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家卫国?”珈谜眼中仿佛有一潭水在流动:“灵流,你跟我这么久,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豪情壮志。”
灵流这时心中一动,停下手中的事走到珈谜面前恭谨地跪下:“你不知我有这等豪情壮志,我却知你不是如外人说得那样荒淫无度。”
“此话怎讲?”珈谜神态如常,眼中却忽然萌生了一些不一样的惊喜和期待。
灵流微微一笑:“你自小见惯了宫廷各种险恶斗争,知道慧皇后杀死你的生身母亲于是发誓有一天要替她讨回公道。于是你刻意讨好慧皇后,勤于朝政得了皇太女的位置,却被她百般压迫算计。那年或许真是络音杀了皇后,但我知道那时你也是暗中派了杀手的。皇后平日深居简出,身边高手林立你很难得手,唯独那个时候是个绝佳的机会。”
“为了给我娘报仇?”珈谜反问道。
灵流微微蹙眉道:“或许不尽然,你也是为了……魏麟。”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不得不抬首看向珈谜:“虽然旁人眼中你玩弄男侍成瘾,和魏麟虽然生下世子却迟迟不肯成婚只是为了防止魏麟分权于你。事实却是,慧后不许你们成婚,她伺机杀了世子,杀了魏麟,企图利用这些强权威胁你永世受她操控。你真正的崛起其实是从她被杀才开始,其实你一点也不恨络音,反而很感激他替你除害。至于你的严苛狠厉,或许只是被逼无奈。在慧后的强权压迫下你除了学会狠辣听从她的指令,别无他选。”
“你倒是能看得懂我。”珈谜深深叹气道:“或许这偌大的惑明也只有你能懂我一些。追捧我的那些男人,无一不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官职权位……或许你不一样。”
“其实……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段鸿羲虽然不懂事,有句话却是没有说错,谁不贪慕权利呢?”灵流笑道:“你位高权重,本就是众矢之的,我只是在跟了你以后才渐渐了解了你的苦衷与无可奈何。其实你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然而前期是因为受皇后的压制,后期却是因为前期打下了坚不可摧的地基难以焚毁骑虎难下而已。”
珈谜这时不由苦笑:“灵流,那依你看我是不是没救了?”
“你一定要皇位吗?”灵流忽然问道。
珈谜神色一顿:“这就是你跟着我的最终目的吗?”
灵流微微摇了摇头:“我同皇太女一样有心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做起。我并不是劭泽的人,我是真心辅佐你。”
“我是皇太女,胜算自然大得多。”珈谜道。
“皇太女……”灵流缓缓重复着这个词:“历朝历代又有几个皇太女可以得善终?皇位只有一个,皇太女却不是唯一的。若真的有生命危险,你真愿意拼了命死在这个位置上而不求自保吗?”
珈谜并未被他问住,反而笑道:“权利……是那样好的一件东西,我被皇后压迫了三十年,我不想再过被人压迫的日子了。若是一生都要看旁人的脸色,我宁愿死。”
灵流脸上在这短短的几秒迅速闪过很多种情绪,终而他释然道:“我知道了,那就请你尽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不要回头。”
珈谜伸手搭上他的肩:“你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心神不宁?”
“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灵流忽然问道。
珈谜闻言意味深长的一笑:“我的灵流,当然是坚韧、深刻、善良与聪慧的,你对我这样的评价还满意吗?”
灵流莫名其妙地牵起嘴角:“何以见得我是坚韧而善良?”
珈谜道:“自你进了拜阳殿,拜阳殿的各种严厉法规几乎都被你废止了,这算不算善良?”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你还会觉得我善良吗?”
“佛祖降服了妖怪将其超度,这是仁义,那么杀该杀之人当然也是仁义。”
“我知道了。”灵流淡然一笑,如一缕轻烟渺然飘起:“皇太女,只要这惑明江山还在,我们都能心平气和为这个国家做些事。”
“你今日为何莫名其妙说起这些?”珈谜问道。
“我只是……”灵流在吞吐中忽然有所警觉,改口道:“这几日看那《贞观政要》,并不明白所谓仁治和法治。太宗皇帝发扬踔厉,却立了最为仁义的皇九子,眼下虽保全了诸皇子性命,也因着皇后专制带来了皇孙之间最为惨烈的宫廷争斗。成也仁义,败也仁义,这仁义却不知该当何解了。”半晌见珈谜不答话,换言之:“只当是戏谑,作为统治者,还是应当有些手腕。”
“仁义……”珈谜呢喃着重复这个词:“仁治是理想主义,是治理谦和有礼的良民,法治是为了给好人安心,给恶人以警示。对君子和小人,要分而治之。故而作为君王需要有两面性,对善人仁义是为了鼓励善行,对恶人严苛是为了免除后患。平白无故的宽恕是对人对己都不负责任的行为。”
“古人不是常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为大同’吗?恪尽职守的人,也会感染身边的人直谅多闻,若是以德报怨,或许可以化敌为友。”
“原谅只是解脱自己的托词。”珈谜对灵流所言丝毫不以为然:“农夫救蛇反被蛇咬,东坡救狼反被狼食的故事并不是虚妄之言。你以为你是君子,以德报怨宽恕了敌人,但若为猛兽总会咬人的。无所谓的宽恕只会让对方认为你软弱可欺。有句话说得好:杀人杀到死,救人救到活,说得便是不要给自己留后患。你懂我的意思吗?”
