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谁也想不到去吃杨柳梢,特别是割断藤条后,掐断藤叶,会泛出白浆水。闻着还有臭味,牛羊不食,野兔也绕着它走。
可闹了饥荒就不一样了,哪儿还管的上香不香,能吃饱就行。比如说,木兰芽,刺儿菜,此刻都变成了香饽饽。天上地下,凡一切可以食用的野菜、根茎、树皮,全然采尽,杨柳梢自然也没能例外。
莲妃要的急,伯府的人去采的时候,便没有听取村民们的告诫,认为他们絮絮叨叨的,是怕抢了他们的吃食,径直粗暴的用镰刀砍了一捆带回来,丢下几锭银子,便跑了。
村民们呢,见到了银子,争先恐后的去抢,也没谁留心告诉伯府的人注意事项了。
随后,造办处的人寻机送进了宫,辗转又到了昭仁宫手上。
乐歆和雨竹料理这玩意极其辛苦,因为捋一把藤叶,手上便粘糊糊的,满手的白浆,两人叫苦不迭,偏又不得不做,最后用杨柳梢加了糖蒸出了一屉米糕,还有几篮子米饼。
皇后正好安排莲妃见泓霖,莲妃便伺机把东西带上,请在场的几位宫妃一起尝尝。
皇后问:“此为何物?莲妃是从何处得知这些法子,说出来与本宫听听,也好叫阖宫效仿。”
莲妃笑答:“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些糕饼都是用杨柳梢制成的,妹妹也是偶然听人提起,说京郊的灾民都靠吃杨柳梢垫饥,妹妹便派下人试着做出来。”
“原来如此。”皇后很欣慰,令流苏将杨柳梢糕饼一一派发,要宫妃们一道体会一下民间疾苦。
宫妃们何曾吃过这等粗劣之物,都面露牵强与不屑,贤妃深知莲妃秉性,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才不会吃这等食物,手里揉着砗磲串子,缓缓开口道:“还以为莲妃妹妹不食人间烟火呢,未曾想竟会与灾民分甘同味,从前倒是本宫错看妹妹了。”
贵妃闻了闻糕饼的味道,也是嫌弃的搁在一边,对莲妃道:“妹妹不妨与我们讲讲究竟是何滋味?”
宫妃们都不愿吃,贵妃既然起了头,便一个个的伸长了脖子看莲妃,等着她先吃,莲妃只得硬着头皮,抿了口六安瓜片定定神,才咬了一口杨柳梢饼——唔,又酸,又苦,又涩,又干,加了糖,略带一点甜。
多种味道串在一起,着实古怪,却又不能露出端倪。莲妃只得扯了一个牵强的笑道:“肯定是不能与燕窝相比的,不过嫔妾宫中分例减半,怕少了上夜宫人的加餐,便用这杨柳梢糕饼代替了,倒也是不错的。”
这话一举两得,暗指自己受到了皇后苛待,使得她沦落到与灾民一样的地步。又往自己脸上贴金,彰显即便境况难堪,她也没有自甘堕落,依旧蕙质兰心。
皇后脸皮子薄,被说的讪讪的。孰料德妃此回铁了心整治莲妃,闻言笑道:“这方法甚好,以后各宫都可以推广开来。”一边对皇后恭敬道,“说起来还是皇后娘娘英明,若非娘娘下令不许铺张浪费,莲妃妹妹也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应对,既消除了宫里的奢靡之风,也全了莲妃妹妹的美名。姐姐我真替莲妃妹妹高兴啊。”
莲妃恨得咬牙,还是得多谢夸奖。
红衣是新人,又行动不便,自始便在悫妃的身旁坐着,不出声,直到此刻才道:“莲妃姐姐一心向佛,听陛下和皇后娘娘说,莲妃姐姐字尤其好,之前妹妹与莲妃姐姐有些误会,害的莲妃姐姐身边的宫女也受了罚,妹妹心里过意不去,不知这位宫女如今可安好?”
