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指不自禁的蜷了蜷:“院判之言何意?究竟几时会醒?”
“这……”太医道,“陛下要听实话,老臣便实话实话,老臣也不知道。运气好的话,很快就醒,运气不好的话,也许一辈子……”
皇帝痛苦的用手捂住眼睛。
挥退了太医之后,皇帝让人把红衣住在逍遥居的东西取过来,必真踌躇再三,扑通一声跪下,劝谏道:“陛下,忍冬姑娘长居仪鸾殿已是破例,若您执意将她继续留在此处,会令她成为众矢之的啊。望陛下三思。”
“朕何尝不知道。”皇帝望着必真,“可是她现在这般模样,又能去得了哪里?”
“神官走了,她唯一的出路便没了。后宫又是非之地,岂容得她栖身!”
必真深深一叹:“忍冬姑娘确实艰难。只是……请陛下恕老奴僭越,老奴有一肺腑之言,还望下陛下聆听——陛下,不如一道圣旨,收入内宫吧。”
“那也得她愿意啊!”皇帝侧过身,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她嘴上说愿意,心里未见得愿意。”
“陛下,最危险的地方何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陛下心里明白,世界之大,只有待在陛下身边,陛下才能时时护她周全,忍冬姑娘离开皇城,若是有个什么急事,三长两短的,要去哪里寻您呢。”
必真知道自己说动了皇帝半分,皇帝是个极有主意的,再说下去,便是错了。
没多久,璎珞在涣春的陪同下,把红衣的包袱皮送过来,只有小小的一袋。
容均掌中掂了掂,没什么分量,打开一看,也就几张银票,加起来不够五十两。该是攒了好几年的体己。还有一件简单的换洗衣裳,一双鞋。
鞋子是红色缎面的,绣着并蒂莲。
容均坐在床沿,握着鞋子,手指抚着鞋面上的绣花,花纹略粗糙,不是大覃的工艺,鞋子也不是她的尺码,大了约有一指,不合脚,鞋子却磨旧了,可见是经常穿的。
他心里难过极了,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烦恼不已,突然听到榻上的红衣发出轻微的嘤咛,忙转过身探望,只见红衣微微的睁开眼,似乎是背部疼痛,所以下意识的轻轻扭动身躯。
“你怎么样?”他着急的问。
“大人?”长时间没有开口,她的声音嘶哑,带着讶异,“夜深了,大人怎么还在这里呢?”
红衣似乎是忘了神官已经过世的事情。
容均默了默,没有回答,起身去给她倒了一口茶。
璎珞赶忙扶起红衣,红衣长出了一口气道:“是璎珞?怎么不掌灯?大人深夜在此,多有不便,以免又生出事端。大人……哦,不。”她蓦地面露娇羞,“玉衡。答应您的,以后叫您的名字。”
容均的手一震,杯中洒出几滴水。
涣春和璎珞同样愣住,大殿里明明掌了灯,还架着夜明珠,宛如白昼一样明亮,涣春吃惊道:“冬儿,你……”
容均示意她住嘴,跟着把茶杯递到红衣嘴边:“喝口茶吧。”
红衣也感到喉咙火辣辣的,伸手想接,但是五指在空中摸索了大半圈,才碰到容均的手臂。容均把杯子放在她手里,红衣笑了笑,抿了口茶。
“大人,我们天亮就出发吗?”
容均按下心头的异样,沉声道:“我还要陪陛下祭天。你好好休息,记得按时用药。”
红衣失落的‘哦’了一声。
容均朝涣春招了招手,涣春和必真都凑过去,容均吩咐道:“不准透露半个字。”
必真和涣春对视一眼,心想陛下这是掩耳盗铃,根本瞒不了多久的。
很快,红衣在璎珞的服侍下,喝了整整一碗银鱼羹,璎珞小声道:“忍冬姐姐,你可吓死我了。”
红衣按了按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底子好,休息几日便完好如初了。”
璎珞含着泪,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红衣明明都瞎了,哪里还能完好如初呢!
