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爹不知怎么的从床上摔下来,把头给摔烂了。她学姐姐那样瞒着娘自卖自身,将那些银子藏爹的枕头底下,骗娘说自己去信州城卖草药,要好几天才能回。
这么多天过去了,爹娘应该发现她留的银子。有了那三两银子,爹就能好好养伤。原本她还想着卖身也不是坏事,说不定她还能找到姐姐,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死了。
“娘…爹,女儿不孝…”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爹娘。”燕青感觉脸上冰凉一片,不用摸也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她与招喜不过一面之缘,不知为何会如此难过。可能是因为招喜和她长得有点像,也可能因为招喜也姓燕。
燕二丫听到这句话,濒死的眼亮了一下,“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做牛做马…”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如果真有来世,我希望你投一个好胎,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陛下…别告诉他们…奴婢死了,他们会难过…”
“好,我不告诉他们。”
燕二丫已经气若游丝,她真的很欢喜,能死在陛下的怀里,她是多么的有福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不见。
“陛下奴婢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招喜,招喜!”
“…奴婢叫燕二丫…”
“我记住了,你叫燕二丫。”
怀里的人还有余温,燕青却是知道,燕二丫已经死了。她木然地抱着瘦小的尸体,一动也不动。
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紧接着像似被闷锤狠狠砸中。闷锤砸碎巨石,那种密实的疼让人窒息,窒息中又生出无数锋利的石棱,一下一下地割着,直把一颗心割得血肉模糊。
漆黑的夜,还有山中不知名的兽叫声,一切的一切如此阴森恐怖,何况她还抱着一具尸体。然而她此时完全忘记害怕,只想着找个地方孽了这可怜的姑娘。
没有工具,她无法挖坑,摸索了寻一个凹洞,将尸体放了进去,又用树枝刮了散土和枯叶填埋。为怕被野兽把尸体刨出来,她又寻了不少碎石铺在上面,尽量夯实压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黑夜会成为永恒,光明不会再次降临。突然远处火光映天,她才明白冬香那句火光为信号是什么意思。
她无比悲凉地望那火光,仿佛置身阴寒的地府。
萧旻天,还真是心思慎密算无遗策。
从今天起,世间不会再有慕容适,穆氏王朝至此终结。但愿此后天大地大,他们今生都不复再见。
*
三年后。
冬去春来,草木枯荣一年又一年。山林褪去萧瑟的颜色,换上生机勃勃的绿色。远远望去,深绿嫩绿一片片掺杂在一起,像晕染过后的水彩。
粗布衣裙的少女在晨曦中推开门,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新鲜的空气。朝阳如火如金,照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玉色天成极娇极妍。
她望着远方发了一会呆,快步拿起笤帚打扫院子。
这是一处山脚下的篱笆小院,篱笆是一丛丛的金银花,已经长成绿色的篱笆墙。院子里的左边种着一些说不出名的草药,右边是摆放整齐的农具和箩筐,上面还搭着稻草棚子。
灶房里出来一个老妇人,也是一身的粗布衣裳。老妇人眼神不太好,像是没有焦距般看向少女。
“二丫,你怎么不多睡一会,这些活娘来做就成。”
燕青抬头,说了一句不累。
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曾经富丽堂皇的大祁宫,以及那尊贵无比的乾坤殿,还有那些人上人的锦衣玉食,以及朝堂上的如履薄冰,仿佛都是一场梦。
她现在是燕二丫,信州郡长丰县马田镇玉山湾的一名农家女。
犹记得三年前,她掩人耳目地来到玉山湾,在暮色中踏进这处小院,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眼前的老妇人。当时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饿得瘦了一圈,是以眼神不好的老妇人眯着眼看了老天,迟疑地唤了一声二丫。
她和燕二丫长得本来就有点像,抹黑脸饿瘦了之后更像。尤其是摔傻了的燕老头一看到她,就一直喊她大丫,让她很怀疑自己生来就应该是燕家人。她编了一套说辞,说自己在去信州的路上迷了路,这才耽搁了好多天。
燕二丫的娘姓王,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只心疼自己的女儿受了苦。她还在燕老头的枕头底下翻出燕二丫卖身的三两银子,悄悄收好。
王氏压根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闺女换了人,便是湾里的乡亲们也没有人怀疑。一是因为燕二丫性子腼腆不爱和人打交道,二是因为燕老头傻了,三是因为燕青开始时天天把自己的脸涂黑,刻意模仿燕二丫。
三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她会将一个黑瘦的姑娘变得水灵灵的美人,也会让一个王朝被另一个王朝取代。
田家别院的那场大火终结了穆氏王朝,冬香与她体形相似,烧焦之后更是无人能分辨。田太傅挟持皇帝在先,失火烧死皇帝在后,逃不过抄家灭门之罪。
萧应登基后称燕帝,国号为应天。
燕青有时候会想,姓萧的用燕这个字肯定是巧合。他的国号和他的字一样,简直是龙傲天附体。又是旻天又是应天,他倒是脸大。
信州城离明安城虽不远,但玉山湾却是信州治下最为偏远的地方。她一个小小的农家女,这辈子都不会和那些人再有交集。
