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的地板阴冷而潮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以前路过的时候,从未感到宗正寺有那样的恐怖。
听说也没关过什么人,先帝时候没有,宣武皇帝时候也没有。
几十年来的第一次,便是他,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李泓霖。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的生母,曾经的莲妃已经被关起来了,成了朱贵人。
怕触怒父皇,他甚至不敢去看她,兢兢业业的学习,日常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他是皇后的儿子了,一年来一直恪守本分。
直到有一天和大师傅们一起研究《香典》,其中安神香包括梅花香,含沉香、栈香、鸡舍香,麝香,檀香、藿香等,花蕊夫人香则是把后三种换成了乳香、甲香和麝香,梦澜香以零陵香为主,麝香、檀香为辅,不过不管多么与众不同,几乎都有一味麝香。
别宫的娘娘他不知道,但她母亲好风雅,香薰不用宫中统例,而是亲自调配,爇之,入玫瑰水。且尤其忌讳麝香,常弃之不用。
刚好裕王提到麝香珍贵,是入药良品,可否有其他代替?
他没想那么多,便道,不妨换成大黄试试?
裕王闻言笑了笑,转头便叫人将他逮了起来,甚至没有送到父皇面前,而是直接送进了宗正寺。
这里的仆人没有为难他,但都很严肃,无论他大吼大叫,还是哭闹叹气,他们一概不理,只定时送饭,也给他送替换的衣物。
裕王来看过他一次,问他:“为何用大黄?”
他说:“大黄气清香。”
裕王手里握着扇子,扇柄在掌心一敲一敲:“还是不肯说实话对吗?”
他浑身一震:“您到底要我招什么?”
裕王道:“你可知道泓琛射下很多鸽子吗?也是,敬王几次带你们兄弟几个去箭亭,就属他的成绩最好。他没有告诉你吗?”
“我,我不知道。”他的脑袋嗡嗡的。
裕王又道:“泓琛已经什么都招了。先招的人,陛下看在父子之情的份上或许会轻判一些。”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悠闲地摇着扇子要走。
泓霖急红了一双眼:“你凭什么关我!你是什么东西!卑贱之妃的儿子,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等我继承了宗祧,我第一个就要你死!”
“哦?”裕王半回头,好看的眼线开阖间状若扇形,似笑非笑:“我是卑贱之妃的儿子,那你又凭什么呢?凭皇后?还是延禧宫里朱贵人?那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又怎样!即便我生母是朱贵人,我外祖也是忠勤伯,不像你,良太妃是什么身份?”
裕王点点头:“也是,忠勤伯府,朱氏一族,看来都脱不了干系。”
泓霖这才明白是中计了,此人说话句句都是圈套。亏他还以为裕王平时亲和,礼贤下士,向父皇举荐自己,所以对他很有好感呢。
难道说......
泓霖背脊发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裕王点头:“是的。你要知道,宸妃娘娘滑胎,那安神香里被人加了大黄,大黄气味清香,被其他味道盖过去了,她粗通医理,但不精于香道,不知道你母亲独有的制香工艺,喜欢爇后入玫瑰水。但你母亲每年耗费的玫瑰数量宫里可是有记录的,那么多的玫瑰花才榨出几滴,论奢靡,朱贵人是个中翘楚。泓霖啊,你倒是很得你母亲的真传。”
泓霖知道坏事了,他被人发现了,明明他特别小心,只加了很小的剂量,并且和其他正常的香混在一起。要怪只能怪宸妃运气不好,刚好抽中了自己作过手脚的那几支。
“你真的以为扼杀掉宸妃腹中的胎儿你就能入主东宫?谁告诉你你是东宫人选了?就算是皇后的养子,也未必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裕王忽然变得疾言厉色,“年纪小小的,无心学道,竟钻营起鬼蜮伎俩来。你以为你父皇是什么人,你们几个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泓霖被猛地一喝,愣了半晌,终于落下两行热泪:“我只想等我有能力了,把我的母亲救出来。初棠姑姑说我母亲现在过的很惨。病了都没有人替她医治。皇后娘娘不管,贵妃娘娘见人下菜碟,父皇只爱宸妃。”他怨愤的握紧拳头,“我只能靠自己,靠我自己的能力帮我母亲。”
“很好,接着说。”裕王鼓励他,“已经出来一个初棠了。是现在延禧宫照顾你母亲的宫女对吧?”
泓霖颔首。
裕王哼笑:“我也有你这样难过的时候,而且我也曾是先皇后的养子,可我何时搅入过深宫妇人的斗争?”
