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于是召来御医问贞嫔的病情,御医说贞嫔心阳早衰,又逢痰气上涌,好好将养或许还有十年寿数,可惜,伤事侵怀,如寒冬饮冰水,直抵心肺,雪上加霜,这才导致沉疴疾恶,回天乏力。
皇后深深一叹,眼圈不自禁有点泛红:“贞嫔还算是有福的,她好歹与朝霞有几年的母女情分,可怜本宫,本宫的孩儿落地没几日就……本宫甚至没能好好尽一尽为娘的责任。”
安贵妃忙上前替劝慰道:“主子娘娘莫要自伤。没听见太医适才说了吗,贞嫔,就是忧思过度。”
皇后轻咳一声,急忙用帕子掩住嘴。
气氛一时很僵,贵妃也不知当怎么劝了,德妃突然上前轻轻的顺着皇后的背,也不言语。
皇后感激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但转念间,想到德妃有子,眸色登时又暗沉下来:“还是德妃有福啊,泓琛今年该有十一了吧?”
德妃温婉道:“是,回娘娘的话,整十一了。不过娘娘,说起孩子,有些事,嫔妾还是要劝您——您看您好端端的,为着贞嫔,竟又勾起了伤心事。”德妃伤感一叹,“娘娘,过去的事,就放下吧。思太子要是知道您记挂他,想必也是极安慰的。若是您为此伤了己身,那孩子又怎么过意的去?再者,法师不是也说了吗,您与思太子的缘分未尽。等娘娘身子好了,兴许思太子还有机会再度回到娘娘身边,故而,还请娘娘一定要保重凤体啊。”德妃看到皇后的眼底泛起了一丝光,继续道:“至于泓琛那孩子,性子委实顽劣,但您是他的嫡母,该打该罚,娘娘教训便是。”
红衣看德妃,深深感慨什么叫典范,什么叫周正,什么叫语言的艺术。
按照‘保命符’所写,皇后的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伤寒死了,皇帝那时候还在外面行军,家里的事压根不知道,回去以后才晓得皇后作下了病根,鉴于是嫡妻生的儿子,登基之后便追谥为‘思’,以太子格葬于皇陵。
红衣觉得皇后难过的不是孩子的命,而是孩子的太子之位,德妃是个通透之人,一下就看明白了。
她的处境尴尬在,她最早伺候在皇帝身边,膝下有一子,名为泓琛。
当皇后的嫡子殁了以后,她诞下的这个长子登时鹤立鸡群,所以哪怕她对皇后再好,皇后看她终归不太顺眼,是以德妃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宫里这群娘娘们呀,说话各个语带玄机,一弄不好,就着了道,也许有时候,无论你说什么都是错的,这大抵就是宫里生活的艰辛。
红衣跟在敏华身边,看的胆战心惊。
皇后神色稳定下来,德妃道:“对了,今日叫诸位来,还有一事。贞嫔仙去了,钟粹宫长久的没有个主位也不行。”德妃看向皇后,“不知主子娘娘有什么示下?”
“是啊。”贵妃顺势道,“要不然就奏请陛下干脆提了祥贵人得了!臣妾瞧着祥贵人举止端庄,慎礼恪仪,当能肩负一宫之责。”
敏华赶忙道:“贵妃娘娘谬赞了。嫔妾谢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抬爱,不过敏华初来乍到,资历尚浅,又粗通庶务,论才能,宫里的好多姐姐都比敏华适合,所以还望皇后娘娘能够多多考虑她们。不然,嫔妾可是要闹笑话的。”
敏华的一席话把自己从风暴圈里抽出来,刚好又化解了凝重的气氛。
德妃道:“如此……”她笑着看向皇后,“悫贵人进宫时久,向来侍奉陛下尽心,和嫔妾共居一宫,嫔妾很是清楚她的为人。论资历,断是足够的了。何况泓琛、泓善两兄弟都渐大了,泓善正是开蒙的时候,嫔妾怕泓琛那皮猴一个不小心带坏了弟弟。”
皇后似乎很喜欢悫贵人的儿子泓善,笑容浅浅浮起来,对悫贵人和蔼道:“如意,你以为呢?”
喊得都是悫贵人的闺名,足见亲昵。
悫贵人紧身一福道:“嫔妾但凭皇后娘娘做主。”
悫贵人下身着雪青色梅花纹的九破裙,上身搭配湖色蝶报富贵纹的短褂,交领处内嵌黄碧玺的扣子,袖沿边镶着米珠,整个人一丝不苟,搭配得宜之中,又透着一股灵动,发间斜插了一支点翠佛手纹的头花,是画龙点睛。
红衣不由感叹,不愧是大家闺秀,真是个精致的美人儿。
容妃听见了皇后的话,神色却突然哀戚起来,捏着帕子抽抽搭搭的,德妃眉间骤现厌烦之色,皇后也不耐的把头撇向一边,最反常的当属悫贵人,刚才还好好地谢着恩,这会子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贵妃道:“容妃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地说着话,你哭什么!”