不知多少次她在半夜醒来,总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认真说来,隔世之感并非错觉,而是真正的天上地下。以前的环境和如今的生活,说是两个世间亦不为过。
如果她告诉别人,她曾经做过皇帝,只怕所有人都会当她是个疯子。
王氏见小女儿在发呆,很是心疼。二丫都二十四了,被他们老两口一直拖累着没有嫁人。虽说女儿面嫩,但架不住年纪摆在那里,任是谁提起来都说他们燕家有个老姑娘。
她心里愧疚无比,痛恨自己无能。家里出事的那几年,她的眼泪都流干了,现在是想哭都哭不出来。回到灶房,盛好稀粥,浓稠的两碗是丈夫和女儿的,稀得连米粒都能数清的是她自己的。
“二丫,吃饭了。”
燕青听到声音,进来端饭。
一看到稀稠分明的几碗弱,不由心下叹息。这个娘就是这样,有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和爹,自己总是吃不饱。她说了好些回,见实在是说不动,现在也不说了。
燕老头摔傻了,像个孩子似的等着人喂饭。他还不愿意王氏喂,非要她喂。她喂完燕老头喝了一碗饭,正要自己吃饭时,便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喊门。
来人是湾里的一个马婶子,平日里会帮人拉纤保媒赚几个跑腿钱。燕青一听到这人的声音,下意识看向王氏。王氏眼神不好,却也能感觉女儿在看自己。
“二丫,娘出去看看。”
燕青点头,埋头接着喝粥。
没过多久,王氏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前些日子她托马氏替二丫说媒,马氏是一口答应。没想到说的却是自己的弟弟。马氏的弟弟老实勤快,倒是一个不错的汉子。前头的媳妇上个月血崩没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还没满月。
她想到马氏说的话,越发恨老天不长眼。马氏说自己的弟弟可以上门,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占便宜似的。二丫多好的一个姑娘,这几年又是采草药又是种草药的撑起这个家,还学了一些看病救人的医术。她心疼的自己的闺女,也不求以后女婿给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只盼着女儿能嫁一个好人家。亲事她没同意,却也没有当面回绝,想着过几天再答复,也不算损了脸面。
燕青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娘,马家婶子来找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替你相看了一户人家,娘没同意。”
既然娘都没同意,燕青也没再问。她压根没有嫁人的打算,一心想着替燕二丫尽孝,给二老养老送终。
吃完饭,她开始装草药。
装着装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打开去年做的木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出一个精致的钱袋,取出一颗金花生。
这些实心的金花生她一直随身藏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她真的能逃出牢笼,可却一直不敢拿出来用。
如今三年过去,萧应的皇位早已坐得稳稳当当,或许已将她遗忘。她想了想,把这颗金花生装进自己朴素的荷包里。打算到城里换了碎银,给全家人改善一下伙食。
虽说这几年她采药种药混个温饱,但日子真的不能说有多好。她也想穿好吃好,却是万万不能打了别人的眼。如果她是普通的穿越者,她当然想凭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然而她不仅不能太过显眼,甚至还要将自己泯灭在平凡之中。
装好草药,和王氏打一了声招呼出门。
王氏像往常一样嘱咐她几句,默默地倚在篱笆门外送她远去。她走得老远,回过头来还能看到那花白的发在风中飘舞。
三年的相处,她已将王氏和燕老头当成自己的亲人。明明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却总让她生出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出了湾子,搭上村子里的牛车去到镇上,再从镇上走路去县里。一般的草药镇上都会收,她也不总是去县里卖草药,有时候是一月一次,有时候是两月一次,卖的都是价格较高的那几种
以前百姓出门不易,路上不太平。如今倒是托萧应的福,民风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登基后不知颁布多少新政,对于拍花子的人和劫道的匪,更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饶是如此,她每回去县里还是要乔装一番,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先是扮成一个寻常的妇人卖掉草药之后,她又套上一件料子较好的褙子。
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找到一家当铺。进了门,她昂着头上上下下一通打量,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架势。铺子里的小二都是人精,一看她光鲜的外衣和袖子口露出来的旧衣,就知道她是一个家道中落又极要面子的人。
她让小二把掌柜请出来,说自己有好东西要当。小二一听,满面客气地让她等一会,去到后面知会自家掌柜。掌柜是个体态富贵的中年男子,笑得像个弥勒佛。燕青像是肉疼似的拿出那颗金花生,掌柜见惯好东西,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称了重,整整九钱。
“九钱整,夫人是要活当还是死当?”