“堂堂男儿,单凭几句闲言碎语便对庶母起了杀心,要知道,你杀的可是你的妹妹!”
“宸妃娘娘这次没有,下次也会有的!”泓霖喊道,“父皇那么喜欢她,她怕什么。”
裕王摇头:“真是无药可救。”说完,命人开宫门。
泓霖痛哭,裕王更看不起他,走到门槛边,低声道:“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真是不知自量的蠢货。”
泓霖追上去:“你说什么?我被谁利用了?”
裕王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宗正寺门外不远处,皇帝的轿撵等在那里。
裕王走过去,拱手道:“陛下。”
一起回到未央宫,勤政殿的大门一阖,裕王道:“泓霖才九岁,是有人教他的。”
“他那样子骂你,你还替他说话?”皇帝随意的翻着奏疏。
裕王闲散一笑:“他说的是事实,只是话难听了一些。”
“朕可不觉得他说自己将来当了太子要斩你的头是事实。”
裕王挑了挑眉:“臣失言。”
皇帝看他说一半吐一半的样子,气的拿起桌上的狼毫丢他,裕王轻松闪过,玩笑道:“陛下勿恼。”
“说!要什么!”
裕王无奈道:“臣想求陛下,敬王兄是不是该有一个正妃了?他三天两头的跑来要我的人,臣很是苦恼。”
“又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皇帝失笑,“宸妃也很喜欢她。追着我问她的下落。”
裕王木着脸:“她并不招人喜欢,而且作为一个人刀,她负责杀人,不负责招人喜欢。”
“所以你喜欢她,也不说?”没人的心思能逃过一个常年浸淫于权术的帝王的眼睛。
“臣没有。”裕王的脸上罕见的流露一丝狼狈。
“她是人刀,大覃的人刀是帝座手里的利器,只属于天子,臣不敢与她有儿女私情,何况她还小,天赋惊人,相信将来修为不可估量。”
“你知道吗?”皇帝走到裕王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这天下只有一种人无情无欲。”
皇帝深深的看进裕王的眼睛,“你如此洁身自好,因为忌惮喜欢的人的身份而不惜与她保持距离。”指着自己身后的龙椅:“你也想要那个位置?”
裕王倒抽一口气:“臣不敢。”
“现在没有陛下,现在是我们叔侄说话,不必一惊一乍。”皇帝似笑非笑,“你该知道你瞒不过我。”
“就像泓霖和泓琛两个孩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一样。”
“所以,朕就问你想不想?”
半晌,裕王抬眸回视皇帝:“是。”
皇帝开怀大笑:“好!很好!你呀,你们两个呀!都不肯说实话。非要朕逼你们。”
“其实也不是很想,只是不甘,想证明我也可以。”
“想为我母妃......”裕王的双手不自禁蜷了起来,“想为我母妃争一口气。”
“你是好胜的人。朕知道。”
“皇兄的四个孩子,都是朕看着长大的,通王鲁莽野蛮,心性不稳,难成大器。英王好吟风弄月,以挣一身佳名。唯独你和敬王。那个小胖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是个鬼灵精。你呢,善谋多诡,文武兼修,该藏拙是绝不锋芒毕露,该出头时也绝不畏畏缩缩,进退有据。”
“倘若有一天,这皇位只剩下你和敬王,你们谁来坐?”
裕王抿唇道:“敬王兄想必会让我的。”
“这就没意思了,是不是?”皇帝了然的看着他。
“是。”裕王叹息着点头,“他总会让我。”
“明明他是嫡长子。”
皇帝道:“所以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兄弟一定要奋力一搏,用尽全力,分出个胜负。胜者,才有资格坐这张龙椅,方不枉费我大覃几百年的基业。输的那个也别不服气,好好的去封地呆着,不管谁输谁赢,一定要保另一个平安无忧。”
“诺。”裕王单膝跪地,是武将的跪法。
“好了,那言归正传,说说吧,到底查的怎么样了?朕可是全权交由你负责了。”
裕王起身:“回禀陛下,陛下在善和的时候,送回宫给宸妃娘娘的信被人给截获了,截获的人是泓琛。但之后都是臣的猜测,陛下勿怪。”
“嗯。”容均半眯着眼。
“泓琛必然会将此事告知与德妃。德妃怎么处置的不知道,但根据臣对德妃娘娘的了解,她知道陛下您忌讳什么,多半会将此事压下,尽量不让宫里的人知道。”
“那么泓琛会去找谁商量呢?”裕王还卖关子。
皇帝道:“他可以接触的人很多,但信得过的无非就是德妃身边的几个得力的女使,还有就是——静妃。悫妃。”
“是。”裕王接着道,“泓琛说,静妃娘娘替德妃委屈,一番谈话,令泓琛也心里倍感煎熬,但他又当真不敢做出忤逆父皇和伤害宫妃的事,静妃便旁敲侧击说,或许把此事告知泓霖可解。”
“泓霖是皇后的养子,一年来谨守本分。若有异动,不太可能查到他头上,就是查到了,泓霖也有足够的理由的动机这样做。为朱氏,也为自己。而皇后娘娘就是最大的保护伞。”
皇帝‘唔’了一声:“这个静妃,不做军师倒是可惜了。”
“可她图什么呀?”
