应早点死,若是听到自己的孙女这么说,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她一直盯碰上田芝华看,直把田芝华看得颊边的红云经久不散。
田芝华芳心大乱时,还不望显摆自己,一时说起养蛐蛐的事,一时又谈到驯养凶兽,越说越兴奋。
燕青不时含笑赞许,田芝华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倒出来。从她的口中,燕青知道田家人都不在京中,田太傅的幼子陪着田老夫人及几个孙辈去回祖籍祭祖,其余的女眷则是去了寺庙礼佛。当然这只是田芝华知道的外情,真正他们去了哪里,是不是祭祖礼佛,大概只有田太傅才知道。
看情形,田家应是筹谋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有丫头匆匆过来在田芝华的耳边低语几句。田芝华脸色大变,犹豫了几下告退。走了没几步,她娇羞回头,以为自己能对上少年皇帝痴迷的眼神,不想看到的却看到年少的帝王和貌美的婢女在说话。
跺了跺脚,骂了一句小骚蹄子。狠厉的眼神转了几下,目光在自己的丫头身上掠过。两个丫头皆是其貌不扬,其中一个又黑又瘦。
她指着那黑瘦的丫头,道:“你留下来,替我看着那小贱人。”
黑瘦的丫头被留了下来,在她要吃人的目光中畏畏缩缩地重新回到亭子里。她这才算是满意了,狠狠瞪了冬香一眼。这些贱人,名义上是叔伯们的义女,吃的用的比她这个田家正经的姑娘还要好,一个个养得细皮嫩肉。
燕青不动声色,待她走远了,才朝那黑瘦的丫头招手。
黑瘦的丫头前额覆着厚厚的刘海,皮肤又黑又粗,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农家女。她低着头绞着自己的双手,两条腿似乎都在颤抖。
燕青皱眉,一般士族大户的姑娘,身边的丫头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养得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这二丫无论是从举止还谈吐上,都像是初入高门的乡下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招喜。”
“这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不,不是,奴婢以前叫二丫。”
“招喜,你来田府多久了?”
“…三,三天。”
燕青心下微惊,面上却是不显。
才三天,那就是新买的丫头。
这时,冬香低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大姑娘身边的人常常更换。”
燕青深深看了冬香一眼,大概明白其中的缘由。那田芝华动不动就砍别人脑袋,应该是像慕容适一样,身边的人死了一拨换一拨。
她眼露同情,问招喜,“你老家是哪里的?”
招喜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回答。然后燕青又问她多大了,听到她已经二十有一,有些不太相信。实在是她太过瘦小,比十四五的姑娘还要不显眼。普通百姓家这个年纪的姑娘,应该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能进田府当丫头,必定是没有嫁人的黄花闺女。她黑红着脸,细若蚊蝇地说了家里的事。原来是有个瘫在床上的爹,还有个快瞎了的娘,没人愿意娶她。
燕青默然了一会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归是不怎么舒服。然后又问她姓什么,在听到她姓燕时,认真看了她好几眼。这一看,不由暗暗吃惊。对方的五官,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招喜瘦得脱了相,皮肤太黑,恐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想到田芝华那性子,燕青真为招喜担心。可惜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没有办法保护别人。心里却是暗自下了决定,如果能顺利脱身,哪怕是重回萧应的掌控之下,她也要在离开之时带走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