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街道上百姓摩肩接踵,林立的茶楼窗扇半掩,里面不知藏了多少闺秀,就连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秀才学子们也放下心爱的“颜如玉”,翘首望着长安门的方向。
今日三甲游街,进士及第的郎君们需从长安门沿街游行至关帝庙行祭礼,绕都城中心游行一周。
只见三人足跨金鞍朱鬃马,渠顶插花,十字披红,身后“状元及第”旗一对,绿扇一对,红伞一柄,一路上旗鼓开路,大吹大擂,气势非凡[1]。
仪仗行至观音庙、奎星堂、关帝庙礼毕,马蹄踏上最繁华喧闹的中正街后,事情开始失控了。
大安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不设大防,女子们可以大胆示爱,若有心仪之人也可赠定情之物。
三位甲子一露脸,带着香气的荷包手绢便络绎不绝地砸下,不过行了百步,扇子被砸破一只,伞面被砸的倾斜,劈头盖脸,好不狼狈。
不过这被砸地厉害的主要还是右首这位探花郎,其他两位不过受些“皮外伤”,这还是因为一些姑娘们力气不够或准头不够受的牵连。
仪仗队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走过了中正街,其他街巷的姑娘们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三位郎君终于得以喘息,互相打量一番,其中二人抚掌大笑。
“奉圭兄,我们这可是代你受过啊。”中间的状元郎戏谑打趣道。
一旁的榜眼也不含糊立即补充:“你这小子过后可得请我们吃酒。”
“一定一定。”新科探花郎柳奉圭也颇通世故,当即承下情来,在马背上作拱手状,连连讨饶。
不是两位状元、榜眼不美,相反,他们二人俱是风度翩翩、潇洒倜傥,很有文人风采。
再观探花郎柳奉圭,更像是得了老天爷偏爱,面容雕的比寻常人精致,眉似刀裁,眸若朗星,最重要的是比一般书生多了股冷峻的英武气概,煞惹人眼。
加之状元、榜眼二人年有二十又几,又是世家出身,早已婚娶,儿子都会走路了。若是从前游街,那也是有不少少女倾心的,只是今朝与柳奉圭并排一处,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了。
言斐也是这样想。
那些男人看玉千娇的心情大抵也和她今日瞧见这位探花郎一样罢。
食色性也,玉千娇诚不欺我。
言斐恹恹地倚着玤仙酒楼二楼的窗台,对人性又生出几分理解。
“那位探花郎生得真是神仙模样,可惜好像不大爱笑,冷冰冰的。”玉千娇如是点评道。
今日卯时,玉千娇就早早起床在狐狸洞里梳洗打扮,想来即便美艳如狐狸精也难以抵挡女人爱美的天性。
费了半个时辰妆点好自己后,又费了半个时辰把言斐从石床上拔下来,说是想看状元游街是如何如何的热闹。
千哄万哄地把言斐骗来玤仙酒楼,来了却老打量门口的宾客,只在那位传闻中的探花郎露脸时提起兴致看了会子,其他时候根本心不在焉。
浩浩荡荡的游行终于结束,言斐依依不舍地从窗边收回视线,回过头来双手抱臂审视着玉千娇,她倒要看看玉千娇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须臾玉千娇就有些坐不住,一双狐狸眼提溜打转,按捺不住开口:“今日天气甚好,听闻和春湖里的荷花开了,不若我们去租船赏玩一番如何?”
玉千娇心中有些忐忑,她怕言斐拒绝,她不知再要怎么开口是好,但言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应了声“不好”。
玉千娇知道这是触发了她的天赋技能,“不好”就是“好”,眼里的欢欣止都止不住,扔下银子,一路拉着言斐快步来到和春湖。
今日确实是个游湖的好天气,天朗气清,波平如镜,湖边停靠了不少小船等着载客。
远远看了眼湖上,有一条两层高的彩舫停在湖心,上边还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玉千娇心中大定。
玉千娇找了一个面相和蔼的老船夫问道:“船家游湖几钱?”
这次她学聪明了,提前变了些现银,学凡人弄了个荷包挂在身上。
老船夫上下打量了二女一番,并未多看玉千娇的脸,而是在她的腰间停了须臾,撑着船棹,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统一市价,半吊钱。”
玉千娇付了钱,领着言斐上了船,其他船夫满眼羡慕地看着,这老货运气忒好,居然能载得一回仙女儿。
船推开水面的波纹缓缓前行,老船夫依着玉千娇的意思向湖心缓缓划去。
玉千娇称自己是外乡人,与健谈的老船夫畅聊了一路,从京都的风土人情到妖魔鬼怪的贵族辛秘,将困得直打盹儿的言斐都给听精神了,听到趣处支棱着耳朵窃窃地笑。
彩舫上的琵琶声愈近,小船渐渐划至湖心,已然能清楚地听到上面的人在高声谈笑,作对吟诗。
今日安平侯府嫡次子易长空做东,邀一众高门才子于和春湖泛舟,以诗会友。
现下诸位才子或坐或立,围着舫上露天的一张大桌看着热闹。
诗会一开始,有人提议玩行酒令,部分人觉得老套,就有人提议投琼,赢家出题,输家答题,答不出的罚酒三杯,连赢者坐庄。
易长空本站在船头远眺赏景不欲参加,硬被友人拉拽着坐下,玩起来便不让走了。
只是今日易长空虽是大出血的东家,气运却全然不光顾他,开局就连输三把,现下一开盅三个四,不用想定是输了。
对面的庄家国字脸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揭开盅盖——
全红!