裕王一时觉得好笑,忍不住道:“叔,您不了解女人吗?有时候不需要图什么,嫉妒就够了。”
皇帝长长‘哦’了一声:“也是。”
“传朕的旨意。”
“在。”必真抱着拂尘从殿后出来。
“你去通知各宫,让静妃当着众人的面跪在皇后面前。其余的,一句话不用多说。”
必真领命,即刻去长乐宫。
很快,贵妃,德妃,淑妃,贤妃,悫妃,宸妃,芸妃,宓嫔,等都聚集在皇后殿内,静妃被押着跪在地上,惊慌失措。
皇后也是茫然。
泓霖被关入宗正寺,她彻夜难眠,简直操碎了心,几次去未央宫向陛下求情,想知道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皇帝都避而不见。
她忧心如焚,正值冬春交替的季节,忽冷忽热,乍暖还寒,咳疾自然又加重了,有时候一整天几乎不能言语。
贵妃对皇后道:“娘娘,陛下子嗣单薄,妾身至今都无建树,这四个孩子,一下进去两个,陛下又把静妃送来让您处置。这当中是何意,德妃姐姐一向最明白陛下的意思,想必是已然领会了吧?”
德妃本来还将信将疑的,当静妃被揪出来,初棠又被扭送上殿,再加上涉及泓霖和泓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德妃一个气急,当着众人的面对准静妃就是两个耳光。
“你这个jian人!狼子野心,你害我不算,还要害我的儿子!”
第158章 雷霆君恩 冤有头,债有主
“德妃与静妃一向同气连枝,情同姐妹,怎么,静妃作了什么,德妃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贵妃尖刻一笑,“静妃恐怕并不是为了她自己吧。”
德妃在皇后跟前跪下,竖起手指:“皇后娘娘,嫔妾愿以自身性命,不,阖族性命担保,嫔妾绝对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亦不敢心存奸宄,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皇后脸色泛灰,伸手指了指初棠。
流苏立刻将初棠押到皇后脚下,推了一把:“说!你这个贱婢到底作了什么?!”
初棠瑟瑟发抖:“奴婢,奴婢不过......不过是向大公子回禀了一下朱贵人的近况罢了。”
“荒谬。”德妃叱道,“泓琛需要知道朱氏那个贱人的情形作甚?我与朱氏素无瓜葛,她哪怕是死了,也与人无尤。”
皇后亦觉得有蹊跷,看向宓嫔:“这奴子好像原本是你宫里的人。”
宓嫔自从上回的事,至今没抬起头来,忙撇清道:“是在披香殿服侍过瑛贵人,可自从被调到了延禧宫之后,便和披香殿再无瓜葛了呀。”
“当真没有?”德妃咬牙看宓嫔。
宓嫔保证没有,又颇为嫌弃的看向初棠:“这个奴子素来不是个老实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依妾身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初棠哭着拉住静妃的裙摆:“娘娘,娘娘救我。”
静妃无力自保,宓嫔又见死不救,初棠只好对皇后坦白:“主子娘娘饶命,奴婢就是愤恨不过,因为瑛贵人的事,奴婢得罪了宸妃,被调去伺候朱贵人,延禧宫冷清,奴婢想出去,静妃娘娘答应奴婢,只要我与她里应外合,就想法子把奴婢调出来。奴婢唯有听命行事,向三公子转述朱贵人的一举一动。”
“泓霖?”皇后咳嗽了两声,疲惫的阖了阖眼。
“刚才你还说是大公子。”一直没开口的红衣道,“我与德妃姐姐一样疑惑,你没有理由向泓琛禀报朱贵人的情形,泓琛无须知道。而今你又改口说是泓霖,泓霖倒是说的过去,朱贵人是他生母,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治下,无人苛待朱氏,随的还是贵人的份例,至于泓霖,放着好好的皇后娘娘的养子不当,听你说些有的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