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下巴沉思,眼角不留神瞥到杵在一旁护卫的袁兴,袁兴朝他挤眉弄眼。
戴感德忙上前道:“袁将军有何指教?”
袁兴不以为然道:“指教不敢当,只想告诉你,老子从来只陪着陛下打仗,还没为陛下护送过女人。”
戴感德到底是为皇帝起稿过册文的大臣,一点就透,忙对袁兴拱手道:“谢大将军提点。改日等回了京城,戴某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嗳,不必了。”袁兴伸手打住,“你们文人那一套,我不懂。而且我什么都没说。”
戴感德忙吩咐王文藻,从崔家巷过,至于怎么和崔家小公爷调和,就交由王文藻这个知府了,末尾还拍了拍王文藻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王大人在任上一直兢兢业业,这点小事可千万别办砸咯。”
戴感德的官其实不见得比王文藻大,到了地方上,按理是要互相配合,王文藻如果是个厉害角色,拿出一点地头蛇的本事,戴感德只怕得疲于奔命。可戴感德是京官,又是个老资格,历任两朝,诸多妃嫔的册文都经他手,而今有了袁兴的提示,戴感德的底气愈发足了。
王文藻呢,完全靠溜须拍马上位,文不能,武也不行,唯独精于察言观色。心里盘算着,戴感德越强,他越不能硬碰硬。他固然给崔家鞍前马后了那么多年,可京官他也不敢随便得罪啊,要是哪天给他穿一小鞋,呵呵,甭指望崔家会去捞他,最后一定是弃卒保车,而他。就是那个卒子。
所以他耷拉着脑袋,只有认命,心想,崔家既然少不的要得罪一番,那干脆把自己在崔家巷的一处私宅也一并让出来吧,请翁主住进去,把翁主哄好了,哄得高高兴兴,服服帖帖的他也不算毫无所获。等事后他再去跟小公爷赔个不是,多多孝敬,翁主进了宫,贵妃拿捏一个小国的翁主还不容易吗?到时候可就不干他的事咯!
敏华一听,气也消的七七八八了,悄声对红衣道:“这王知府看起来倒也是个挺好客的人,尚宫以为呢?”
红衣怎么会忘了王文藻这个崔家在青州一手培植的走狗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握了敏华的手,温声道:“能有幸伺候翁主,是他的福气,他该回去烧高香了。”
“就是不知……?”红衣刻意抬高了音量,“不知那宅子可住得人?要是一般的宅邸,简陋粗鄙,还不如去驿站。”
按例,翁主应当住朝廷在青州当地设立的驿站,然而目下天色已晚,赶去怕是已入了夜,能够就近是最好不过了。
王文藻忙殷勤道:“不瞒翁主,那处宅子乃是一座百年老宅,邸中古树参天,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亭台楼阕皆具古意,若不是这宅子之前的主人犯了事,也不会落到区区小官身上!小官也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因为环境雅致,安静怡人,便给小官的儿子居住,好使他安心读书。”
“如此说来,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红衣说着,单手紧紧握拳,指甲嵌进肉里,掐住深深的印子,“可你又说它的前主人犯了事,呵,该不会死过人吧?说与翁主听听,叫什么名字?”
王文藻忙道:“哪能呢!犯事的是人,和宅子没有相干。园子名叫‘庆愉园’,下官还专门请人看守园子。不信尚宫可以四处问问,看守园子的可是那宅子老主人的管事,其人品性纯良,公正不阿,因不满老主人敛征恶财,亲自检举揭发了主人家,之后把不义之财散尽,得了个善翁的名号。”
红衣绽出深深地笑意,连声道:“很好。知府大人办事尽心,咱们翁主便受了知府大人的不情之请。不知……”红衣看向敏华,“翁主还有别的什么吩咐没有?”
敏华摇头,反而问她:“那个……我们得罪安贵妃,真的不要紧吗?”
红衣对她道:“不得罪都得罪了,而且你进宫又不是靠她吃饭,一个贵妃,还能越过皇帝,皇后把你给吃了?”
第84章 漂零燕归 助雾破云开,否极泰来
敏华一想也对,之后一行人便声势浩大的拐进了崔家巷,越靠近庆愉园,红衣的心跳的越快,她的脑仁不住发胀,额头的青筋也抑制不住的跳动,敏华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叫了她几声都没反应,忍不住轻轻推了她一把道:“尚宫。”
红衣回过神来,目色中带着冷然,转头向敏华:“怎么?”
敏华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吞吐道:“唔,也……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你,到了。”
红衣木木的‘哦’了一声,然后掀开帘子,先行出去,接着恭迎翁主下轿,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住进了愉园最深处也最豪华的一幢院子,前有东西厢房列于左右,正好方便随从和侍女们居住,再往后是一件正屋,每走一步,红衣的脚尖都好像在渗血:爹,娘,阿兄,嫂子……你们可曾想到有一日,我还能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恢复淡然的表情,对王文藻道:“王大人,这屋子看着挺新啊,哪里看得出是百年老宅,该不会瞧看我们翁主年纪轻,存心糊弄我们吧?”
