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深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局促不安地看向慕朝,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好像是尸鬼划破的。”
慕朝已经坐了起来,抵着她的脖子看了许久才抬起头:“你是傻的吗?”
“痛了不知道说?”
对着他盛怒的目光,江雪深愣了一时说不出话,心口烫得厉害,许久才道:“也不是很疼……”
她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尸鬼的伤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浑身都在疼,又怎么分辨出哪处更疼。
烛火下,慕朝漆黑的眼眸却似乎盛满了恼怒。
江雪深一时也不知道他气什么,方才她拖了一身伤也没见他关心半句啊。
她没藏住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说了明白。
慕朝道:“那怎么一样。”
江雪深不理解,那有什么不一样。
但看着慕朝的眼神,她好像忽然又读懂了。
为证明自己而受的伤,在他看来不叫伤,至少叫见证,至多叫荣誉。
行吧……
他们的位置好像反转交换了,成了她躺着,他坐着。
其实慕朝不提,她就只觉得有些疼。但自从他提起后,江雪深便觉得这疼痛难以忍受,又刺又麻,快要窒息。
可这里没有医宗长老,更不提救命良药。
慕朝能怎么救她?
江雪深模模糊糊地猜测自己是不是要交代在这里时,便听到剑锋出鞘的声音。
“噌”的一声,又很快入鞘。
江雪深还来不及看一眼,唇间忽然一湿,一股铁锈味顺着唇齿滑入喉中。
喉间一岔气,她抓着衣襟咳得撕心裂肺,半天才缓过气来。
慕朝帮她顺着气,过了一会儿,见她脖子上的伤口停止腐蚀,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道:“你又欠了我一次。”
江雪深咳得眼尾嫣红,睁开眼正好看到慕朝收回了手,而他的掌心是一道长长的剑痕。
是啊,又欠他一次。
水毒也好,合欢散也好,现在也好。
慕朝的血真的快被她买断了。
看她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模样,慕朝忍不住问道:“又在想什么?”
江雪深盯着青灰色的屋顶,道:“在想有颗糖就好了。”
慕朝看了她一眼:“糕点要么?”
江雪深眼睛亮了一瞬,然后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石桌那几盘供品,很快又颓了回去。
嘴里是血腥味,她咂了咂嘴,血腥味弥漫至整个口腔,确实很不好受,早知道就把那颗话梅糖留着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慕朝的唇,也不知道那颗糖嚼完没有。
想着想着,脸上有些发烫。
之前那合欢散还没有彻底解了,所以这是心邪,心邪。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心里默念道德经。
慕朝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石屋比林子还要阴冷,只有石床上有一床棉被勉强可以驱寒。
不然将这只蚂蚱兔扔到地上吧。他想。
江雪深注意到他的视线,读懂了他的想法,眼皮一跳,先开口道:“魔尊大人不如一起睡吧,我可以趴在桌子上。”
说着,她就要起来。
刚撑着起身,腰间忽然一紧,一双手缓过她的细腰往后一带。
江雪深有些懵懂地抬起头,刚想问他要干什么,就见慕朝越过她睡在了一边:“一起睡吧。”
江雪深默了默,盯着烛火看了许久,才躺在他身侧。
第46章 你讨厌我吗
春夜本就尚存寒意, 更何况还是睡在墓堆里。
江雪深辗转着睡不着,只觉得浑身都冷,连哈出的气都快凝固了, 哆嗦着想爬起来走两步驱驱寒, 刚撑起身,腰间一紧,又被搂了回去。
“你吵得我睡不着。”慕朝的声音落在耳畔, 带着一些朦胧的睡意。
江雪深愣了愣,背靠在他的胸膛, 能听到心跳声顺着奇经八脉一路游走在耳边。
沉闷的,有力的,又有些急促的。
也不知道是谁的。
慕朝将她半抱在怀中,可能太困了,说完这句,呼吸就平缓下来, 闭着眼缓缓睡去, 但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似乎是在安抚她, 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她的腰侧。
江雪深有些受不了。
这人是不知道自己体寒吗, 冷成这样还敢抱着她睡, 将她当火炉不成。
而且这样拍他的腰, 很痒的呀。
更何况, 更何况……
她眨了眨眼,视线落在孱弱的烛火上,幽幽地想,更何况男女有别, 他们这样显然不合适。
慕朝好像,从不把她看做一个异性。
就好像,她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可以是一只奇形怪状的蚂蚱兔,只要她是她,其他都无所谓。
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挫败。
她轻轻挪开环在腰间的手,跪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熟睡中的慕朝没有往日里肆意张扬的狂态,反而安静得仿若初生的婴儿,眉梢眼角都是那般纯净无害。
像是一块白色的画布,在没有作画之前,永远保持着那般纯正的洁净。但是细看才知,他早已泼了墨,晕染了满面的黑。
无论是白是黑,都是那般纯粹。
在他的世界中应当也没有其他复杂的感情,只有讨厌的和不讨厌的两种吧。
慕朝不知为何,睡得格外沉,直到收拢指尖,没有柔软的细腰,只接触到虚无的空气时,才半梦半醒地抬起了眼皮。
“不睡?”
