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垂着鸦羽般的眼睫没吱声,他没长眼睛么。
他俯了俯身,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温声道:“我陪你。”
顾宁轻抿红唇,把棋子扔进棋罐,“不想下了,该用饭了。”
萧夙挡在她的身前不动,抬了抬她的下巴,目光在她的脸上扫了一圈,“谁惹着你了?”
他还好意思问,顾宁扭开了头,挽了挽耳边的发丝,淡淡道:“没谁。”
她就是记仇了,每次她想贤良淑德一把,他就分外不给面子,一次两次都这样,还体贴出错来了,今早走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子,现在又来装好人,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谁要看他的脸色。
他在她身边坐下,“做了散财童子,这会儿又心疼了?”
顾宁反应过来,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往旁边挪了挪。
萧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再给你补上。”
第95章
顾宁哪是为了金银之事闷闷不乐, 还不是因为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热的时候烦死个人,一味儿地来贴她, 恨不得缠做绞丝糖, 冷的时候又气死个人,把她抛到一边,理都不稀得理她。
他若是心里不痛快, 她指定躲得远远的,怎会做那等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而且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不都依着他了。自那晚二人有过鱼水之欢,顾宁此前的心虚就跟着烟消云散了,连那事她也肯了,他还有什么道理来挑她的不是,可没成想她还体贴出错来了。
顾宁埋怨萧夙的阴晴不定, 不好伺候, 但萧夙又如何告诉她, 不是她给得太多, 而是她给得不够,体贴不到正点上, 她那会儿故作贤惠, 颇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 她惹了火, 又不给灭,看着旁人烈火焚身,她还要走过来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玩火, 没把人气死都是好的。
顾宁想要端庄,想要得体,想要一切她曾经羡慕又不可得的东西,可萧夙却偏要把她往那轻浮上拉,她当然是死活不肯跟他走。她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烦扰,也从不认为那是个好事,甚至觉得萧夙对那事的兴致也太高了些,差不多就得了,怎么能没完没了呢。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向来做不到清楚明白,只能由身在其中的人去体会,这两人一个冷得像冰,一个热得像火,撞在一起,可不就呲呲地冒烟。
此刻他来哄她,顾宁虽然仍是不悦,但也知道该就坡下驴,她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给都给出去了,你又补给我算怎么回事,我才不是心疼银子。”
萧夙将她轻揽入怀,锦袍与长裙相贴,他低了低头,贴在她的耳畔,温声道:“既不是为了银子,那是为何?”
温热的气息扫得脖子发痒,顾宁侧了一下头,不太想跟他谈这些,拿开他的胳膊就要起身,“先用饭吧。”
顾宁刚站起身,又被他拉了回去,身子失去平衡,她慌乱地伸手,想抓住点东西稳住身子,当他把她拉到他腿上的时候,她的手也恰好按了下去。
萧夙闷哼一声,手臂不由得搂紧了几分,顾宁飞快地缩回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按在胸前,心口噗通噗通地跳,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她又是羞窘又是懊恼,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看也不看他,低着头去扯他的手臂,恼羞成怒地喊道:“你拉我做什么?”
都怪他,都怪他,顾宁一边往外扯他的手臂一边挟私报复狠狠地扭了他几下。
“别再乱动了。”萧夙喘了口气,语气很是无辜,“我都没怪你乱碰,你气什么。”
顾宁气得心肝疼,“你怪得着我么,要不是你拉我,我能……”
她看到他一副等她接着说的样子,横了他一眼,把朱唇一抿,忽地撇开了头,云髻间珠钗闪着碎光,耳边水滴状的翠玉耳坠轻轻摇动。
这一眼看得人心荡神飞,萧夙爱极了她这眉眼生动的爱娇模样,拨过她的脸来,亲了一口,含笑道:“连生气也这般好看。”
顾宁张了张嘴,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萧夙把她圈在怀里,抬着她的下巴,低头去亲她,从她的鼻尖吻到她的唇,他一边轻啄着一边低语道:“看来是在生我的气。”
顾宁的玉手轻抵在他的胸膛上,秀眉微蹙,并不言语。
“别气坏了身子。”萧夙轻抚着她的脊背,一时想起那位孙大夫的所言,七情内伤,年纪轻轻便有“烈火烹油”之兆。他静静地看向顾宁,幽深的眼神直往人心里钻,她有何惶恐不安,有何悲痛哀怨,叫她如此日夜难安。
顾宁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他还不如继续亲呢,这样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像没穿衣服似的任他打量。
“今日喝药了么?”
