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专程赶来送她,行首大人在天之灵,定必安慰。”
红衣说完,抬脚要走,却被明月一把拦住:“我能看一看你的剑舞吗?”
红衣蹙眉:“我不会再跳舞了。”
“求求你。”明月坚持,“那是仙罗几代人的心血,我师姐一生的绝学,你若不再跳,就请留下舞谱,供以后的艺人们研习。你不会连这点责任心都没有吧?这点事情都不能为梅窗做,说什么让忍冬藤陪她,都是空口白话!”
烟秀尴尬的杵在中间,她是个暴脾气没错,可她知道暴脾气总有歇火的时候,怕就怕遇到倔脾气,红衣和明月都很倔,谁都不肯让步,她担心的眼皮直跳,好在红衣沉吟半晌后道:“好。”
没有推诿,没有多余的要求,只说了一句:“我只跳一遍。”
于是回到云韶府,烟秀立即张罗了三十个画工,同时准备场地,按照红衣说的,既然要留下舞谱传世,那就记录下最高难度的,请烟秀安排在了云韶府的六角亭,顺便再绑好绳子,就像那晚夜宴为难她的一样。烟秀羞赧不已,红衣淡淡道:“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你动的手脚,你自然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布置。”
当一切就绪,红衣便手提着裙子,缓缓走进亭子,把那晚夜宴临时发挥的剑舞又跳了一遍,一气呵成。
画工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下笔如飞。
烟秀和明月以及云韶府众多艺伎在底下瞧着,深感愕然,尤其是新来的童艺,简直是瞠目结舌,你退我搡的探着脑袋,不住赞叹道:“好厉害呀!我什么时候能练成像她那样,咦,她不是我们云韶府的舞女吗?”
红衣搁下剑诀,完成了任务,打算和烟秀辞行。
谁知明月又拦住了去路:“剑舞的精髓,是要你用柔婉之心承接世间锋芒,而你,你的剑舞里有杀意,我师姐怎么会把剑舞传给你!”
红衣挑眉道:“那又怎么样?我依旧是剑舞跳的最好那一个。”
“你说的没错,行首大人也这样教我——要我用一颗柔婉的心,去看待世间的不仁、不公、不正,可我做不到!我怎能做到!”红衣盯着明月,“连行首大人都被害死了,我自己也险些死于济善堂大火,我的全家惨遭屠戮,真凶至今逍遥法外,你要我怎样包容?怎样善良?我不是圣人,没法做到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红衣与明月面对面,“说爱我的,要我去死。背叛我的,告诉我这是命,要我认命。我不服!”红衣执拗的瞪着明月:“我不服!我就不信,我拗不过这天命。”
“岳红衣已经彻底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忍冬。”红衣眯着眼冷然道,“我的剑舞,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明月无言以对,红衣说完,转身登上马车,临行前,看烟秀对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道:“有些话你不必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懂。”
“但我没法说出宽宥你的话,反正内不内疚,你自己心里有数。只是看在行首大人的份上,我对你,还有一句忠告。”
红衣摊平了手背给她看那枚戒指:“这枚戒指是行首大人送给我的礼物没错,但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大人给我,是为了鼓励我,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
烟秀狠狠一怔,红衣漠然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抢走你任何东西,也抢不走。就像大人临终前说的,你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和骄傲。吴烟秀,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东西,是你的心魔,如果你不克服心魔,你一辈子当不好行首。”
烟秀立在原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再睁开眼时,红衣的马车已经驶出很远。
回到翁主府,红衣立刻就投身于翁主的和亲事宜。
大覃原本就留了礼部的人在这里,而今又派了一队人马过来迎亲,正好和袁兴的大军会和。
迎亲队伍之中的女眷多是前来教授宫中事宜的,其中有个小宫女,顶多只有十岁,被分到红衣的身边伺候,红衣想要推拒,但看嬷嬷一把年纪,满脸的褶子,十分不好惹的样子,只得忍了,心里讶异,仙罗奴役童工就罢了,怎么大覃也连孩子都不放过?!是以红衣不怎么差使小女娃干活。直到有一天敏华翁主蹲福怎么都练不好,那小女娃才出声,指点了两句:“翁主,您蹲下的时候,前脚掌不妨踮一踮,裙子长了遮住看不见,等您练熟练会了,再把两脚放平。”
敏华敲着发酸发疼的膝盖叫苦不迭。
红衣拿了一包瓜子,让小女娃坐到自己旁边,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小女娃不以为然:“咱们进宫都得先到尚仪局的姑姑那里调理,有时候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姑姑不叫起,就得一直蹲着,再起来的时候,双腿麻的都走不动路了。姑姑说了,练习的时候蹲不好就只是挨板子,见了主子们再蹲不好,就没命了。”
“你叫什么名字?”红衣一边嗑瓜子,一边问她。
“我叫小舞。”女娃往红衣身边挪了挪,从她掌心里顺了几粒瓜子仁。
“小五?”红衣道:“是家里行五的关系吗?上头都有几个哥哥,几个姐姐?”