容妃哽咽道:“嫔妾是想起我那苦命的……”
德妃及时打断她:“香斯丽依,你有委屈,别人也有委屈,你非要惹得主子娘娘再难过一次?”
容妃到皇后跟前跪下道:“主子娘娘罚我吧,嫔妾知道惹您不高兴了,只是嫔妾和主子娘娘有一样的痛,嫔妾一想到好好地小公子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没了,嫔妾的心就跟被挖了出来一样!”
贤妃抿了口茶,幽幽道:“好了,知道你痛,女人最痛也莫过于这几件事了,可你老这副样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嫔妾就是不甘心,嫔妾当时怀着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孩子一直很健康,怎么好端端的说没就没?”容妃气道。
“这得问你自己啊。”贤妃看起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在你肚子里,难不成还问我吗?”
容妃指着悫贵人道:“当时嫔妾和悫贵人住一个院子,就是她给我端来了一碗安胎药,这碗安胎药喝下去,孩子就没了。”容妃说完,抽噎不止。
悫贵人一双美目,也含了一汪泪:“容妃姐姐这样说,就是疑心我害人,可出事后,陛下派人连药渣都一一细查过了,确实是安胎药无疑,我又能做的了什么,致使姐姐滑胎?”
容妃恨恨的盯着悫贵人:“你休要狡辩!后来不是在你的屋子里搜出了红花嘛!”
“一定是你!”容妃一口咬定,“你往我的安胎药里下了红花。”
悫贵人再也忍不住,跪下来哭着给皇后磕头:“主子娘娘明察,红花取用的剂量都是有规定的,嫔妾也是根据医嘱调理身子,养颜美肤,并没有在安胎药里下过红花,否则事后不会查不出来的。”
皇后按着脑袋嚷头疼:“真是……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这件事还不能消停。容妃你也是的,无证无据的事情就不要总盯着悫贵人。悫贵人呢,不是本宫要说你,你没事跑去送什么安胎药。”
悫贵人磕头:“嫔妾也是好心,容妃姐姐当时肚子大的很,有不良迹象,大夫千叮万嘱要仔细着,我没理由眼睁睁看着……”
德妃望着悫贵人,重重一叹,本以为今次会是个扶她上位的好机会,没想到又被容妃给搅合了。
红衣恍然大悟,悫贵人盛如意品貌一流,家世又好,还有一个儿子泓善,按理说早该登上妃位了,却始终不见动静,还不如贞嫔,一直是个贵人,原来是有个谋害容妃腹中龙胎的疑影在那儿。
这件事一日不洗清,悫贵人终其一生没有出头之日,她的儿子泓善,前途怕也要受到连累。
容妃打得一手好算盘。
红衣看了一眼敏华,敏华也狐疑的望着她,不知道她心里想干嘛。
红衣总是叮嘱她要稳重,可一轮到自己头上,却总是忍不住替别人打抱不平。
果然,红衣贸贸然出列道:“禀皇后,贵妃和各位娘娘,关于红花,奴婢有几句话要说。”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她,都感到莫名其妙,哪里跑出来一个小宫女,竟敢打断她们说话!
灵枢、素问及药局其他人都在场,看着红衣冒失的冲出来,一个个惊讶的盯着她。
红衣却十分冷静:“回皇后娘娘的话,医书上有撰,红花味微苦,气特异,因有活血化瘀之功效,故孕妇忌用,易致流产。”
皇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那又怎么样呢,这谁都知道。”
红衣不卑不亢:“的确,是人都知道红花易致人滑胎,可红花的气味有异,到底是如何异常,各位娘娘真的知道吗?”
“不必卖关子,老老实实说来。”贵妃厉声道。
“不敢。”红衣微抬头,娓娓道来:“红花的味道奇异,是因为它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不信的话,可以请问饮用过添有红花之汤药的娘娘们,喝得时候不曾捏着鼻子?不曾闻到过一阵异味?”
“如此说来……”淑妃第一个道,“我也喝过一阵子四物汤,就因为那味道着实难闻,没坚持下去,放弃了。”
悫贵人仿佛看见了救星,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红衣,直点头道‘对’。
皇后捏着手中的佛珠,一粒粒数着:“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如果安胎药里真的被人加了红花,味道如此之诡异,当事人一定不会闻不出来。那么,又岂会不闻不问,轻易就喝下去?再者,加过红花后的汤药,与其他草本混合在一起,会产生更加浓郁的气味,挥之不去,一般人尚且难以忍受,何况孕妇?!”红衣言之凿凿,“所以想要在安胎药里下红花,是不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你就那么肯定?”贵妃眯起眼打量红衣,“几十味药材放在一起熬煮,说不定其他药草会盖过红花本身的气味?”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奴婢经手以来,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奴婢尝试加过藿香,藿香有清新之味,亦被红花盖过。也加过灵芝,灵芝馨香馥郁,亦不能中和。后来还加过干佩兰,火麻仁,墨旱莲,等等……虽则其中有些药草会改变红花的气味,但非但掩盖不了,反而会使汤药的味道愈加复杂。想要轻易抹掉红花的气味,就奴婢看来,目前还没有碰到过。”
“口出狂言!”容妃死死盯着红衣,“你一个小小的医女,太医院的人都不敢说绝对,你居然跳出来说我冤枉了人!”