听萧夙这样说,顾宁真怀疑他是在讽刺她有病,否则好端端的他为何要问她喝没喝药。她这番怀疑有理有据,绝不是随口污蔑他,他一贯爱这样讽刺人,以前没少嘲讽她。
顾宁如此想着,还是问道:“什么药?”
萧夙皱了一下眉,“孙大夫给你开的药你没喝?”
“喝了。”
萧夙盯着她不放,顾宁慢吞吞把话补完,“喝了两次。”
萧夙冷笑了一声,其中一次还是他守着她喝的,合着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
顾宁解释道:“那药苦得要命不说,而且也没什么用嘛,晚上照样睡不着,还不如我自己做的安魂香管用。”
“是啊,把自己迷晕了,能不管用么。”萧夙语气平淡。
他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什么迷晕,那分明是助眠的,不过是剂量大了些,顾宁深觉夏虫不可语冰,故此不与他争辩。
萧夙把她放到榻上,起身走到外间,唤了珍珠几个丫鬟进前。
顾宁好奇,便悄悄走近了些,隔着帘子听到萧夙那厮对她的丫鬟厉声说道:“世子妃不知轻重,你们做丫鬟的就不知道规劝主子?她不喝药,你们就由着她胡闹?若是伺候人都伺候不好,留着你们有何用,王府里不养无用之人。”
顾宁蹙了一下眉,他居然对她的丫鬟说她不知轻重。
“还不去熬药。”
珍珠几个立马走了出去,走下石阶,几人对视了一眼,心中惊惧未消,她们真没想到因为这件事会令世子发怒,世子妃无病无灾的,只是夜间难以入睡,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世子妃不想喝药,她们也没当回事。
走远了些,玛瑙心里颤颤地说道:“吓死我了,世子不会真要撵我们吧?”
这温柔郎君一变脸瞬间成了玉面修罗,吓得人两腿发抖,大气都不敢喘。她那会儿还想找机会侍奉,亏着早就打消了念头,世子一发怒,她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没见世子如何疾言厉色,但就是有种莫名的威压,压得人战战兢兢,不寒而栗。
珍珠亦是心有余悸,“小姐不会撵我的。”
珊瑚和玛瑙相互看了看,人家有情分,她们有什么。
珊瑚催促道:“咱们还是快点把药熬好吧。”
萧夙掀帘进来,顾宁说道:“你吓唬她们做什么?”
萧夙慢悠悠道:“谁吓唬她们,既然她们做不好,那就让能做好的来。”
“我自己的丫鬟自己管。”顾宁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那药喝不喝有什么要紧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冲她的丫鬟发火,就是落她的面子。
萧夙抬眸看她,“你倒是护上她们了,我难道不是为了你?”
“我……”
顾宁正欲开口,他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算了,你一向没良心。”
闻言,顾宁垂眸看着紫檀小几怔怔出神,不知为何被他这句话搅得有些不是滋味,但要究其缘由她也弄不清楚,单因“良心”二字,似乎不足以令她心生波澜。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片刻。
萧夙牵起她的手,把玩玉器般轻轻地摩挲,问道:“成日在竹园里待着会闷么?”
顾宁摇了摇头,“习惯了。”
萧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拉起了她,“先去用饭,一会儿再喝药。”
顾宁跟他到外面用饭,那点莫名的心绪在心头萦绕不去,她迫切地想弄明白,又怎么也抓不到那个点。
“再吃些。”萧夙对她的饭量直皱眉。
顾宁道:“吃饱了,晚上不宜多吃。”
听她谈养生,萧夙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跟她反着来,就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不多时,熬好的药端了上来。
光是闻着味儿,顾宁就有些受不了,之前在永安侯府喝了大半个月的汤药就把她喝怕了,如今又要她喝药,要是治不好,她还得一直喝下去不成。
顾宁将心中疑惑问出,萧夙道:“先把剩下的几副药喝完再说。”
这话说了跟没说差不多,顾宁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晚上打扰不到你,你要是起身,我也能服侍你。”
没有必要非得给她治过来。
萧夙淡淡道:“你想怎么服侍我?”
一句话让顾宁乖乖地端起了药碗。
夜里,她刚躺下,萧夙忽然掀开了她的被子。
“你做什么?”顾宁揪着被子不放,“我还没……”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萧夙捏了捏她的手,眉头微挑,“撒手。”
顾宁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被角让他揪了出去,他俯着身,衣襟敞开了几分,顾宁撇开头,他身上的清冽气息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她的脸上发烫,“你这样让我怎么睡?”
