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拾好散落的东西,背着背篓重新赶路。从县里到镇上光是步行要走近两个时辰,一来一回紧赶慢赶也要一天。这几年她的脚程早已锻炼出来,倒是也不觉得吃力。
快近镇子时,她改了一下妆容。外表看上去灰扑扑的,却从一个妇人变成黑里俏的村姑。脸上涂着她用草药汁和灰泥调成的膏子,手上脖子上也抹得严严实实。
这三年来她只敢在父母面前露出真容,从未用真正的面目示人。即使在外人眼里,燕家的二丫头比以前白了许多,但依然是一个皮肤略黑的姑娘。
日头已经西斜,她在镇上没有停留,心想着今天太晚了,明日再来镇上采买。快到玉山湾时,远远看到一个男子在村口张望。男子中等身材,体形结实。一张脸生得方方正正,瞧着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走来走去,不时搓着手。在看到燕青后,老实巴交的脸上划过一抹不自然的黑红。
燕青走近了,也认出了她。
“赵叔。”她打了一个招呼,脚步不停。
“二…二丫。”赵有生叫住她,“我…我有话和你说。”
燕青皱眉,她一直有意避免和人打交道,能不接触的尽量不接触。这位赵有生算是村里的长辈,她唯一一次与他说话,还是在上个月。
燕家几代都是采药人,祖辈们都会治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燕家有一些家传的方子与手扎,她多少学了一些。
上个月赵有生的媳妇生孩子,遇上难产,当时她也去了,不过被人拦着不让进,说是未出嫁的姑娘进产房不吉利。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眼见着赵家婶子越来越虚弱,产婆让赵家人去买截人参吊一吊,但赵婆婆不乐意,这位赵叔抱着头蹲在墙角不吭声。
人参是精贵的东西,平头百姓家里怎么会有。赵家人不肯花钱,赵婆婆哭着喊着在院子里烧纸,还让赵婶子喝纸灰水。燕青实在是看不下去,自己掏钱去镇上买了几片人参。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但赵婶子产后大出血,还是死了。
一想到这个男人在老婆生孩子时的表现,燕青便冷了脸。
“赵叔,你有什么事?”
赵有生不敢看她,嚅着嘴,“你…你娘和你说了没?”
燕青一愣,很快想到什么,当下脸更冷了。赵婶子死了不到一个月,坟头的土还是新的,这男人就急吼吼地找女人。
“我娘什么都没说,赵叔若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诶。”赵有生拦着她,“…那个二丫,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不嫌你,也愿意一起奉养你的父母。你要是同意,我还可以上门…我…”
“赵叔,我们差着辈呢,再说我也不想嫁人。”
“怎么能不嫁人呢?你都是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像什么样子。”赵有生急了,黑红的脸胀得更厉害。“…二丫,我是真心求娶的,除了我也没别人愿意娶你…”
“我叫你一声赵叔,是把你当成长辈。赵婶死得那么惨,你难道心里一点也不愧疚吗?”
“…女人不都这样,是她自己命不好,身子不争气。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也是她倒霉…我也是难过的。”
燕青冷笑,“村里人都说赵叔重情,我想赵叔肯定不会这么快续娶。定是马婶心急,瞒着赵叔做的主。赵叔若是没病,我就走了。若是病了,我也不是都能看。真是病得厉害,还是要去镇上找郎中。”
说完,也不看赵有生的脸色,疾步而去。
赵有生望着她的背影,咽了一下口水。前几年这个丫头又黑又瘦,家里的负担又重,谁也不敢沾。近几年倒是越来越水灵,还学了祖传的手艺。别看穿得衣服灰灰大大,但他是成过亲的男子,一眼就能看出那窈窕的身段。
他不嫌她拖累重,她是不是不嫌他成过亲?也不看看她都多大了,二十四岁的老姑娘,除了他谁愿意娶。什么不想嫁人,肯定是害羞。姑娘家面皮薄,他也太心急了。
燕青走得快,没多久就没了人影。
一回到家中,她就直接问王氏,马婶子给她做的媒是不是自己的弟弟。王氏一听惊讶万分,问她是听谁说的。她把路上遇到赵有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重复了赵有生说的那些话。末了,道:“娘,赵叔的媳妇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想着再找一个,可见也不是什么重情之人。”
“…是爹娘拖累了你,二丫。若是以后遇到合适的,你只管嫁人,不要管我和你爹。”
燕青叹气,“娘,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不嫁人。”
“怎么能不嫁人…二丫,你别说胡话。”王氏无神的眼没有焦距地看着她,有着毫不掩饰的愧疚和心疼。
“娘,我真的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找个人来侍候,侍候老的侍候大的,接着还要侍候小的。”