璎珞替红衣松了松骨,之后太医又来查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次,她的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白芷和豆蔻无法掩饰她们脸上的难过,继续替她施针,按着皇帝的吩咐,白芷撒谎道:“冬儿,你躺了那么些时日,怕你四肢浮肿,我和你豆蔻姐姐没少往你身上下针,你睡着还不怕,醒了可别怪我们扎你窟窿,还是把眼睛蒙上吧,否则大喊大叫的,传出去好听嚒。”
红衣道:“我平日里没人的时候,也扎自己做实验,我怕什么。”
豆蔻还是拿来红绸子绑住她眼睛:“让你甭看是为你好。”
“姑姑不在,咱们两个技艺有限,要是弄疼你了,你稍微一动,扎错了位置可怎么好!搞得我俩也跟着一惊一乍。”
红衣只得作罢,依了她们,感谢道:“这段时间以来,辛苦二位姐姐了。还有璎珞。”
涣春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红衣的憔悴的模样,嘴里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
接着,喝了安神汤,又在安眠穴用银针点了一下,红衣很快便又感到困乏,沉沉睡了下去。
所有人都垂首等着皇帝示下,皇帝却背着手在殿中踱步,良久,只一句:“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翌日,红衣醒来后,还是璎珞伺候她。
这个时节最适合吃鹿肉、羊肉,但怕红衣虚不受补,只敢慢慢的调理,御膳房递来一碗荞麦面,上面撒了腰果磨成的细粉,和着芝麻酱,倒也可口。
红衣嘟哝道:“怎么总是黑黢黢的……”
璎珞支支吾吾的:“近日沙暴天,宫外都是五步内看不清人,殿里要点满蜡烛才行。”
红衣郁闷自己怎么老是日夜颠倒,又问神官忙完了没有。
璎珞知道皇帝冬至祀天要斋戒三日,前两日在斋宫,最后一日去天坛,拜皇天上帝,和已故圣祖列宗,及风雨雷电诸神,过程相当繁复,便道:“得过两日呢。”
红衣问:“宫外灾情还是不得好转?”
璎珞点头道:“听说是,饿死了好多人,西边大旱,东南大涝,谁也救不了谁,故而眼下都往京里涌呢。”
红衣到底还是虚弱,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等到红衣再次醒来,人已经在钟粹宫了。
皇帝拟了一道旨,册封尚药局女官忍冬为‘宸贵人’,居钟粹宫。为了保护红衣,一并把悫嫔提到妃位上,一来方便悫妃行事,二来给红衣打掩护。
悫妃半年内连升两级,宫里的风向自然也跟着转变,各路人马都来恭喜悫妃,内侍局的礼物流水一样的送进钟粹宫。表面上都是送给悫妃的,皇后却知道皇帝心意,好像玫瑰色三多纹妆花缎,宝蓝色地团三多金寿字纹妆花绸,绿色勾莲蔷薇纹妆花缎等等,都是成倍的分量。还有银镀金镶翠碧玺花卉纹金簪,银镀金镶珠翠蝴蝶红玛瑙耳环等各色首饰,一并安排了两份。
容妃和莲妃表面上禁足,实际上,芊红三天两头的过来向她报告悫妃的一举一动,是以容妃的危机感并没有那么重,只有一件事让她如鲠在喉,就是那日在药局门口,忍冬不但喊了陛下的名讳,还扇了陛下一个耳光,她其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自打她被送到大覃王爷的身边,就一直恪守规矩,偶尔和其他几个女人小打小闹,也不出格,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按规矩办事,但她和沈芳一样,总以为自己与别不同,直到药局那天,容妃才发现忍冬竟拥有她们想都不敢想的特权,忍冬可以对陛下发脾气,敢对准陛下的脖子一口咬下去,陛下还是宝贝疙瘩那样的护着。她敢吗?
阖宫里有谁敢?
容妃一想到便不寒而栗。原来自始至终,自己不过大梦一场,醒来后,背上大汗淋漓。
现今的她,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第130章 戏中有戏 瞎娘娘
昭仁宫的莲妃蛰伏多年,好不容易送走了秀贵人,又迎来一个宸贵人,心中的不甘,不忿,可想而知。凭什么这些贱婢一个个都爬到她头上来!她哼的一声冷笑:“宸贵人?陛下给的位分不高,是怕树大招风吧?但是‘宸’字,礼部可不敢随便选出来,必是咱们陛下拿的主意。嗬,宸贵人,是把她比做天上的星辰,她也配!”
乐歆忍着脸上的疼,替莲妃打抱不平:“就是,小姐您是伯府出来的千金,这些贱婢凭什么和您相提并论。”
“急什么,你难道不知,历朝历代,但凡后妃用‘宸’字做封号的,有几个有好下场?!”莲妃一脸淡漠的抄着佛经。
未几,莲妃搁下笔:“乐歆。”
“奴婢在。”
“记着你脸上的疼,谁给你这份羞辱,你就去找谁讨回来。”
乐歆咬了咬唇:“奴婢记得。不就是一个贵人嘛,祥嫔在世时都能死的消无声息,她一个活死人,又有什么可怕。”
“人还没醒呐?”莲妃捧起温热的手炉。
“醒是醒了的。”雨竹答道,近来由她负责对外打探消息:“不过依奴婢看,也就是一个废物。听说送到钟粹宫的时候,只剩一口气。陛下的册封,多半是可怜她,也指不定是冲喜。年关将至嘛,总要图个吉利,否则钟粹宫老死人算怎么回事!”