江雪深静静看着他,明知他此时并不算清醒,却仍是盯着他懒懒的眼眸,忍不住问道:“你讨厌我吗?”
慕朝很快又阖上了眼眸,偏头埋入枕中。
烛火“噼啪”作响。
江雪深惊了回来,发觉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正暗自恼怒时,便听枕头下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不讨厌。”他说。
江雪深愣了愣,不禁摇了摇他:“是你在说话吗,魔尊大人?”
慕朝没有回复,江雪深又摇了摇他,慕朝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揪过她的衣襟。
江雪深低呼了一声,重重抵在他的胸前,撞到了鼻尖。
隔着一床冰冷的棉被,慕朝掐了掐她的脸,不耐烦道:“不讨厌,但是你再这么啰嗦下去我就……”
就什么?
江雪深吃痛地捂着鼻子。疑惑地看着他。
慕朝却没有再说了,拍了拍她的头,又闭上了眼:“所以,安静一会儿。”
哦。
江雪深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委屈。满床的被子都被他抢了大半,他浑身冰冷还好意思抱着别人睡。她是真的睡不着啊!
身体在犯困,灵魂却很清醒,感觉自己快割裂了。
无奈江雪深只好离开床,捻手捻脚地往石屋深处走去。
原本她是不敢乱走乱动的。但自从得知这处地方是大护法的墓地,江雪深却忽然有了熟悉的安全感。
那是大护法呀,不是其他的什么孤魂野鬼,而是他们都认识的,也会笑也会哭,也会被呆愣愣捉弄的大护法呀。
有了这个认知,就好像,之前那点冰冷的恐惧都不足为惧。
毕竟是墓冢,冢内的装束与方才那老妪家的也差不离多少,除了主墓室外就只有一个放烛台供果的小暗阁。
从主墓室去暗阁就只有一条又窄又小的过道,她这样的横着进去都得吸着口气,不然也得卡在璧面上。
进了暗格其实就是一个只能站立一人的小墓穴,别说跪拜,连鞠躬都挤得慌。
也不知道这墓道当时是怎么设计的。(丽)
暗阁里的东西比那老妪家多上了不少,除了一张画像和两处烛台,桌上柜里整齐地摆放了许多小孩的衣物。
有长命锁、有虎头鞋,虎头帽,有小孩子喜欢的小布偶,昭示着这里曾经是多么热闹。
江雪深摩挲着虎头帽,将视线缓缓游到青墙上的画像。
画像上是五口之家。
许是第一次请画师,五人的表情都略显青涩,当然也有可能是这画师第一次上岗,能省的笔画该怎么省就怎么省,以至于最后的成品,除了能看出五口之家端坐在院子里,背景是一颗杨柳树,其他的什么三眼五庭,没一个看得明白的。
江雪深仔细辨认着,这才看出坐主位上,抱着一个孩子的人应当就是大护法。
画像上,他正捧着一个拨浪鼓逗弄着怀中的孩子。
很奇怪,明明连五官都那般雾气腾腾,看不真切,但拨浪鼓的形状,刻着的图案,哪个地方起了毛刺,哪个地方有了裂痕,却都纹理清楚。
几乎是一瞬间,江雪深就想起了当时在妖市,大护法看着拨浪鼓时,哀伤的神情。
大护法,曾经又经历过什么呢?
