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自私的动物。”容均丢掉手里的落叶,风一吹,卷了几卷归于树下根部。“我不好,也不想别人好。为什么她能做到的,我却做不到?——她们就是这样想的。你,岳红衣凭什么?”
“可我……”红衣欲言,被容均伸手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你过的比她们苦,可她们眼里看不见这些的,她们和你日日相对,只看到你身上的优点,和你愈见坚韧的性子,你不是花,会被大雨淋落成泥。也不是树,会被雷劈的四分五裂,你是最不起眼的小草,百折不挠,野蛮生长。”
红衣怔怔的望着他,蓦地想起宝镜疏拢那夜自己对烟秀说的话——容均,容均怎么会那么了解自己呢?
她止不住泪盈于睫,世上之人千千万,唯有一人知她心意千回百转。
“可是连你也——”红衣有些哽咽。
“我不讨厌你。”容均大掌握在她后颈,暖暖的,另一只手拢了拢她的披风,替她紧了紧,然后拉近到自己胸前,虚虚的搂着:“我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
红衣猛的抬头。
容均的声音不似方才,那么一通交心的话,他都说的流利,这一句,竟像是卡在了齿缝里,一字一字,郑重道:“我很喜欢你,红衣。”
为什么喜欢她,承认喜欢她,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明快,反而多了一抹不舍和难过,红衣有不好的预感。
她心有灵犀一般的倔强紧抿着唇,眸中带泪。
“但是……”容均的话只说了开头,就被红衣急急的打断:“我跟那人一清二白,真的。”
容均苦笑着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我若想要你,管你曾经是谁的人,我都不在乎。可是——”他深吸口气,眸色黯然,“你很好,你是个好姑娘,是我这样的男人,配不上你。”
“明白吗?是我配不上你。”
红衣闻言,睁大了眼睛,双目空洞,不置信般的盯着容均。
他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涩。
拉起了她的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容均道:“是不是很刺?还记得你曾经骂过我什么来着?老头子!嗬!我的年纪的确够当你叔叔了。”
红衣嗫嚅:“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他眸色温柔的看着她,她的那点小女儿心思又怎么能瞒的过他的眼睛。但近日宫中发生的事,让他想了很多,喜欢是拥有,而爱,是克制。他比自己想的要喜欢她,喜欢的多的多。
他替她插好鬓边的宫花:“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双眼睛,晶晶亮的……”
“是在围猎场吗?”红衣吮了一下鼻子。
容均摇头:“那一年,你只有七岁。”
红衣浑身一颤,容均知道她想起了母殇之痛,伸手扶了她一把:“那一年,我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红衣咬唇,恨恨的一拳捶在他心口:“你为什么就不能骗我!”
容均握住了她软嫩的柔荑,贪恋这片刻的绕指柔,又不得不松开:“骗你容易,但那是害你。你会恨我的。与其将来你知道了恨我,不如说清楚。”
“红衣,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可是……我们遇见的不是时候。我有妻子了,我还有好几个侍妾,我比那个狼心狗肺的肃王好不了多少,真的。我若是与你一起,你甘心当一个没命没分的妾吗?终日和一群女人争,抢,面和心不合,惶惶不安。”容均蹙眉,气哼哼的,他是在气他自己,没遇见她之前,他对自己的婚事不上心,一切全听凭皇兄安排,直到遇见了她,风云突变,天地掉了个个儿,心里一片澄澈明净,犹如一汪湖水,而她就倒映在他的波心。
天是她,风是她,云是她,松间的雨露是她,山间的雾岚是她。
喜为她,悲为她,恨为她,愁为她,忧为她,怜为她。
心疼她,恨不能将她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
情感起伏跌宕,大起大落,一般的男人可以如此神魂颠倒,但他是一个君王,而这恰恰是君王的大忌。
从今以后,他们要保持距离。
红衣冷静下来,紧着嗓子问:“那你有很多位夫人吗?”
“嗯。”容均坦言,“年少的时候家里长辈安排的,刚开始连她们谁是谁都分不清,近几年才好一些。红衣,我不单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还有孩子了。这些,都会让你难堪的。”
“而我待你之情,发自肺腑,不忍折损你半分。”
“这不是推搪的话,是我知道你要什么,而你要的,我给不了……”他的眼里有浓重的无奈,“我给不了,怎么办呢。”
总不能把妻妾都遣散了,孩子都抛弃了,他们要怎么办呢?
总不能国家不管了,朝政全荒废了,民生百姓要怎么办呢?