“死当。”燕青想都未想。
“死当价高,三两银子。”掌柜笑眯眯地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
卖草药几年,燕青对时下的钱币兑换还是知道的。金子的价格约是银子的十倍,九钱金换九两银。她不知道当铺的折损是多少,但很明显划不来。与其当掉,还不如找个地方把花生融了。
见她收好金花生要走,掌柜的眼珠子一转,“夫人,四两银子,不能再多。”
“全家人都等着银子救命,当少了不划算,我再想想其它的法子。”
掌柜的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主,咬咬牙,“五两银子,不能再多。”
“六两。”燕青头也不回。
当她将要迈过门槛时,听到掌柜的同意了。
六两银子她全要了碎银,这样用起来才不打眼。掌柜的笑成一朵花似的送她出门,虽说这笔生意赚得不狠,但这颗金花生的造型精巧,比常见的那些都要好。
他喜滋滋地把玩着金花生,想着留给自己的大孙子做生辰礼。突然他脸上的肉抖了抖,急急忙忙去到后面的屋子。
打开抽屉,从三年前的账本底下取出一张纸。纸上画着一颗花生,唯妙唯肖。他仔细比对着,每一个纹路都不肯放过。他脸上的肉越发抖得厉害,手也跟着发抖。好半天的功夫,他倒吸一口凉气,取来纸和笔飞快地写了一封信。
这样的好事,竟然让他遇上了。
发财了!
第50章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燕青出了当铺, 七拐八弯地乱绕。直到确定身后无人跟踪,这才去到之前自己藏放装草药背篓的地方。脱去崭新的褙子包好放在背篓里,快步混入行人之中。
长丰县并不算多繁华, 与明安城可谓云泥之别。不过该有的还是会有,酒楼茶楼以及各种各样的铺子鳞次栉比。路过包子铺时,她买了肉个素包子。一边吃一边往城外走,不时与行人擦肩而过。好在时下民风开放, 街上妇人女子比比皆是。
酒楼里飘出来的香味勾得人不停驻足, 她望着那高高的旗幡失神。那些曾经的富贵历历在目, 明明很想遗忘却总能清晰记起。正当她出神的时候, 酒楼里出来一行人, 皆是官府中人的打扮。为首的青年俊朗英武, 身着四品制式的官服。
她认出那人, 怔住。
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仿佛还是在繁华的明安城, 她与眼前的人一起并肩而言。他们谈天说地,称兄道弟。
突然背后有人冒冒失失地冲过来,她一时不察被撞倒在地, 被篓里的东西散落出来,一瓶擦脸的香膏恰好滚落在那人的脚边。
“哪里来的村妇,竟敢冲撞郡守大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厉喝, 正是长丰县的张县尉。
青年制止张县尉,弯腰捡起瓶子递给燕青, “这位夫人,走路当心些。”
那撞人的是个半大的孩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燕青接过瓶子,低头道谢, 对那孩子说自己无事。
青年看着背对自己的妇人,总觉得有些熟悉,尤其是这声音,似乎像极记忆中那个挥之不去的人。
莫非是他思念太过,出现幻觉?他微微有些失神,陷入回忆之中。很快又清醒过来,表情带着明显的失落。图之是男子,家境不俗贵气张扬,又岂是眼前的村妇可以相提并论的。
“姚大人,姚大人。”张县尉挂着讨好的笑,狐疑地看了燕青一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村妇,难道郡守大人认识?
“本官无事。”姚宏只当自己真是魔怔了,图之已经不在了,陛下说是急病而亡。那时他在京外当差,竟是连图之的最后一面都未见过。
他迈开步子,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开。
燕青避到一边,至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直到那行人走远,她才半抬着头远远望去。心中升起无限感慨,泛着说不出来的惆怅。
三年不见,姚宏已经褪去青涩,变成稳重成熟的男子。听县尉大人的称呼,他现在应该是位至郡守,想来就是信州郡最大的父母官。昔日她认识的那个热血少年,终于成为独挡一面的栋梁之材。
物是人非,她却为故友感到高兴。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就已经官至郡守,有着毫无疑问的美好前程。不知道苏毕是不是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