国字脸兴奋的面色潮红,呼哧呼哧地摇着手里的折扇,心想这次定要难倒易长空。
易长空一输再输也不恼,气定神闲地等着对面出题。
对子也对了,荷花也咏了,甚至连闺怨诗都叫他作了,今日实在输的太多,已无甚花头可做。
一旁的高个儿长脸脑袋一转,计上心来。低头与国字脸一合计,预备趁此良机好好作弄一回易长空。
“易大才子请听题”,国字脸折扇一合指向画舫上怀抱琵琶的乐姬们笑嘻嘻道:“给船上的美人儿们作一句诗,需得讨得每一位的欢心才算完成,且不能重样哦。”
众人听后皆笑,连道此题甚妙。
要知道讨好一个女人容易,同时讨好三个女人,难上加难。
作为男人,他们懂得。
今日游湖易长空请了三位桂月楼的琵琶乐姬前来助兴,这些乐姬们往来逢迎者众,极有眼色,知礼识趣,惯会风月场上的来往,要想打发她们,着实不易。
琵琶女们听罢国字脸的诗题乐声渐收,极有默契的左右相看,尔后与众人一齐言笑晏晏地望着易长空,她们都想看看这玉面青衫长空郎要如何作答。
赠诗予美人容易,同时赠诗予多位美人,不能重复落于俗套,还要她们不会拈酸吃醋,非风月场上的高手不能做到。
易长空思忖片刻,站起身来掸掸长衫,悠悠作答。
三句作毕,船上众人无一不颔首称赞,三位乐姬听后更是毫不吝啬自己的脉脉秋波。
因离得近,小船上的言斐、玉千娇也听了个全程。
那易长空确然是有几分才名的,夸人不用诸如西施、貂蝉那些烂俗的美艳女鬼的名头。丰满些的喻作牡丹,瘦削些的比作腊梅,骨肉亭匀的就说像海棠,各有千秋,听上去就满堂生香。
底下的玉千娇仰头看得痴了,双手捧心,眼底是化不开的倾慕。
有爱才者欣赏之,自然也有不知春秋的蟪蛄。
譬如言斐,妖精的喜好并不相同,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小船在湖心停了好一会儿,老船夫左挨右挨都没挨到两个姑娘主动提出返程,眼看着耽误自己挣钱了,煞风景地开口:“姑娘,要回去了伐?”
玉千娇有些犹豫,今日虽见到了那位公子却没能搭得上话,就这样草草结束她不甘心,太过刻意就落了下乘,这可是风月里的大忌。
言斐见玉千娇扭着帕子,心下了然。她与玉千娇相识三百年,她那狐狸眼一眨她就知道她在馋男人。
三百年了,她的审美还是清一水儿的小白脸,且尤爱那才子佳人的话本,不消动脑,她定是瞧上了昨日玤仙酒楼里那个什么鱼面青山长空郎了。
为给玉千娇留两分面皮,言斐做主替她答了:“回。”
嗐!怎么偏生忘了自己这张嘴!这下好了,帮了倒忙了。
听见“回”字,玉千娇咬着嘴唇,眼梢都耷拉下来,又拉不下脸开口。
老船夫得了指令,唇角隐隐翘起,端得一副和蔼面孔朝玉千娇伸手。
玉千娇不解,疑惑地看向老船夫。
“半吊钱啊姑娘。” 声音理直气壮。
玉千娇觉得奇怪,但还是细声细语地说道:“上船时我们已经付过了。”
老船夫得寸进尺地又伸近了些,一改闲谈时的和善,瞬间就变了脸色厉声道:“那是单程的价钱,回程还没付呢姑娘。”
上船时明明说好了半吊,划到一半却要加码。纵使她们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船夫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傻子也反应过来这是被讹了。
这老东西仗着船棹在手又会凫水自然是有恃无恐,像她们两个势单力薄的姑娘家,即便会水也不可能不顾名节地游水,湿漉漉地上岸,衣衫又薄,叫人看去成何体统。
且他钻营此道多年,专挑在京中无势的外地游人下手,此等芝麻小事上告官府也无人受理,多数人奈何不得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言、玉二人虽不是普通姑娘,但她们并不敢冒着被凡人发现的风险使用法术,更不能伤害凡人,这样会招来捉妖的道士,以前玉千娇的许多族人就是这样被抓的。
一时间她们还真的无可奈何。
僵持不下,玉千娇妥协,伸手进荷包拿钱。
言斐被这种无耻行径气的炸毛,见玉千娇预备破财消灾,跳过去要拦,哪怕是假|钱,也不能给这个糟老头子得逞。
老船夫看见言斐动作也慌忙去抢,一条小船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左摇右摆下,湖水都泛了进来。
这边争执的动静不小,引起了左右游船的注目,当然也包括本就离得近的易长空一行人。
“诶这不是昨日玤仙酒楼里的两个仙女妹妹吗?”国字脸眼尖,一眼就认出来玉千娇和言斐。
看到柔弱女子被欺,几位少爷心中的凛然正气是噌噌地往外冒。
易长空传话命舵手小心驶近。
着急英雄救美的国字脸手撑桅杆,向下喊到:“二位姑娘,发生何事?”