乐歆苦哈哈的捂着脸,跪倒在皇后跟前道:“奴婢乐歆,见过诸位娘娘,见过宸贵人,恭祝宸贵人吉祥。”
红衣道:“乐歆姑娘。你受刑也有一段时日了,皮爪篱可不是闹着玩的。嫔妾今日就斗胆一回,既然莲妃娘娘心系灾民,就请皇后娘娘饶了昭仁宫上下吧,这位乐歆姑娘也不必再挨罚了,往后好生伺候莲妃便是。这杨柳烧饼是灾民食用,想必味道再别致,也比不上宫中珍馐的,不如,就以此替了那刑罚吧。”
乐歆没想到红衣会替自己求情,赶忙叩首道:“皇后娘娘开恩,奴婢上回冒犯宸贵人纯属无心,也多谢宸贵人替奴婢分辨,奴婢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吃斋茹素,就……”乐歆急道,“就拿这杨柳烧饼来说吧,奴婢以为当真口味尚可,便日日为主食,恳请换抽面之刑。”
皇后看了一眼红衣,沉吟道:“唔,宸贵人都开口了……”
红衣微微一笑,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刚好对上贵妃的脸。
贵妃面无表情:“皇后娘娘就许了吧。”
皇后点头,于是往后昭仁宫早午晚每餐都有杨柳梢饼,据说皇帝听闻后,让那位施皮爪篱刑罚的老嬷嬷照例去昭仁宫,非要看到昭仁宫上下,主仆全都吃光杨柳烧饼才算完。
不过与被抽脸相比,乐歆当然乐得吃饼,只是苦了莲妃,每顿汤饮素净,燕窝给撤了,只有炙鹿肉片稍显美味,除此之外就是杨柳烧饼和糕点,满嘴的怪味,吃完得漱口三遍,心里痛恨不已,又无可奈何。
雨竹心疼主子,小声道:“娘娘何苦为了这贤名,委屈自己。”
莲妃恹恹的躺在贵妃榻上:“你当我是没事讨罪受?唉,本宫如今的境况你也看到了,难道真的与容妃一样坐困愁城?陛下为人是严苛了些,但他的心不是铁打的,本宫不信诚心换不来他稍许的让步,再熬一段时间吧。”
雨竹替莲妃按脚,点头道:“娘娘说的有理,兴许只要灾情好转了,陛下就能回心转意。”
莲妃也是这么盼的。
后来雨竹想到一个好办法,她没进宫之前,听老人家说过,但凡只要有毒的东西,都经不起滚烫的热水,多煮上几次,便能去掉毒性。
为了祛除杨柳梢的怪味,雨竹将杨柳梢用开水煮过,再浸泡数日,如此反复三遍,终于好些,但是材料跟不上,便只能将就的,简单煮泡一遍,结果不出五日,昭仁宫上下都得了病。
有的呼吸困难,有的头颅或四肢浮肿,莲妃因为吃的最少,只是脸上起了疥疱,但要命的是,疥疱开始流脓……莲妃爱美重颜色,当场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召来太医。太医说是中毒,再看阖宫的人,全是中毒的迹象,立刻发动了整个太医院,上下彻查,最后发现问题就出在这杨柳梢的糕饼上,然却悔之晚矣,莲妃脸上留下好大一块疤痢。
莲妃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疯一般,尖叫着打翻四周的东西。
雨竹和乐歆也都病了,只有几个体壮的嬷嬷拉住了失控的莲妃,皇后和德妃到的时候就看到莲妃哭的梨花带雨,拉着太医的手不住求道:“大人救救我,大人救救我!可有什么法子。”
莲妃抚着脸:“本宫还年轻,女子容貌怎可轻易毁坏,如今这副尊容,本宫还如何面对陛下。”
皇后询问太医:“莲妃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毒呢?”
太医还没来得及回话,莲妃便跪下道:“皇后娘娘为我做主,定是容妃和悫妃联起手来害我。”
随后进来的淑妃和贤妃讶异道:“容妃和悫妃害你?她们害你作甚?何况……”两人对视一眼,贤妃率先道:“她二人也算得上是水火不容了,怎么联手!”
第132章 敌我难分 宫里的戏,永不落幕
莲妃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结果被贤妃问的哑然,不知该怎样阐述这当中的曲折离奇,但心中又恨极,实在咽部下这口气,哭哭啼啼道:“皇后娘娘,各位姐姐,太医也说了,嫔妾和宫中上下之所以中毒,就是因为那杨柳烧饼。”
皇后一听,大惊失色,忙令德妃传话下去,各宫的杨柳烧饼不许再食,之前若有吃过的,自行去太医院登记,检查有无异样。
皇后扶起莲妃,安慰道:“你有话慢慢说。”
莲妃捏着帕子抽噎道:“嫔妾绝没有冤枉她们,皇后娘娘,真的是容妃和悫妃害了嫔妾。”
容妃搭着碧珠的手将将迈进门槛:“哟,才刚到,就听到有人往我头上泼脏水。”说着向皇后行了礼,“嫔妾听闻这里出了事,便自行过来了,皇后娘娘不怪罪吧!”
“还好来的及时,否则怎么冤死的都不知道。”容妃向来牙尖嘴利不饶人,“只怕再晚来几步,这莫须有的罪名就给坐实了。”
容妃一双美目上下打量莲妃,专门盯着她的伤处,眼看着莲妃从花容月貌变成不堪入目,心情没来由的大好,眸子里满是嘲笑,幸灾乐祸道:“哎呀,难怪莲妃心气不顺,啧啧,这伤情可不小,怕是没救了。”
“那便算了吧,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你——”莲妃气的直哭。
皇后不耐烦的瞪了容妃一眼:“你少说两句。”
德妃亦冷着一张脸:“容妃的担心毫无道理,有皇后娘娘在,怎会任由旁人随便冤枉了你去!宫里是有规矩的,捉贼拿赃,也不是空口说两句就能定罪的。”
“那就好。”容妃施施然坐下,宫女小心翼翼的奉上茶,容妃却四下里张望,目光中带着审视,好像昭仁宫里有蛇蝎,她唯恐避之不及。
悫妃来的最晚,因要照顾行动不便的红衣。
人都到齐了,莲妃清了清喉咙,抹干了泪,对皇后道:“娘娘,就是钟粹宫悫妃身边的芊红和涣春害的嫔妾,她们说……”莲妃忍不住哽咽,“她们说杨柳梢的饼能充饥果腹,嫔妾羡慕她们宫中有各色节流之法,也想相仿,便是从芊红姑娘口中得知的。”
芊红吓了一跳,忙跪下来陈情:“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和莲妃宫里没有往来啊,更别提与她说什么杨柳梢了,奴婢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杨柳梢,直到莲妃娘娘送了一些到咱们钟粹宫来。”
“你胡说!”乐歆指着芊红,“就是你说的。”
芊红急的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一个劲的磕头:“皇后娘娘可要明察,奴婢当真没有,奴婢和昭仁宫素无往来,若是有的话,不会没有一星半点的风声。”
“是。”悫妃站出来护着芊红,“皇后娘娘,芊红是我的人,嫔妾虽受到指控,担了嫌疑,但不得不出来说一句,嫔妾与莲妃没有深交,亦无嫌隙,芊红与她更是素无瓜葛,说我害莲妃,什么动机?因由何在啊?”