女娃的嘴角抽了抽,但转眼像模像样的胡诌起来:“唉,全是姐姐,我爹呢,本来想叫我招娣来着,却写不来招娣两字,所以就老大、老二、老三、小四、小五那么叫了,没有大名。”
红衣失笑。
准备完毕,一切打点妥当,终于到了翁主上路的那天,翁主先去景福宫给大王、大妃和大王大妃磕头。
鉴于这段时间敏华都很听话,大妃特地开恩,让梁贵人出来和敏华两母女见最后一面。
梁贵人一见敏华就红了眼眶,大妃立刻喝了她一声,敏华气的暗自咬牙,她只是和梁贵人稍稍点头,反而是倒大妃面前,热泪盈眶道:“敏华一走,请大妃娘娘保重身体。”又向大王大妃一礼,“大王大妃,敏华以后不能承欢膝下,就请您监督主上,请他为王室开枝散叶,让您多抱几个曾孙。”
大王大妃笑开了花。敏华与大王关系一般,兄妹俩闲话小叙,红衣便没有跟去,她相信大妃也不愿意她和大王再见面,因此侯在宫门外,翁主启程后,她便上了一顶小轿子,跟在翁主的马车后面,浩浩荡荡的出城。
夏季,是仙罗鲜花最盛的季节,沿道两边的朱槿,无穷和海棠花都开了。花香从帘子里沁进来,暖暖的让人微醺。
人群之中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书生突然朗诵起来:“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围观的群众听不懂,只跟着瞎起哄,红衣听着这熟悉的一字一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这才是棠棣之华啊。”她语调如叹,纤纤玉指也在马车的帘子上一拨而过,上面绣着石榴花和萱草,石榴花艳如红火,萱草繁茂盛密。
当初她第一次听世子念这首诗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棠棣之华是只属于王姬的,只有王姬,好像仁敬王后或者闵氏那样与大王门当户对的女子,才符合‘维丝伊缗’的真谛。没错,她是做了帘子,但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恭贺大王迎娶仁敬王后准备的礼物,她怎么就忘了呢,怎么就在听到大王说想让她堂堂正正的活着之时,就会错意了呢?以为自己也能得到幸福呢?!
她到底是有多傻啊……
马车快驶到江边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方的领队通知原地整休,明日再行过江。
红衣下轿走了两步,面前是汉江,隔着汤汤河水,雾雨岚山,她伸出手,仿佛能把百雅山抓在掌心里,脑中无端想起宝镜疏拢的那天,她慌忙之中,信手拈来,随口唱了一句‘不知归路’,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还好……”她的舌根泛起微微苦涩,紧了紧衣领,自言自语道:“还好我终于找着回家的路了。”
她低头瞧着脚上的鞋,鞋尖处塞了棉花,这样穿起来没那么大了,她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道:“我找到我回家的路了,容均哥哥!你还在等我吗?”
第82章 恶有恶报 你的夙愿不见得就是我的执念……
小舞过来叫她用饭,她回过神来,忙收回手,小舞貌似无意的瞥了一眼道:“尚宫大人,您的鞋子真好看。”
红衣抿唇不语,但是小舞注意到她眼睛亮亮的,耳根子都红了。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的进了营帐,红衣让小舞跟着她吃,否则按着配置,小舞只能分到一碟凉拌豆芽菜,一碗豆腐汤,和两条年糕。
红衣身为此次和亲的最高尚宫,虽然翁主有至密随身,但一日三餐,红衣还是甘当至密,亲自为翁主试吃。
翁主的伙食比她们好的多,有五花肉,有海带肉丝汤,还有新鲜的鸡蛋。
翁主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红衣经常把东西顺走,带回去和小舞两个人开小灶,别看小舞年纪小小的,吃东西很讲究,用面粉搓了小丸子,烧了整整一锅,再往里打蛋,最后加上酒酿用勺子一拌,她和红衣就能吃上一顿甜的,红衣可开心了。
吃饱喝足之后,外面士兵来报,请红衣出去。
阴阴的小雨下的密密匝匝,红衣摸了摸小舞的脑袋,让她回帐子里等着。
侍从们为她撑着伞,她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在斗篷里,丝毫不觉得冷。
几个士兵利索的将尹宝镜一路推到汉江边上才抽掉了她嘴里的布条,红衣到的时候,宝镜正茫然四顾,然后看到她的一瞬间,宝镜从红衣寒潭一般的眸子里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杀意,她知道这回自己逃不掉了,红衣是动真格的,她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你此行只是护嫁翁主,闹出人命来可不好收场!”