灵流的神色在此刻忽而释然:“我明白了。我们都首先学会自保,即不给别人第二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最好是,一次也没有。”珈谜摆了摆食指,补充道。
次日早朝,天大晴。
工部尚书顾沧楠当即参了大皇子一本,将大皇子近两年向他索要银钱的证据完完整整地罗织成册递上。玄封帝龙颜大怒,当众斥责了顾沧楠,并免除他的一切职务流放乌络塔沙漠,并严厉指责帮着顾沧楠一起劝谏严查大皇子的一干大臣。
第150章
“大皇子自16岁接触政务开始,焚膏继晷,日日为我惑明的万里江山殚精竭虑。今日起自朝堂之上,谁若再敢妄言其贪污受贿朕必当予以重罚!”
此言一出朝堂皆沉默。珈谜默默用狭长的护甲勾着身前华贵的木质桌案,若有所思地和劭泽对视了一下,随即瞥开目光。
顾沧楠原本不该是珈谜的人。昨夜劭泽愈想愈发觉得事情不妥,便令赋仟翊派了北冕卫队的副尉金毛乔装前去顾府探查消息,不料却探听顾老夫人和顾沧楠之妹顾沧箬皆不知去向。
这便是珈谜的雷厉风行之处了。任何事情只要她觉得有价值,就会毫无顾忌地予以实施。故而今日顾沧楠在朝中弹劾大皇子之时并未有一丝退缩,即便被贬官流放,依旧大义凛然地说着一些忠孝节义的话。劭泽虽然不赞扬以威胁为本的和谈,却也着实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有效手段。
劭泽忽然自玄封帝的眼中看出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甚觉寒意四起。玄封帝以宽仁著称,玄封一朝鲜有死刑,对违法乱纪之人多以教化为主惩治为辅,但仁治并不是不治,纵使玄封帝不似先帝一般专打贪官污吏,但也算不得纵容。玄封帝此举只是在给众人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不接受政治斗争式的发难。
这时玄封帝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劭泽身上。
“臣有事启奏!”这时大学士邱易之忽然自坐席处站出来说道:“昨日傍晚北冕卫队的副尉曾便装去过顾府,臣不知这是否和顾沧楠今早弹劾大皇子有直接关系。”
劭泽很警醒地看向邱易之,却见对方的目光同时盯着他,心中不由困顿。邱易之是惑明内阁的老臣,今年已经76岁,本应与世无争只管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便是,却不知为何会在这关键时刻忽然站出来。
他看了珈谜,又看了大皇子,两人皆是丝毫没有表情,只管望着自己桌案上的卷宗发呆。
且不说当年蔚统领是近卫军统领,单论亲戚关系,劭泽也是当前近卫军统领赋恂的女婿。邱易之如此说,是□□裸地向劭泽发难了。
这时赋恂却不骄不躁地开口道:“北冕卫队虽为臣府上的嫡系部队,那副尉金毛却是从宫里麒麟卫队刚刚抽调过来,臣对他的背景并不十分清楚,望陛下容臣查清楚后再禀报。”
“麒麟卫队,不也一样是你近卫军的人吗?”经历各军种统领比武选拔而刚刚坐稳靖野军统领之位的邱溯很快反驳道:“难道赋将军对自己手下的人都不了解吗?”