莲妃气的胸膛起伏:“你是没说,可你借芊红的口告诉了碧珠不是吗?”
“碧珠?”悫妃惊呼。
所有人齐齐望向容妃身后的宫女。
碧珠不自禁的抖了抖,容妃扯了碧珠到众人跟前来:“跪下!说!这中间有你什么事?芊红都告诉你什么了?”
碧珠噙着泪道:“芊红什么都没告诉奴婢,奴婢不明所以啊。”
容妃冷哼:“人家莲妃指名道姓说是你,你还不从实招来。”
碧珠拼命摇头:“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雨竹道:“就是碧珠,是她告诉我们娘娘说杨柳梢可以用来佐食,娘娘信了她的鬼话,几乎害了自己性命,你这不要脸的贱婢。”
悫妃眉头紧锁,皇后问:“怎么了?”
悫妃欲言又止道:“有句话,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妾身不太确定。”
“说出来听听呗。”贤妃看热闹不嫌事大。
悫妃抿了抿唇:“唔,是这样的。听说忠勤伯府上的丫鬟都是以碧字为名的,不知这个碧珠和莲妃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一落,莲妃便朝悫妃投去狠戾的目光,悫妃故作惊慌的后退半步。
皇后见状,心里明白了大半,吩咐流苏:“查!现在就去内侍局把这个叫碧珠的底儿调出来,看她到底是打哪儿进的宫。”
“是。”流苏领命,迅速召来了宝琛,宝琛抖开一卷簿子,淡然道:“碧珠是宏文十一年进的潜邸,一开始服侍的就是容妃娘娘,不过……”
“不过什么?!”德妃追问的同时也陷入沉思,“宝琛你这样提起,本宫似乎对她也有些印象。”
“是。因为是潜邸旧仆,便一同跟进了宫来,没有经过尚仪局,只在内侍省登记。但是经奴才手的文书,奴才都管他们弄清楚首尾。是以碧珠姑娘的卖身契,经查的的确确是从忠勤伯府上出来的。”
莲妃意识到瞒不住了,先发制人,指着碧珠道:“她不过区区一个下人,我凭什么认得她!合着伯府的阿猫阿狗我都要认识?但我想,伯府从来也没有亏待过你吧?你竟然帮着容妃她们害我!”
莲妃表演的呕心沥血。
容妃也不甘落后:“胡说,明明是你贼喊捉贼。”
容妃一把揪住碧珠的耳朵:“你从一开始就是朱氏的人?好哇!你有计策不帮着本宫,倒告诉她叫她去争宠。”
碧珠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很是迷惘,只得望向莲妃求助,看见莲妃的眼色,回答道:“皇后娘娘容禀,奴婢是从伯府出来的不假,奴婢从未想过隐瞒。可奴婢打小起就被遣出来,没那个荣幸见到当时的大小姐,也就是莲妃娘娘。奴婢若是有心隐瞒的,改了名字便是。倒是芊红姑娘,据奴婢所知,是容妃安插在悫妃身边的,但凡悫妃一有风吹草动,芊红都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容妃娘娘。”
然而没等芊红自白,悫妃已经先一步朝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碧珠姑娘怎么样妾身管不着,但芊红是妾身的侍女,绝非容妃的人,这一点,妾身可以向皇后娘娘保证。”
“涣春——”悫妃唤道。
涣春忙出列,对皇后道:“奴婢可以作证,芊红去哪里都是同奴婢一起的,她没法瞒过奴婢的眼睛偷偷向容妃去报信,所以碧珠的供词做不得数。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皇后寒声问。
“倒像是有意要将容妃娘娘和咱们娘娘绑在一起。但阖宫人尽皆知,咱们娘娘与容妃误会多年,冰冻三尺,一时三刻的也化解不了,怎么可能沆瀣一气去害莲妃呢。”
有些人尽皆知的事情一旦形成了默契,就很容易获得认同,比如说容妃和悫妃不和,所以要说她们合作,除非有铁证,否则很难让人信服。
皇后点头,淑妃和贤妃也认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