这些家事国事都是压在他肩头上的重担,自登大宝那一日起,便不敢松懈。
红衣轻轻抽噎着,望着容均的眼眸,一直望着,她分辨得出他话里的真假,他没有骗她,是同她交底来了。他也没有像肃王那样要她等他,百般借口,然后山盟海誓,而是委婉的推开了她,因为他知道她要什么。
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偏偏咫尺天涯,近情情怯。
她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失去一段珍贵的感情,高兴的是收获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她红着一双眼,想到近来朝堂上发生的事,忍不住问道:“那个……听说陛下处置了张御史,是因为你吗?”
容均的职责是保护皇帝的安全,自然免不了常在御前走动,红衣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容均去告了御状。
“是你告诉了他《夜宴图》的事?”
容均双手合拢,拇指交叠,眉间深邃起来,淡淡答‘是’,“你不怪我多事吧?我若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便不能坐视不理。”
红衣感激道:“我做什么要怪你,我谢你还来不及。是你帮我报了仇。”
容均心虚的没有看她:“我也……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还有几个幕后……总有一天会扳倒的。”
她知道他说的是贵妃,强自压下眼泪,心酸道:“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此生无以为报。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以后我还是叫你哥哥,容二哥。”
“当年在驿站,见你衣着华丽,威风凛凛,想借你的势传话上京,虽则事与愿违,但今天还是你帮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妹妹?”
红衣恋恋的看着他:“你还说要帮我相未来夫婿来着,你打过包票的。”
有缘无分。
如今上契认作干妹妹已是强求来的缘分了。
容均的胸口一阵憋闷,袖子里的手握成拳,点头道:“嗯。你,只要你愿意,我还是你的容二哥。你不嫌弃我就好。”
“怎么会,容均哥哥待我极好。”红衣含泪。
两人相视良久,目中满是悲色,夜渐深沉了,有宫人提了风灯在不远处行走,还有打更的太监,容均嘱咐道:“回去吧,早些歇着了,别胡思乱想。”
红衣软软答应,容均又替她紧了紧斗篷:“这么薄得衣裳……”
红衣用手指捻起斗篷的边缘:“你也早些安置吧。”旋身向药局走去,风吹得她的斗篷像一直蝴蝶的蛹。
容均目送她离开,心如刀绞。
第115章 奇货可居 看见没有,这才叫忠心……
回到宫里,必真已在廊下等着了,忙候上来道:“陛下。”
皇帝近日总是独自外出,不许人跟着,很是令人担忧。
容均双手负于身后,一言不发的进殿。
必真见他面色疲惫,又有几声低咳,反反复复,忽轻忽重,似乎是有意压制着,关切道:“陛下,今儿个太医院还派人过来,说是足有半个月未曾替陛下请过脉了,陛下看,奴才可要请他们过来?”
“好好的叫他们过来做什么!”容均在龙椅上坐下,手背抵着额头道:“不碍事的。”
“不过是有些口渴。”
必真知是借口,但还是主动斟满了茶水:“秋日润肺消燥,陛下试试这茶,不浓。”
容均抿了一口,茶里加了奶子,薄薄的一层,清淡不油腻,又很爽口,他起身回内屋:“不错。”
必真忙跟过去伺候,解下一应饰物整齐归置在一旁的金漆托盘里。
容均今日似乎疲累极了,宽衣之后,什么吩咐也没有便卧倒,但并没有马上睡着。他的脑袋轰轰的,耳边宛若有兵戈之声,眼前浮起那年那夜,他带着她策马飞驰至江边,他甚至能听到海浪声,还有她倔强的哭着说:“我不回去。”
可他偏偏听不到身边发生的事,必真见皇帝梦魇一般稀里糊涂的,着急的团团转。
御医在榻边半蹲着,一边搭脉一边问他道:“陛下适才去哪儿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宿疾,怎么又发作了?”
