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忙碌了几日,给服过药的病人一一望闻问切把了脉,杨大夫终于松口了。他不得不承认,温缇制作的药液的确百试百灵。
杨大夫的师父原是名镇四方的高德大医,悬壶济世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他本以为自己得了真正的师传,医术必然无寻常人能匹敌,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医不好的病,有能人会医。
想通这一点的晚上,他坐在凉棚里一动不动,足足熬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杨大夫走出凉棚,恰好看见苏让和温缇领着人送了新制的药液过来。他整了整衣襟,抹了把脸,一步一步地向温缇走去。
“杨神医今日这么早就来凉棚了?”温缇隔着老远瞧见他,便寒暄了一句。
杨大夫没有回话,仍是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她走去。
走近了,温缇瞧见他脸上严肃正经的神色,也跟着变了脸色:“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杨大夫一言不发,只微微摇了摇头。
温缇松了一口气,弯起嘴角正打算打趣他两句,没想到杨大夫走到她和苏让跟前,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杨神医,这是所为何事啊?你这不是要折煞我小女子吗?”温缇有点惊慌失措。
杨大夫不顾她花容失色,又躬身拜倒在地:“王爷和姑娘能制救命神药,草民心服口服。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草民不才,愿向姑娘拜师,再学葛仙翁的医术。”
苏让见他这副模样,火气又上来了,骂道:“起来!你当本王身边的是什么人,会闲来无事收徒做消遣吗?”
旁边侍卫听见苏让的话,上来一把把杨大夫薅了起来,杨大夫嘴里还在念叨:“草民眼中无身份高低,只想再学医术……”
苏让一瞪眼,侍卫干脆把杨大夫的嘴直接捂上了。
温缇回过神来,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心说骂这个杨大夫榆木脑袋真是没骂错,学医求上进虽然没错,可跑她和苏让这里来拜师,也实在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被苏让收拾也是应该的。
“那本医书,翻印一册给你,你自己回去老实研究,研究不通了再来求姑娘指点。”苏让接下来的这句话,着实出乎温缇的意料。怎么?听苏让这意思,他还打算指点一个大夫学医啊。
温缇带着疑惑看向苏让,苏让没再言语,等转身背着人时,偷偷冲她眨了眨眼睛。
第四十章 我看谁还敢笑你!
接收到苏让的眼神, 温缇猜到他可能借机有了什么计划。但城外人多口杂,她也不好追问,只好压下一肚子疑问, 先跟着东跑西跑地去分药。
回了住处,苏让大步流星飞快地走进了院子。温缇也一路小跑紧紧追在他后面。
刚进了内院, 苏让猛地刹住脚步, 温缇只顾着追人,脚下根本没减速, 砰一声她就正正撞上了苏让。
“哎呦”,温缇脑袋正磕在苏让肩膀上, 疼得她立刻喊了出来。
苏让赶紧回身扶住她, “哪里撞疼了?”
温缇摸了摸额头, 苏让跟着凑到她面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还好, 没撞出包来。
可温缇还是委屈得不得了, 她忍不住噘着嘴抱怨:“走得好好的, 你干嘛突然停下?”
苏让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微笑着说:“是, 是, 全是我的错。”
温缇头一偏, 躲过他的手,一脸不想理人的表情。
苏让也不生气,笑着问她:“你没话想问我吗?”
温缇回过头来,别别扭扭地挤出几个字:“我想问,你就肯说吗?”
苏让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当然, 所有事情,我就算瞒着天下人,也不会瞒你啊。”
他眼神实在过于真诚,温缇被看得有些羞涩。她咬了咬下嘴唇,想掩饰自己泛红的脸颊:“你,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日后就知道了。”苏让的语气一本正经。
看温缇垂下头,不敢再和他对视,苏让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让你去指点那个郎中?”
温缇一听这事,立刻看向苏让,眼中满是疑惑。
她在现代学的只是保健营养学,顺带着了解了一些医学常识,离真正的医生专业水平足足能差上一个太平洋。
所以她在无数场合,和苏让解释了无数次,自己知道那个治疗瘴疫的古方是凑巧看书看来的,其实医理辨证她完全一窍不通。这突然让她去指点一个真大夫,不是要害她出丑吗?
苏让没有急着解释,直接拉着她进了屋子,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说道:“你在王府,除了身边的几个小丫鬟和铁柱也没个人使唤。”
温缇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要把杨大夫……”
苏让点了点头:“这姓杨的脑子不灵光,但这段日子看过来,论医术他还是有些真本事的,比京城一些混日子的御医还像样子。若能笼络住这人,将来把他收入王府,做你的左膀右臂可好?”