“女人不都这样。”王氏知道女儿主意大,这几年更是行事稳妥。只是女儿越是懂事,她就越内疚。都是他们老两口拖累了二丫,要不然二丫指定能嫁个好人家。不过赵家不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没满月的婴儿。“你不乐意赵家,咱们接着找,总能寻到合适的。”
燕青无奈,心知自己的打算在旁人听来是何等惊世骇俗,反正娘事事依她,家里真正做主的也是她。如果她一个也看不上,娘也不会逼着自己嫁人。
以前她步步为营只为活命,如今她愿望已成,哪里还会奢求太多。再者她对嫁人真的没什么兴趣,也没有碰到让自己动心的人。
吃过饭,王氏去找马婶子。她的眼神不是很好,却也不是瞎。近两年燕青想着法子替她调养,如今倒是比前些年好了一些。
她拄着棍子摸到马婶子家,有些为难是说明来意。听到燕家不愿意这门亲事,马婶子热情的脸便淡了好几分。嘴里当然还要劝说一二,直把自己的弟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明里暗里地贬低燕青年纪大,燕家的负担重。
王氏含糊着,拒亲的态度倒是坚决,家里的负担已经很重,她不希望二丫嫁到赵家再增添负担。
马婶子不死心,送她出去的时候还让她再考虑考虑。
赵有生的家离马婶子家只隔着三户人家,马婶子是近嫁。王氏一来,那边赵有生母子俩就看到了。赵婆婆一直在外面尖着耳朵听动静,待看到马婶子送王氏出来时说的那些话,立马火冒三丈。
“燕家的,这门亲事你们不同意?”
“婶子。”王氏赔着笑,“差了辈,不合适。”
“哪有什么不合适的,又不是同族同姓的辈分。”赵婆婆横着眉,隔着泥巴院墙说:“你家二丫都是老姑娘了,亏得我家有生不嫌弃。你也不看看你们家是什么样子,你家男人又傻又瘫,还有你这个瞎子。”
王氏是好性人,脸皮也薄,被赵婆婆这一数落更是觉得愧对自己的女儿,却也更坚定不同意这门亲事。
“婶子,你说的是,你家有生这么能干,定能寻到更好的姑娘。”
赵婆婆一听这话,心里的火更大了。要不是儿子看上了燕家的丫头,说什么她也不愿意和燕家结亲。原以为一说即合的事,没想到燕家居然不同意。
“我家有生不嫌弃,我看这门亲事早点定下来,有生能帮你家干活,你家二丫也能帮着带孩子。你们要是愿意,让有生住到你们家里也行。”
燕家就一个闺女,以前大家没有这个心思,主要是燕家太穷负担太重。而今燕家丫头采药种药还能治病,那院子也收拾得齐齐整整,若是结了这样一门亲,也不算太亏。赵婆婆算盘打得好,满以为王氏这下应该会松口。没想到王氏还是不同意,只说自家女儿不想高攀。
这下赵婆婆怒了,叉着腰破口大骂,“给你们脸不要脸,我倒要看看你女儿能嫁个什么好人家。二十四岁的老姑娘,还看不上我家有生,怕不是还想进宫当娘娘。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我呸!”
王氏又羞又气,说不出话来。
马婶子见势不妙,赶紧给了自家老娘一个眼神,说了几句好话送走王氏。
王氏回到家里,脸色当然不好看。她只说和马婶子说了,赵婆婆说的那些糟心话一个字也没提。
她的眼神不太好,看人时如蒙受着一层雾。此时在她的眼里,女儿如水里的花儿一样娇艳,粉的粉、白的白、红的红。这么好看女儿,真是投错了胎,就像她的大丫一样。姐妹俩都是出挑的长相,却一个比一个命苦。
燕青见她脸色不好,想着定是马婶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马婶子是媒婆,娘必是担心得罪了对方,以后自己更不好说亲事。如果是这样,倒是合了自己的心思。
一夜思绪纷杂,燕青起了一个大早。
整理好要卖给镇上药铺的草药,背着篓子出了门。今日不赶时间,也就不用麻烦村里的牛车,径直走路去镇上即可。
路上遇到村里的婶子大嫂们,也只是简单点头示意。她的人缘还不错,并不是她有多亲和,而是她会治一些小病。所以即使她性子冷淡,又是一个老姑娘,也没有人敢明面上和她过不去。
到了镇上,发现街道比平日里干净许多。问了相熟药铺的掌柜,才知道上面有人要来视查民情。说话间,便见有一大群衙役拥着什么人从铺子外面经过。她暗自摇头,心道如此大的阵势,前呼后拥的哪里是来体察民情,分明是来走过场的。
掌柜抻着脖子张望,无比羡慕道:“我家的孙儿读书倒是行,也不知能不能吃上皇粮。听说咱们这位郡守大人年轻有为,还是陛下的外甥…”
燕青闻言,下意识往外看去。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被这么一大群拥护着,想来应是风光得很。
出了药铺后,她直奔集市。割了一刀肉,买了一些米油盐酱,路过布料铺子里多看了两眼,忍着没有进去。
背着篓子往回走,谁成想迎面碰到一行人,正是姚宏他们。她赶紧让到一边,侧着身子低着头往旁边的巷子走。
不过是不经意的一眼,姚宏如遭雷击。那个姑娘她怎么长得如此像图之。即使黑一些,高一些,额前还覆着厚厚的前发,但他就是觉得她像图之。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图之,图之。
眼看着那姑娘走进巷子里,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站住!”