红衣向一侧的暗影里直勾勾的望过去,问道:“怎么样,翁主,她说因为你,我便不能把她怎么样了。你以为呢?”
翁主脚下一滑,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所幸夜太黑,她相信红衣没有看到,她悻悻的从角落里走出来,对着尹宝镜的方向,鄙夷道:“我又不认识她,她死不死的,与我有什么相干。一个伎女,口中不配吐出我的名字。”说完,快步就要从红衣身边走过,孰料被红衣一把抓住,红衣道:“翁主,来都来了,总要把结局看完再走吧,云韶府的可只是上半段。”
翁主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宝镜知道无力回天,不住的求饶:“放过我吧,红衣,求求你放过我。”
“我再也不敢和你作对了,我——”她竖起三根手指,“我回去就和大妃说,这一切都是我栽赃陷害你的,只要你肯饶我一命,你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红衣指了指汉江:“觉悟的太晚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江水倒流吗?俗语有云,覆水难收,你既然有胆做,就该料到一败涂地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尹宝镜,别让我瞧不起你。”红衣没耐心的朝几个士兵抬了抬下巴,“你走的痛快点儿,对你自己也有好处,少吃点苦头不是吗?”
“不!不!”宝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又黑又脏,再加上沿路颠簸,又断了手,境况十分凄惨,她哭道:“为什么,明明张福如也做了。”
“我为什么先杀你,你还没想明白?”红衣走近尹宝镜,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宝镜一把抱住红衣的大腿:“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张福如教我的,我听命于她,她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真的,你相信我,真的!”
红衣的声音冷的直扎人心:“你和张福如还真是一对好姐妹,到死都惦记着对方,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放过她,她的下场会比你惨十倍,百倍,只是可惜……暂时不能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她要比你晚死一些。我的棋局已为她准备好,而且还是一场死局,不能白白的浪费掉。”红衣一脚踢开尹宝镜,“至于你们合谋害我的事,你也不用把事情都推到她头上,你们谁也不比谁少。说起来,我还挺佩服你们的,其实你们的这个陷阱真的不是很容易做到,至少凭你尹宝镜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无法完成,但你胜在有张福如从旁指点、帮忙。论驾驭人心,她比你强。你们俩分工合作——先干掉行首。”顿了顿,红衣接着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先对付你了吧?张福如她固然该死,但她没有教唆训育妈妈下毒,是你!是你说动了服侍行首多年的训育妈妈背叛行首,你应该是告诉她,巴豆毒不死人,只会让人昏迷,训育妈妈便轻信了。没有了梅窗大人,就不会有人阻止你们,碍手碍脚,你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对我施展大计。接着,就轮到烟秀了。烟秀这个人的弱点一目了然,她本就对我拥有了戒指耿耿于怀,再加上张福如和你的设计,让我阴差阳错之下穿上她的行首服,她便答应在剑舞的场地上做手脚。在她眼中,这是一场与我的意气之争,对你们来说,却大大帮了你们的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要说服我上场,只要我肯上场,在那么复杂的舞蹈面前,那块被张福如事先做过手脚的面纱一定会掉。众目睽睽下暴露身份,无论我怎样自白,一切都无可挽回。我说的没错吧?可有遗漏的?”
雨水将宝镜浑身浇透了,她哑着嗓子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红衣歪着头:“我?唔,面纱掉下来那一刻吧。”
“你帮张福如除掉我,等于助她一臂之力,张福如帮你除掉我,因为她知道你得不到的,也不想别人得到。你们互惠互利……”红衣禁不住鼓掌,“真是合作无间啊!所以你放心,我迟早让她下去陪你。但是现在嚒,我留着她还有用。倒是你,一无是处了。不管对我还是对张福如,你就像一块烂蛆,我杀掉你,她巴不得呢,这样以后再也没人知道她那点腌臜事了。”
红衣懒懒一笑道:“你啊,你们啊,终归是不了解我,对于我来说,阻挡我通往王室的路有什么呢?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但这世上谁没了谁不能活呀?”
红衣说完一怔,这话是容均说的,她怎么奉成至理名言了?脱口而出。
她定了定神,对宝镜道:“你那么想做王的女人,那是你的夙愿,不见得就是我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