“下官哪儿敢呢!”王文藻唯唯诺诺道,“确实是百年老宅!尚宫您仔细瞧瞧这石桌子石凳子,上面的痕迹可做不了假。”
翁主也‘唔’了一声,嘟着嘴道:“但……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一是簇新整洁的过分了,特别是这楼梯扶手,漆光锃亮的!一看就是刚粉刷完毕的。再来是那棵树!”翁主指着厢房前两棵足有双人合抱粗的榆树:“这树污漆麻黑烧焦了似的,哪里还看出是什么树!”说着,翁主双手抱臂:“走到这里,总觉得阴风阵阵的。”
王文藻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不知怎么对答,于是叫来看守屋子的一个老者道:“你来回答翁主的疑惑吧。”
又对敏华道:“翁主容禀,这老者便是常年看守宅子的岑老伯,镇上的人都唤他一声‘福伯’,因他乐善好施,为人随和,下官便安排他照看园子,同时伺候小儿读书,这宅子的每一处,他知道的最清楚。”
红衣往翁主的身后退了半步,微微垂头,不多时,一个老者佝偻着背对翁主施礼道:“翁主吉祥,老朽几世修来的福气,能看见翁主这样的贵人!是这样的,翁主刚才说,树不成树,实在是个误会,这树年岁太久了,两棵树长在一起,互相吸髓对方的养分,最后便成了这样。就像人间有白头,树也有他们的至死不渝。也许品相不太好看,但却也有动人之处。至于翁主说的石头发黑,呵呵。”福伯解释道,“那是武康黄石,特色就是黑中泛黄。”
敏华‘哦’了一声,“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以为这儿是不是遭受了火情呢,住着不安心啊。”
福伯笑眯眯的撒谎:“哪能是大火!不过是百年老宅,为了后人住的舒适惬意,终归要时不时的修葺,方可常保焕新。翁主就放一万个心好了,您住的这套是整个园子顶好的房间,喏,屋子上头还有一间阁楼,原来是书房,专供读书用的。现在荒废了,可早上和中午日头好,翁主不妨去上面晒晒太阳,喝口茶,从高处赏园子的风景,又别有一番风味。”
敏华挥了挥手道:“行,你不错,退下吧。”
红衣让身后的宫女给了老头几颗碎银子,福伯乐呵呵的接过,弓着腰退下了。红衣看他低头哈腰转身离去,总算抬起眸子,死死地注视着那道卑躬屈膝的影子。
敏华挽着红衣的手进正房,红衣推开门,满目全新的摆设,她怎么都看不顺眼,梳妆台不该在那儿,书桌不该在那儿,床也不该在那儿……她感到有些窒息,对敏华道:“翁主,奴婢就住在隔壁东次间吧,翁主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奴婢便是。”
敏华看她脸色不好,以为是累了,千叮万嘱让她好生休息,让其他侍女都去了西次间,还有几个轮流替她守夜,红衣一个人霸占一间房,本是惬意,但东次间从前是姆媪的住所,红衣走进去以后,才关上房门,便抵着门闩,泪簌簌的落下来。
东次间不如主卧那样受重视,一张简简单单的罗汉床,她坐在那儿,以手抚着被面,记得小时候,她出痘子,不能吃咸,不能吃酱油,饭食寡淡无味,天天不停的哭,身上又痒又疼,夜里也睡不着,姆媪看她发起狠来一通猛抓,轻柔的抚摸她的小脸道:“我的好小姐,你可千万别挠脸,姆媪知道你难受,可你要是抓了脸,将来成了麻子,那就难看了。”
她懵懵懂懂的问:“我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姆媪耐心的劝道:“好看小姐才嫁的出去呀!等小姐嫁出去了,把姆媪一起带走吗?姆媪还伺候你,将来给你带小娃娃……”
红衣咯咯的笑,挽着她的手臂,终于睡着了,夜里又难受起来,姆媪跟着没法睡,守在她床前斟茶递水,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痘疹总算发完了,她活蹦乱跳,姆媪活活熬瘦了一圈。
回忆纷至沓来,她再也没法在这件屋子待下去了,趁人不注意,红衣出了房门右拐,有一条巷子,是专供下人走的,她熟门熟路,走到了尽头,原本是角门的地方,现在那里供奉着土地公公。
红衣给土地公公鞠了个躬,然后动手把他搬开了,再一推门板,赫然出现一个大洞。
她弯身钻了出去,再把门板阖上,天衣无缝。
迎着夜风,她孤身一人朝镇上的祠堂走去。
祠堂不远,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幼时爹爹带她来过,爹说供奉先人,祖宗会保佑后代,但是她不喜欢里面的香火气,而今也一样,但是不知抱着什么心理,她竟踏进去了。不出她所料,宗祠里姓岳的果然一个都没留下,不单把她父亲除名了,连他们岳家世世代代的老祖宗都给剔的干干净净。
红衣心头火起,这股大火直烧到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反正宗祠没有人看守,她抬脚就是一踢,直接将供桌给掀翻了,上面的瓜果糕点滚落一地。