第51章 萧旻天!
燕青身体一僵, 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她想不顾一切地逃跑,试着动了动脚,很快就镇定下来。理智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迷茫而又害怕地站在原地。
随着姚宏那一声大喊,即有两个衙役飞奔而来。他们以为燕青什么贼子逃犯,上前左右将她制住。
她像被押犯人似的押着,心里无比郁闷。三年不见, 姚义行一上来就给她一个下马威, 真是好得很。如果她还是原来的燕青, 势必会把这小子骂个狗血喷头。, 昨天还以为他变得稳重了, 没想到都已当上郡守, 行事还是如此的鲁莽。即使他和萧应的关系不一般, 要想位列九卿站在太宸殿参政, 只怕还要历练几年。
姚宏已经过来, 示意衙役们将她放开。
“这位姑娘…”他想问她是谁,在看到她怯生生恐惧的样子,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问。图之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更不可能被几个衙役给吓破胆。明知眼前的姑娘不可能是自己的好友,不止是男女在别,还有完全不样的气质。他的心里泛起无比的难过, 酸涩难当险些失态。
图之,图之。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这位姑娘,实是对不住。”
“…民女…”燕青装出哆哆嗦嗦的样子,说话时都像是害怕到牙齿在打架。“大人,民女不是坏人。”
声音也像, 但又不是。图之的声音张扬明快,清脆悦耳干净通透,而眼前的姑娘结结马巴毫无底气。姚宏觉得自己越发魔怔得厉害,昨天看着一个妇人失神,今天又对着一位素昧平生的姑娘发呆。可能是他太过思念图之,见谁都像自己的好友。
“得罪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民女无事。”燕青抱着背篓低着头,一脸畏惧。
随同的张县尉和马田镇的乡老们跟上来,皆是惊讶万分。张县尉细细打量着燕青,心想着这村姑黑是黑了点,倒是有几分姿色,难道入了郡守大人的眼?
“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张县尉年长,是多年的官场老油条。下属拍上峰的马屁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还是很有眼色的。如果姚大人真的看上这位村姑,他自当一力促成。事情若是成了,姚大人定会记住他这份人情。
燕青还是低着头,哪里听不出问话的意图。
“民女叫二丫,家住玉山湾。”她没说自己姓燕,怕引起不必要的事。
一听二丫这个名字,张县尉和那些乡老们倒是没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毕竟村里的姑娘不是丫就是妞,什么大丫二丫,大妞二妞比比皆是。
“二丫姑娘,这位是我们信州郡的郡守大人,你还快见过大人。”
燕青嘴角微抽,听张县尉这话像是拉皮条的。她低低唤了一声大人,依然没有抬头,看上去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姚宏激动的心情已经平复,眼神落寞。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图之已经不在了,即使有人长得再像,那也不是图之。
“本官初上任,不过是例行巡察,不必惊动四方打扰百姓。”他温和地看着燕青,却又忍不住在她的脸上寻找故友的影子。“姑娘受惊了,早点家去吧。”
燕青闻听,准备离开。先前她一直躬着身体,猛地站起来难免有些不稳。加上最开始的时候真是受惊不小,腿脚多少有些发软。
姚宏见状,道:“今日是本官唐突,让姑娘受惊。”
他招来两人,示意他们用轿子送燕青回家。燕青连忙拒绝,开什么玩笑,她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姚宏知道自己的老巢。
故人相见,本应该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而在她看来,不如视为陌路,假装不认识,免得节外生枝。她拼命拒绝,姚宏却不知为何执意为之。
那张县尉闻音知意,笃定眼前的村姑被郡守大人看上了,连忙安排轿子。一前一后两辆轿子,张县尉无比殷勤地请燕青上轿。她一个头两个大,磨磨蹭蹭装出要哭的样子,就是不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