“近卫军,担负着保卫皇城安全的重要职责,若以邱将军的理论,凡是服役于近卫军的军士皆不得与任何人有所往来,近卫军近三万军士则皆不得有亲戚朋友,必须断绝一切的社会关系。那么近卫军只需操练战场能力,不需认识朝中大臣。倘若皇城有所兵变,是否随便一个人夺了邱将军府的大印,近卫军就可当此人是邱将军予以保护?”不等赋恂开口,段鸿文却首先站出来指责道:“陛下,臣倒认为近卫军士不计功名亲近朝中各位大臣是职责所在,理应褒奖。”
“臣附议。”军机枢密使谷宏裕及时说道。军机枢密使乃是枢密院正使正一品文官,负责所有军种的梳理协调工作,也负责传达和拟定军规指令,是惑明朝中一等一的权力机构。
故而谷宏裕一开口,便有诸多文官开口表示附议,弄得邱溯甚是尴尬。邱是惑明的大姓,朝中姓邱的官员不在少数,邱溯和邱易之并非本家,此时邱易之并未就邱溯的帮腔而对他予以开脱:“臣只是说明事实,并未说此事有何不妥,各位将军真是言重了。”
“武将就是没脑子。”殿内空旷不已,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话便在大殿回响着,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护天军不拥于任何势力,段老将军任职期间每遇类似事都是沉默不语,段鸿文上任以来也多为低调,今日却忽然在朝堂上为赋恂帮腔,引起了一概人等的强烈重视。
事实上段鸿文和邱溯年龄皆不过30,又都是武将,万万想不到那么多,只是快言快语说出所想,并不忠于哪方势力。这点虽然有些人不明白,劭泽、珈谜、大皇子等却是心知肚明的。
自邱溯上任以来,大皇子明显觉得和靖野军的关系略微吃紧。相比从前的老将军,这位邱溯却是个水米不进的主,不论大皇子的人如何示好,自邱溯口中都只得一句:为国效忠。好在靖野军多年来追随大皇子,两位副统领皆是他的人,邱溯虽为统领,事实上在靖野军的权利却是遭到架空,说话并不作数。
当然旁人都会只当邱溯也是大皇子的人,特别是就今日朝堂上针对赋恂的指责更是坐实了人们对邱溯心之归属的认可。
大皇子不由在桌案下生生掰断了一支毛笔。
“庸才!”他在心中暗骂道。
事实上引起官员诸多揣测的并不是邱溯,而是段鸿文。靖野军心向大皇子多年已是众所周知,虽然大皇子私下里知道邱溯的不驯服,众人却不知晓。相反地,段家掌管护天军一百多年来始终对朝堂的权力斗争不闻不见,相传段家只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训,即不参与皇权斗争,只效忠皇帝一人。
所有人的注意皆落在劭泽身上。
劭泽始终保持着沉默,倒是玄封帝首先开口道:“着刑部好好去查。查明回禀。”
玄封帝此言毕,劭泽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玄封帝下面却做出了令人惊愕愤怒的举动。
他环视了朝堂上的所有人后和珈谜对视了一晌,又将目光放在劭泽身上:“朕听闻宣王近来身体不适,可还严重吗?”
此语一出,劭泽的目光忽然变得惊诧,随即转为犀利和愤怒,最后幡然悔悟。玄封帝经历昨天的一番事并不对他的竭力营救有所感激,反倒认为他是自私自利为自己的名声着想,此刻正想找个理由卸了他在朝堂的各项权利,怎可能放弃这个良好的机会?
若此刻他说身体并无大碍,玄封帝定会扣以赤心奉国、寝不遑安等亦褒亦贬的高帽来堵他的嘴。换言之,若玄封帝一心想贬了劭泽,不论他如何据理力争都是主不附廟,名不正言不顺。
他索性反客为主,请辞道:“多谢陛下关心,近日来臣身体确有不适,虽能强撑着上朝,说话办事难免力不从心。”
玄封帝早有十分的把握能暂时让劭泽远离朝政,也做好了应对劭泽各种辩驳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劭泽竟会顺水推舟遂了他的意思。心中倒反而觉得不踏实,担心劭泽有着其它的预谋。然而话语一出,此刻倒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将场圆下去:“朕体谅你终日辛劳为公,这两年月便免去你的早朝,在府里好生休养吧。”
“谢陛下体谅。”劭泽波澜不惊地深深叩首,毫不理会朝堂上或担忧或疑虑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既然玄封帝早早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么取得皇权与是否上朝便没什么必然联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对两位夫人的阻拦。
赋恂虽明白其中的缘由,心中也不无忧虑重重。劭泽在朝中的势力多半依赖于雩珩公主的陈年旧网,在蔚统领和雩珩公主相继去世后对发展额外的关系也并不积极,这无疑会对他的夺位计划产生阻碍。他本人也曾多番告诫,仍旧无用。于是回家就急着找来赋仟翊细细分析了朝堂状况吩咐她对劭泽加以规劝。
赋仟翊也不明白劭泽为何不乐忠于朝廷命臣,反而将目光放在几乎不会得到重要官职的段鸿羲身上。当日劭泽自宫中搬出,她便去了宣王府。
“你考不考虑解释一下你的焦躁?”
劭泽在房中安静地煮着茶,却将茶频频倒洒,最终气急败坏地将茶壶扔在茶桌上,深深叹气。赋仟翊倚在门口不愠不火地问道。
劭泽沉默了半晌,直到赋仟翊坐下来重新将茶具摆好才开口道:“那玄封帝眼中只有他一双儿女的福禄双全,根本没有这个国家。”
赋仟翊神色一转,慢慢说道:“难道昨日拦他之时是为了他爱人胜于爱己吗?”
劭泽神色一动,却不予以评论,只默不作声地将仅沏出的半杯茶戳在赋仟翊面前。
赋仟翊伸手摆弄了两下茶杯,道:“真的有人在坐了那么多年皇位后还将江山当做是大家的吗?”
“我以为那皇帝心向百姓,会看清其中的利害,不想他却满心只想着他们家里的荣辱富贵!”
“你倒真敢想!”赋仟翊无所谓道:“你只想着不去伤别人,但你不能要求别人不伤你啊。如果我是玄封帝,我也不会禅位于你。”
“我倒不指着他禅位,但至少不应该把我并作扰乱他朝堂的人吧?”劭泽愤愤道:“真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