听到喊叫,三人停手。
玉千娇一把把言斐护在身后,怒视着老船夫。
老船夫听到有人询问就知事情不妙,这些公子少爷怕是要为她们出头,便恶人先告状:“诸位公子评评理,这两位船客坐船不付银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饶是玉千娇这样的好性儿听到也气坏了,叱喝道:“你个老匹夫要加钱,这分明是条黑船。”
双方各执一词,辩不分明。
国字脸他们倒是想为两位姑娘做回判官,怎奈小小船上并无人证,物证铜钱人人手里都长得一样,实在有心无力。
舫上的琵琶女们看不下去了,她们自小生于市井,与什么三教九流没打过交道,这样的小伎俩也就糊弄得过他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王孙。
为首的琵琶女走到易长空身边,悄声将个中原委说与他听。
易长空听罢思量了一会儿,领着众人下至一层,示意舵手放下舷梯,“既然双方都没个凭证,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主持公道,不若让敝人代送两位姑娘回岸,如此也不费您的劳力,老叟您看如何?”
他不欲搬出权势压人,且他认为此事是非曲直并不重要,取一个折中之法,两不生事更好。
易长空的眼神暗含警告,让本就心虚的老船夫倍感压力。
老船夫知道他们这是要撑腰的意思,立马顺坡下驴,“公子您都这样说了,算我倒霉今日没接单这生意。”
言斐听到气地跳脚指着鼻子就要骂,玉千娇死命按住了她。
随后老船夫撑了两下船棹,将二人送上了船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了。
*
今日的和春湖,弥望间都是大片大片亭亭伫立地俏丽粉红,一朵紧挨着一朵,加之层层翠玉叠嶂,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颜色。
直到她们出现。
玉千娇和言斐一身绯红并浅红,前者从舷梯登船的几步路走得那叫一个腰肢款款,体态风流,教琵琶女都看得面红耳赤。二人虽湿了鞋底裙边却不损其容,活像刚出水的湖神妃子。
言、玉登船刚刚站稳,诗会才子们就蜂拥而至,大献殷勤。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关怀备至,问她们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从未在京都见过。
逼的玉千娇疯狂调动急智,还好她看的话本子够多,随口就能编出个凄风苦雨的身世。
在这个故事里她和言斐是一对落难表姐妹,家中是苏杭一带做丝绸绫罗的富商,父亲生意失败一时想不开自缢,母亲改嫁,她就带着从小养在她家的表妹言斐北上投奔外祖,但外祖一家不认。
所幸破船还有三千钉,她们就用余钱在京都买了个小宅,平日做些绣活儿,她们的苏绣技法高、花样新,都能卖出高价,过得倒不窘迫。
先前这些高门才子们一个二个恨不得亲自提着聘礼上门,听完二女身世个个比霜打的茄子还要蔫儿。
这样的家世,他们想娶做正妻是绝无可能的。可若是纳妾,单是这脸,就会被正房活撕了吧……
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气氛一时陷入低迷……
长脸见此情状马上站出来活跃氛围:“诶诶诶,这美也救完了,咱们的英雄是不是该继续完成赌约啊。”
国字脸也是个剔透人儿,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易长空,连声附和:“就是,这么大两个美人儿假装瞧不见,该不是易郎才尽了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赌约里提的船上美人,这刚上船的美人自然也包含在内。
易长空不由苦笑,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两位好兄弟身上。
也不扭捏,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步一步破开围着玉千娇和言斐的包围圈,慢慢走到她们面前站定。
牢牢锁住玉千娇黑亮的狐狸眼,温柔的声音教人沉溺——
五月荷花娇,贴波碍船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