“奴婢不敢。”红衣温驯道:“奴婢说的只是红花的药性医理,不涉及娘娘们的私事。”
红衣对皇后和德妃道:“主子们若是不信,保险起见,可以问太医,问掌事。”
皇后让御医上前,御医战战兢兢道:“这个……这个…….微臣也不敢保证。”
紫菱叹了口气。
她自出了尚仪局就被分到了悫贵人身边,对于兰林殿和他们长春宫之间的嫌隙,再清楚不过了。
灵枢气的浑身发抖,但更多的是惶恐,连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奴婢教导不善。”一边推搡红衣,“还不赶紧谢罪。”
红衣垂头:“奴婢只是实话实说,请娘娘们见谅。”
德妃看红衣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欣赏,忽然开口道:“本宫倒觉得这个小医女肯仗义执言,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然谁有胆识,谁又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殿上向皇后娘娘进言?她看起来年轻,缺乏经验,但连太医都不敢一口咬定的事,她坚持说是!我看不如这样,就让太医们一起做个实验,把各种气味浓重的草药和红花放在一起熬煮,要是有能盖住红花,使人毫无察觉的饮用下去,就当这医女撒谎。”
“你以为如何?”德妃问红衣,“公平吗?”
“公平。”红衣的声音掷地有声。
整个药局的人都震惊了,红衣这是不要命了?拿自己的脑袋去给一个素昧平生的悫贵人作保?
白芷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豆蔻急的咬唇,茴香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最后事情便这么定下了。
散会之后,虽然没说悫贵人一定会荣升,但如果证明了悫贵人的清白,容妃此后便再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把柄了。
容妃走的时候故意去撞红衣,岂料红衣先一步躬身退开,谦逊道:“容妃娘娘走好。”
容妃一腔怒火发不出来,气哼哼的上了轿撵。
灵枢把红衣带回药局之后,不由分说就要她跪下,红衣没有为自己辩驳,在天井里跪着。
“知不知错?”灵枢质问。
红衣抬头:“我承认鲁莽,没有与姑姑商量,但我没有错。”
“你还嘴硬!”灵枢拿起戒尺就要抽。
这一次素问也没有拦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白芷真为红衣捏了一把汗,豆蔻道:“冬儿,我知道你为了你们家翁主着想,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急着站队,没事掺和到娘娘们的事情中去。她们彼此倾轧,若是真能找出能盖过红花的草本,你岂不是自断退路?怎么就这么傻,非要蹚这趟浑水!”
红衣感激豆蔻道:“谢谢豆蔻姐姐替我着想,但我真的肯定,绝对没有。你也在药局好几年了,上回咱们一起拣红花丝的时候,那股味儿难闻到咱们都用纱巾把脸裹住,你那么快就忘记了?”
“我没忘!”豆蔻道,“可太医都没说,要你说什么!”
“太医们根本不是在治病救人,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红衣定睛望向素问,“姑姑,我还记得我刚到的时候,您说过的,从医者,讲究的是一个勤谨和本心,怎么一到了娘娘们的事情上,我们就要模糊是非的边界呢!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模糊,唯独生与死,是和非,是不能模糊地。”
‘啪’一声,灵枢的尺子朝红衣的脖子抽下来,一条红杠立刻在她头颈里浮起来,红衣肤白胜雪,看起来更是吓人。
“我让你强出头!”灵枢气的拿尺子指着她,“还学会顶嘴了!”
红衣垂头,默不作声。
素问到底心软,看红衣受伤,赶忙制止了灵枢,把她拉走,让她先消消气,但是红衣还得跪着,直到她认错为止。
白芷赶忙去拿了药膏,心疼的为她上药。
豆蔻也去找了布垫,塞在她膝盖底下。
唯有茴香,双手抱胸,立在红衣跟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个人的冲动,毁掉了我们整个药局的安稳?!我们是什么,小小的医女而已,能在深宫里活着捱到出去那天就算不错了,你还要跟主子们讲道理?我告诉你,在宫里,主子们的话,就是道理。你以为太医为什么不说,灵枢姑姑,素问姑姑为什么装聋作哑?就是因为知道有些事不能说,你倒好,非要撕开这层遮羞布。你这种行为,无异于把所有人的仇恨都引到我们药局头上。你以为德妃和悫贵人会对着你感恩戴德?”茴香嗤的一笑,“不会的!悫贵人荣升,也不会记得你的好。但是容妃就一定会记得你和她作对。我们药局将来就要永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