温缇心头不禁涌上来一阵甜意,她完全没想到,苏让原来是为了自己在谋划。
但她理智还在,也认真地回话说:“可,我一个完全不懂医理的,还指点人家神医,别说让人家当左膀右臂了,不被笑死就算好事了。”
苏让笑得越发灿烂了:“将来,你位置摆在那儿,哪怕随便念两个字就是指点,我看谁还敢笑你!”
一句话说得温缇心砰砰跳了起来,苏让这是……
她仔细观察着苏让的神情,发现他言行一切正常,最后还是按压下自己的疑心:苏让应该没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这次尽管温缇有些不情愿,但苏让第一次没有依她,强推着她每日接受杨大夫晨昏定省一样两次的问安请教。
还好杨大夫现在大部分时间还在为疫病忙碌,《肘后备急方》拿到手后,他也只能抽空翻上两页,自然也没什么问题要温缇指点。
没了反对的声音,苏让的住处彻底成了制药车间,温缇指导着手下人又制作了数套制药设备,除了睡觉的内院,前院、偏院全都用上了。
王知府又另派了些援手,几十号人由温缇调度指挥,日夜倒班流水线作业,开足马力生产药液,勉强供上了北城外得病灾民的用药。
但不容他们喘气,新的灾民和病人还在陆陆续续续地涌进长水府。王知府和韩宴之每次来报信,苏让的脸色都黑得能滴水。
他们求援的书信过去这么多天,朝廷回了消息,说赈灾粮马上调拨过来,可至今他们是一粒也没看到,长水府的存粮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多源源不断逃难过来的灾民。
见苏让每天烦躁不已,温缇也跟着开始发愁,难道之前让灾民在国相府前闹事的计划行不通?
虽说北城外不断传来好消息,说是病人们都渐渐好了起来。但是整个长水城上空还是愁云惨淡,不论大小官吏,还是百姓灾民,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情。
这一天午饭时,苏让随便夹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温缇正好言好语地劝他,就听见外边蹬蹬蹬响起一阵脚步声,侍卫长的声音很快传了进来:“王爷,王爷,王知府请您去府衙,说是有喜讯了!”
苏让一听,起身就向外走:“什么喜讯?”
侍卫长一扫之前的颓唐,兴致勃勃地回道:“听说是朝廷的粮车有消息了!”
苏让惊喜地问道:“当真?”
侍卫长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真,信使属下都看见了。”
苏让快走了两步,很快又停下,他踌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温缇:“这消息不知是喜是悲,我且去看看。”
温缇明白苏让的心思,他早对京城中见风使舵的高官,甚至亲生的父皇母后都失望至极,就算陷入绝境,也从不指望他们能出手援助,所以即使别人口里说是好消息,他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
“王爷,既是好消息,不如我也一起去听听?”
有温缇跟着,苏让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不少,于是点点头,等着温缇赶上来。
到了府衙,苏让和温缇一起出现,王知府领着众官吏在大门迎接。
温缇为制药、分药几乎每天都在和一众官吏打交道,因为她的药液有奇效,所有人提起她都只有钦佩二字,对她一个女子参与讨论各项公务都习以为常了,所以今日见王爷带着她来府衙议事也毫不意外。
不等王知府等人行礼,苏让着急地开口问道:“省了这些俗套吧,快说说,朝廷来了什么消息?”
王知府脸上的喜色掩饰不住:“王爷,朝廷的赈灾粮运来了!”
苏让不屑哼了一声:“之前你不就说过吗?现在粮食的影子呢?”
王知府喜滋滋地答道:“王爷,这次是真的,下官派下的探子已经打听回来了,赈灾粮的车队差不多进了长水府的地界,还有两日就能走到长水城了。”
苏让看了一眼温缇,眼神中还有些不可置信:真来了,你之前那个让灾民闹事的法子真的请动了我舅父出山?
当着府衙的官吏,温缇克制着自己尽量不随意接话,免得被人断章取义拿出去做文章,因此只对着苏让浅浅微笑:“王爷,托您的洪福,这可真是长水城和众百姓的大喜事。”
说话听音,王知府多聪明一个人,马上接话道:“正是,正是,下官求救数次都不见回音,王爷您修书一封,现在赈灾粮直接就送到了……”
苏让心里冷笑,我要是没有人提醒,老老实实写奏章求援,怕是也要和你一样,等到天荒地老。
他打断王知府的奉承话,问道:“你可知道这粮车有多少,朝中信使有没有说,粮食在恒州和长水府间如何分配吗?”