“是啊,娘娘。”乐歆尖刻道,“您说这钟粹宫是不是忒邪门?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一个贞嫔不算,又搭进去一个祥嫔,而今钟粹宫除了悫妃撑住门面外,也没有旁的人了。”
“那是她的福气。”莲妃讥笑道:“事情要反过来看,这样一来,钟粹宫可不就是她悫妃一人说了算,是她一人独居的宫殿,有什么不好。”
乐歆撇了撇嘴:“她倒不嫌晦气。贞嫔可是吊死在那儿得,悫妃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住着云梦台。”
“是啊,悫妃才是心头大患。”莲妃凝肃道,“本宫也是一时疏忽大意了,总盯着那个叫忍冬的做什么,本宫和容妃闹了这一场,就算把那个叫忍冬的贱婢命都搭进去也没用,结果全是为悫妃做了一身嫁衣裳。”
“娘娘不必担心。”乐歆恨声道,“这忍冬有什么?要家世没家世,不过仗着几分年轻貌美,陛下一时贪个新鲜。而今她瞎了,只怕没多久,陛下就不记得有这号人了,到时候娘娘您要出气,咱们有的是机会。”
莲妃‘唔’了一声,心不在焉了那么一会儿,回过神来想到今日是冬至,皇帝要去天坛祭祀,应该是时候回来了,莲妃道:“小厨房可是煮了元宵?送一碗去皇后娘娘那里。”
祭祀流程复杂,帝后刚携手踏进长乐宫,便有人送上元宵,皇帝按例留膳,席间,流苏道出这元宵是莲妃送来的,皇后到底心软,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道:“莲妃禁足已有月余,眼看着年关将至,宫里的人团圆才能齐心。陛下以为呢?”
皇帝心里记挂红衣,食不知味,略动了动筷子,便道:“皇后慢用吧,既是莲妃的心意,就不要辜负了。”
皇后讨了个没趣,目送皇帝的身影离开。
流苏自责道:“都怪奴婢不好,不该提莲妃的。”
皇后叹了口气:“哪里是你不好,是本宫总爱在他面前表现出贤德,殊不知有时候,太过贤德会让人觉得为人世故圆滑。咱们这位陛下又最恩怨分明。是我。我不该替莲妃求情的。”
流苏欲言又止,皇后道:“怎么?”
流苏道:“可您不是之前已经决定要借宸贵人的手打垮莲妃和容妃吗?”
皇后无奈:“本宫倒是想,可哪有那么容易!他们两个,一个有家世根基,另一个到底要看几分柔然薄面,宸贵人厉害倒也罢了,可谁让她瞎了呢。你可曾见过瞎了的千里马?本宫可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何况后宫之道与前朝一样,讲究一个制衡,宸贵人若真有本事一气料理了他俩,本宫怕也有奈何不了她的一天。”
皇帝驾临钟粹宫,悫妃知道所为何事,径直让涣春带路,刚好红衣醒转过来,皇帝便没让人进去,眼看着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以为四下里无人,便慢慢的爬起来,试图去摸索烛台,却不妨脚下一崴,整个人往前倾,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及时接住了她,她闻到他身上独有的迦南香,立刻开心的笑起来:“玉衡。”
说着,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忙完了?”
容均十分不自在,忐忑的任她捉着。
“那我们走吧,趁着天黑,只是……你恐怕得牵着我。”
容均的心如同一口大钟被猛烈的撞了一下,撞得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的,他下意识拨开她软软的柔荑,轻声道:“对不起,不能带你走了。”
“嗯?”红衣歪着脑袋。
“我……”
“是为了皇后娘娘吗?”红衣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贞……贞显皇后吗?你找到她了?”
红衣慢慢蹲下身来,小小的身躯,看着可怜。
容均单膝跪地,面对她道:“你好好地活着,皇后娘娘也能好好的。”
红衣没有吱声,容均不知这说辞能否糊弄过去?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安慰她一下,孰料竟被她一掌打掉。
“李永定。”红衣冷着脸,一字一顿道:“让我走的人是你,要我留下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把神官怎么了?”她突然暴喝,质问道,“你把神官什么了!”
容均一慌。
红衣哼笑道:“你当我瞎的吗?玉衡君教我掌相,你懂吗?你常年握刀,他手上可没有你杀人如麻留下的证据——茧子。”
“你想冒充神官骗我?就算我是真的瞎了可我心不盲。”红衣一气喊出来,声嘶力竭。
容均当真非有心冒充神官,可他左右为难,近情情怯,活了小半辈子,才发现在她面前那样紧张无措,真话不敢说,假话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