必真伸手把御医请了出去,压低嗓门道:“说来惭愧,陛下近日独处简行,奴才也说不上来陛下的行踪,只是瞧这样子,像是在何处着了风寒。唉,都怪今秋来得忒早,令人猝不及防啊。”
御医道:“秋日倒不打紧,关键是陛下曾患重疾,毒入心经,这一年多来一直调理着,好在陛下年富力强,平时瞧不出来,只是吹一风…….”太医顿了顿,“经老夫诊断,脉象略有阻滞,看来,陛下得须温养一阵子了。你在陛下身边可得尽心伺候着,时时提醒陛下,切记不可操劳。”
“是。多谢大人。”必真躬身,“只是陛下的脉案……”
太医捋了捋胡子:“今次的事非同小可,不能再由着陛下的性子胡来了。龙体关乎社稷国祚,一点一滴,都要仔细记录。这也是我们太医院的责任,马虎不得。”
必真呐呐道‘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是皇帝的一饮一啄,都有人专门记下,核对,研究。说的难听点,就怕万一哪天皇帝莫名其妙的暴毙了,不知道会流出什么传言来,为防各种暗算和戕害,皇帝的脉案得须实打实的做牢了,只是之前李元琅仗着自己是亲王,胡作非为惯了,撕了太医们的几本药案,太医们无法,关于他的毒,只寥寥数笔,模糊带过,但都心中有数。可往后,万万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就这样,皇帝昏昏沉沉了几日。
为此,悫贵人的册封也被耽搁下来。
后妃们‘大旱数年’,倒是借着侍疾的由头,居然见到了百忙中的皇帝。然而皇帝大部分时候都昏睡着,只偶尔黄昏时分起身,用一些羹汤,也吃不进粟米稻谷。转眼间,人瘦削下来。
也不知皇帝是否叮嘱过皇后什么,总之后妃侍疾,这一次竟没有叫上容妃。
容妃想起必真的话,怀疑自己是招皇帝不痛快了,趁着泓灿从尚书房里下学,便借口探望,让他代替自己去皇帝跟前走一趟。
泓灿是个聪明孩子,明白容妃的心思,立刻泪眼汪汪的跑去未央宫哭着说要探望父皇,必真便放了进去。
适时皇帝正在案前作画,见他来了,也不设防,张开手便去抱他,不留神让他看见了案上的东西。
泓灿‘咦’了一声,探过头去:“父皇,这位是宫里的新娘娘吗?好漂亮哇!”
“浑说什么!”容均摸了摸他脑袋,一把将折子盖在画上:“一边玩去,过两日,父皇叫敬王兄他们带你们几个兄弟去箭亭里学拉弓,你们各个都是父皇的好儿子,不能忘了老祖宗马上得的天下。”
泓灿嘿嘿一笑,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肩头拱了拱,又撒了会儿娇,便退下去了。
等皇帝歇的差不多了,刚好正重阳,皇帝极重孝道,特别是宣武皇帝和文皇帝一为父,一为兄,皇后即便身子骨弱,也不能做甩手掌柜。偏偏贵妃崔氏家族又深陷贪污风波,皇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好在有德妃协理,总算是里外都办的体面。
皇帝亲去太庙上了香,回来后便又钻进了勤政殿,不出来。
至于皇后,从皇宫到太庙有半天的行程,就算有仪驾抬着,也还是被颠的七荤八素,连悫贵人册嫔一事也不那么上心了。
悫贵人的册封,定在重阳节之后的五天,是由司天监和神官一致认可的好日子。
皇帝册文之中,颇有溢美之词,例如德协珩璜。克佐苹蘩。奉内职以宣勤。宜光纶綍。毓本世家。训娴礼法……
悫嫔一早起来盛装,格外的容光焕发,大抵是被压制了多年的缘故。颁旨时也殊为激动,听完后,足有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谢主隆恩。
各宫的人都来道喜,宫外的娘家人也送来贺礼,钟粹宫里里外外喜气洋洋的,一改昔日贞嫔走后的冷清幽静。
红衣同样趁此机会前来,敏华先带她去拜见悫嫔,红衣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的磕头,悫嫔含笑赏赐,面上待她似乎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只等凑热闹的人都走了以后,才留下她说话。
悫嫔上座,温和的看着红衣道:“忍冬姑娘,上次的事,本宫还没有当面谢过你。只是派人送了一些糕点过去,希望你不要介意,本宫这些年如履薄冰,一切,都是为谨慎起见。”
“娘娘谨小慎微是对的。”红衣疏朗一笑,露出一口皎白的糯米银牙:“而且奴婢只是做了份内的事,娘娘您不必放在心上。再说了,外人看来只是区区几块糕,奴婢却知道娘娘礼轻情意重。”
悫嫔满意的点头,敏华于一旁道:“悫嫔娘娘,嫔妾就说吧,忍冬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
红衣‘噗’的轻声一笑,悫嫔也跟着笑起来,敏华纳闷道:“怎么了,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悫嫔仿佛有意考校红衣,并不言语,红衣便权做不知情,只扯着敏华的袖口,假意嘟着嘴道:“祥贵人在娘娘面前替奴婢说好话,都那么敷衍。”
芊红皮笑肉不笑道:“呵,祥贵人都来咱们大覃这么久了,还没学好官话呀?咱们这儿是有一个词儿,不过不是爱慕虚荣,而是奇货可居。不知道祥贵人您知否是何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