王知府换了正经的神情,认真答道:“探子都去问清楚了,说是这次押送过来的是头一批,会留一小半在长水府,大头都会运去恒州救灾。”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城里城外的余粮,加上这次来的赈灾粮,下官再去屯粮的米商富户那里想法子赊些账,王爷,长水城说不定还能多撑上两个月。”
苏让脸色这才缓和不少,两个月,能挨过最难的那段日子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正色宣布道:“既然长水府赈灾也好,治疫也好,都暂时稳住了局面,那本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看,这两日我们就动身前往恒州。”
没想到苏让还打算继续冒险前往恒州,王知府很惊讶。
恒州的形势怕是比长水府还恶劣百倍,万一这帝后的幼子在那里出了事,他说不定也会被迁怒,他赶紧劝道:“左右长水府和恒州交界,王爷不如坐阵长水城,在这里指挥赈灾也是一样的啊。”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向温缇递眼色:有姑娘你来劝,肯定能劝住。
苏让对恒州的局势极其担心,只要一提起来就茶饭不思长吁短叹个不停,温缇怎么能不知道?今天他终于决定前往恒州,温缇心里的一块石头反倒是落了地,因此她全程假装没看见王知府的眼神。
苏让摆摆手:“恒州本该本王亲自牧守,一草一木,一家一户,本王都要守护他们的太平。他人能将恒州百姓的死活置之不理,本王不能。”
这话说得痛彻心扉,王知府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对苏让的说法颇为感同身受,因此也不再劝他,断了硬留下苏让的心思。
回去后,苏让和温缇立刻开始安排里里外外的各个事项,又问了韩宴之和杨大夫的打算,两个人都回说愿跟着王爷去恒州。
两天后,楚王府的车队重新上路,向洪灾的中心恒州出发。
马队刚出长水城城门,就见城门口的道路两侧挤满了百姓,到处人头攒动声音鼎沸。
苏让掀开帘子看见这场面,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赶紧坐回来。特地换个位子把温缇挡在身后,才向外喊道:“李总管,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第四十一章 娘娘?他们这是在喊谁?……
温缇隔着窗户也看到了外面的人群, 一下子焦急起来:“这是怎么了?”
苏让一边护着她,一边嘴上安慰她:“先别急,等李总管的消息吧……”
他话音未落, 道路两边的灾民们嗡嗡嗡的说话声又大了许多,有人喊着:“这是楚王爷的马车, 楚王爷!”
马车里的两个人震惊地看了眼对方: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
现在这人群聚集的形势, 一旦有冲突后果难以预料,因此苏让也不打算问缘由了, 喊人立刻快马加鞭,快速离开城门口。
马车夫听见, 刚应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挥鞭子, 就听外头的人群齐声高喊起来。
“谢王爷,谢娘娘救命之恩!”
苏让和温缇本来神经已经紧绷得像根弦一样,听见喊声都不禁愣住了。
回过神来, 两个人先是面面相觑, 然后又都忍俊不禁,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前事事不顺, 我们都成惊弓之鸟了, 百姓来谢恩, 都能吓到我们。”
外面高喊谢恩的人越来越多, 远远近近的声音连成一片,如同波浪一般震荡着整个长水城。
听着听着,温缇砸摸出不对劲来:“娘娘?他们这是在喊谁?”
“哦?”苏让做出一副被问懵的样子,假模假式地猜测说:“大约是,大约是喊他们心里最大的救命恩人?”
温缇呼吸一窒,心说自己披的马甲好像还没掉吧, 他这话实在意味深长,苏让是想暗示什么?
她有些忐忑不安,又怕被苏让瞧出新的破绽,于是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他们这群乡野匹夫,最是浑噩无知,分不清贵贱身份,一定是以讹传讹了?”
苏让盯着她闪闪烁烁的眼神,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温缇心里的鼓点敲得更密了,坏了,丫鬟演了这么久,她一直没计划好该怎么脱掉马甲。
出乎意料的是,苏让没接她的话,完全避过了这个话题。他转头去喊马车夫停下,自己起身跃下马车。
见苏让露了面,一众灾民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谢王爷大恩大德!”有的妇孺喊着喊着,眼泪都掉了下来。
苏让拱了拱手,众人慢慢安静下来。他开口说道:“诸位乡亲,洪水为患,瘟疫作乱,良善百姓实不该遭此惨祸。抚恤百姓,赈济困乏,是朝廷及本王应尽的职责,本王实在不敢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