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非要跟她挤到一块。
萧夙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在她的颈间吸了一口气,“阿宁,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顾宁往里挪了挪,挨到了床围,退无可退。
萧夙的仰躺着,又把顾宁揽了过去,他沉吟片刻,“说说你喜欢什么。”
顾宁被他这样揽着,只能靠在他身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将他的体温传了过来,她仰头撑了一会儿,脖子都酸了,还是靠了上去,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轻笑,顾宁在心底暗骂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答道:“什么都不喜欢。”
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胭脂水粉不喜欢,绫罗绸缎不爱穿,头面珠宝不稀罕?”
这话问得她哑口无言,句句戳到了她的心坎上,谁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她没兴致跟他谈这些俗气的喜好。
她不说话,萧夙捏了捏她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来我该送些布衣荆钗投其所好。”
“……”顾宁看出来了,他就是闲着没事在逗她。
第96章
人可以装得了一时, 但绝装不了一世,顾宁不由得怀念起他装正人君子的时候。那会儿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 被子都挨不着, 他的睡姿端正,她更是躺得笔直,早上起身时被子也是整整齐齐的。
哪像现在, 他不守规矩地越了界,天天来掀她的被子, 光明正大地占了她的地盘,还嫌没有欺压够本,又把她拎过去陪他说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有谈话的兴致,她陪着就是了, 总比有其他兴致要好, 但是聊天就聊天呗, 非要搂搂抱抱的么。
这几日地龙烧得旺, 他身上也热,贴在一起, 就跟靠在火炉上似的, 顾宁推了推他的胳膊, “你不嫌热啊?”
萧夙摸上她的后颈, 轻拨了一下她的系带,慢条斯理道:“你要嫌热,就把衣裳脱了。”
顾宁抬手捂住,微恼道:“不聊了, 该睡觉了。”
细细回想起来,这三四天,他先跟她谈了一些没头没脑的事,问她有什么喜好,平时爱做些什么事,在家中可有要好的姐妹,仿佛真是在跟她拉家常,但既然是拉家常,又为什么绕来绕去一直在她的身上转。
顾宁心生警惕,但他话音一转,又跟她谈起琴棋书画等雅事,仿佛之前所问,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她真不觉得自己跟萧夙有什么好聊的,她这等笨嘴拙舌之人,多说多错,没得讨了人家的嫌,但要命的是,她还真跟萧夙聊上来了,一聊就是大半夜,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顾宁起初敷衍得厉害,一开口就能把话题给堵死了,但她再如何敷衍,也抵不住身边有一个深谙谈话之道的,不知他怎么就拿捏到了她的那个点,引得她忍不住跟他谈论起来。
有一晚不知怎么聊到了前朝的那位名士周未,顾宁曾在书肆看过他的书,深感要论会享受,还得是这些世家大族,既风雅又讲究,就是太耗银子了,踏个青还要上好的雪光缎来铺地。
“听说他家有个松雪园,书里描述得如同仙境一般,还曾用玉石铺了一座桥,穿着木屐从上而行,清脆悦耳,如闻仙乐。”谈到这儿,顾宁转过身来,素手搭在他的身上,追问道:“怎么如今却见不到松雪园了,那么大一座园子,多少也该留下些痕迹。”
周家是百年世家,多少代人积累下的财富,想都不敢想,后来虽没落了,但仍是有底蕴在,只是赶上了改朝换代,周家一日日衰败下去,期间不知发生了何事,周家的松雪园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
凡是解释不清的事,人们就爱往那玄玄乎乎上想,有人还曾说,是周家族人的鬼魂回来把园子给搬走了。
顾宁心道,死都死了,还惦记什么园子啊,可真能编造。
她迫切地等他回答,水润的眼眸潋滟生姿,纤长卷翘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如同雾里看花,顿时生出些迷离醉人之意,萧夙垂了垂眸,她柔软温热的手心搭在他的身上,带去一阵撩人的灼热,她这会儿又毫无所觉,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萧夙一撩眼便可窥见一抹雪腻春光,谁要跟她谈什么见鬼的周家,谈那劳什子的松雪园。
等着他说呢,他又没动静了,顾宁不满地催促了一声,“松雪园呢?”
亏着如今松雪园不在了,要不然萧夙也得去砸一次。
他闭了闭眼,说道:“砸了充军饷了。”
“砸了?”即使那松雪园跟她没关系,顾宁也觉得心疼,这跟用银子去填河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