红衣抬头看着四周,咬牙道:“这地方是我亲族所建,所耗银两,所投心血,苍天可鉴。然最后竟连我家人容身之处也无,不求一张牌匾,一个灵位,却连名字都叫人划去!世人趋炎附势,凉薄寡性,还来这里求什么祖宗保佑?我岳氏的祖宗不会保佑来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发泄完之后,径自冲了出去,往后山跑。
容均说过,她家七十六口人,都葬在后山。
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又勉力爬起来,奋力的向上,终于在山坳里发现一处墓群。
与其说是墓群,不如说是一个简陋的坟堆,只有她爹,她娘还有哥哥,叔伯几个有墓碑,大部分的都是一个小土坑,再插上一块木牌,写上名字就完事了。
她从老远开始就双腿发软,待到了墓前,见到岳荏淇三个字,便噗通一声跪下,用手捂住嘴低低的呜咽起来。
手指在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上来回描摹,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的敲击在墓碑上,她痛恨自己,太无能了!明明可以早点回来,为什么会那么自私,想过要留在仙罗?她的父母还孤零零的躺在这里,生前她没有尽孝,死后难道也让他们凄凉至此?
她用手击打着心脏的位置,压抑的哭,可是该怎么报仇,进了宫又怎么样,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现在她就像一头莽撞的野兽,奓起了毛,蓄势待发,但不知敌人在何处,又要如何进攻。
内疚、自责,让她哭的全身脱力:“爹,娘,女儿没用,女儿是个混账东西,我不配当你们的女儿,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我该怎么办……”面对爹娘的名字,哪怕明知不是活生生的人,红衣还是哭的脆弱又无助。因为,她是他们的女儿。即便父母化作了一抔黄土,她对他们还是无从掩饰的。
忽然,有幽幽的鬼火从墓群后面升起,红衣一点不害怕,泪眼朦胧中,视线反而追着那道光,她痴痴道:“谁?是谁要和我说话?”
火光转瞬即逝,她站起来追上去,结果焰光停在一处小小的坟茔前,上面的木牌只写了简简单单寥落几个字:侍佣裴秦氏。
裴…秦…氏?
红衣恍然大悟,喃喃道:“姆媪!”
“姆媪,是你吗?”
她伸手在空中乱抓:“姆媪,红衣很想你!”
她双手捂面,伏地哭泣,就着不甚明朗的月光,红衣发现,姆媪的坟堆被人动过,露出一个小坑,里面的尸骨散落一堆,有的还暴露在外头。
红衣心痛至极,她‘砰’的一声额头磕在地上:“姆媪,是红衣对不起您。”
“您生前,我答应过给你养老送终,我没有办到。您还为了救我送了命!要不是红衣的话,姆媪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而今您故去了,红衣也没能照顾好您,竟让您曝尸荒野,红衣实在不配为人!”
话音刚落,眼角就瞥见一只野狗在附近徘徊,估计是看见了她的缘故,才没有上前,而躲在一边,舔着一根骨头。
红衣目露疑惑,缓缓的走过去,眯眸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肉骨头,而是人的骨头,是这只野狗刨了她姆媪的坟!
红衣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下意识的抬手对准野狗的脖子就是一锤,野狗甚至来不及吠,‘呜’的一声闷哼倒地,红衣手上利刃刺了出来,她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的用力扎进了野狗的脖子,“让你刨我姆媪的坟!让你刨我姆媪的坟……”红衣像中了邪一样,大喊:“畜生!都是畜生!”
那只野狗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没多久就断气了,但红衣还是杀红了眼,一记一记刺下去,仿佛怎么都不解气。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阵风吹过,红衣才晃了晃神,从野狗的嘴里掏出那节断骨,她跑到最近的一处小溪,用水把骨头洗净,然后用上好的绸巾抹干,包好。
再回到姆媪的坟前,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干脆把骨头都起了出来,再用绸巾一一稳妥的全部包裹好。
她徒手挖了一个深坑,足足有腰际这么高,把姆媪的尸骨放进去,封土,在最上面撒了一层忍冬,红衣泣不成声:“姆媪,您想不想红衣?您看看我,我长大了,和你想的一样吗?”红衣插好了木牌,磕了三个长头:“姆媪,红衣不能久留,以后,就让忍冬陪着姆媪,有生之年,红衣要是能使岳氏沉冤得雪,红衣就来接姆媪,请姆媪住大大的房子,如果不能……红衣也会来陪爹娘,哥哥和姆媪……若有违誓,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