江雪深怔忪地想,他与慕朝又是哪来的渊源,难道正如坊间谣传,在慕朝初初诞生的那段日子里,与大护法结下了梁子,于是一怒之下屠了整村的人,这样还不过瘾,又用刀将大护法生生活剐,又一阵一阵缝回去,逼他永世只能做个活死人,再也无法与家人在黄泉团聚。
传言版本很多,这版的印象却最为深刻,总觉得初初听到时,那字里行间的文风都很是熟悉。
她抵在烛台前,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又挑了挑烛芯,将烛火拨得更旺些。
从暗格挤了出来,回到主墓室后,久违的困意席卷而来。
和衣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墓室外的书被吹得“沙沙”作响,墓室不知何处漏水,“嘀嗒嘀嗒”响个没完。
夜里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此起彼伏地响起,江雪深却睡得憨沉。
在她睡着后,原本熟睡的慕朝却倏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有什么睡眼惺忪的模样。
他微微支起身,视线错过冰冷的墓室落在狭小的暗阁处,又很快收了回来,在江雪深的脸上停顿了两秒,伸手掐了掐她的脸。
“你想知道什么呢?”
大护法的过去?还是……他的过去?
好像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动人的睡前故事。
江雪深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冰天雪地之中。
但这次,她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没有听到她的哭诉,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白雪。
她想试着走动,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尸体,就好像被禁锢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只能以固定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
意识到是做梦,江雪深便也不着急。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江雪深静静地看着。
那是一个很小的身影,大冬天的穿了件褴褛的薄衫,每一步都走得死气沉沉。
两道的松枝被沉甸甸地垂落着,枝上的白雪大块大块往下落,又很快附上新的。
不知道落了几轮雪的时候,那小小的身影,终于越过了山头走到了松枝下。
这好像已经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小孩颤抖着腿,坚持着往前走,却终究半跪在雪地中,他没有哭也没有闹,缓缓地抬起小脸,似乎有些茫然。
最终哈出的气息氤氲在脸上,又很快散去。
江雪深终于看清他的脸。
老实说这是与现在的张狂全然不同的小脸。面色苍白,脸颊鼻尖却被冻得红彤彤的,眼眸里是无悲无喜的茫然,他像是刚被孵化出的小鸡,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所适从。
慕朝。
江雪深无声地喊了一声。
慕朝像是听见了一般,蓦地抬起头,似乎在找什么。
他看到她了?
江雪深心跳一顿,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梦境有什么好害怕的。
慕朝并没有看到她,他在四周张望了许久,张了张嘴,轻轻低呼了一声。
江雪深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不对劲。
虽然没有什么外伤,眼睑却一片猩红,眼尾洇着泪痕,却又不像在哭的模样。
这是……雪盲?
他在雪地中太久了。
江雪深想喊他闭上眼睛,先休息一会儿,但她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更遑论梦中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还在咬牙想爬起来往前走。
松枝上的雪沉甸甸地落下。
忽然,身后有什么逼近的声音。
“药引在这!”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小东西机灵的很!”
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喜的讨论声,一下子便越过了山头。
不知是她梦境中的慕朝过于弱小,还是曾经的慕朝确实经历了一段无措的时光。
画面一转,便到了一个昏暗的环境。
这是一处岩洞,岩璧岩顶上,常年不断地滴着水,将此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牢。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入夜后便开始落起了雷雨。
慕朝被锁链穿过琵琶骨,困在水牢正中间。
他屈膝跪坐着,眼睛还是没有恢复,只正愣愣地盯着一处看。
慕朝的双手手腕被划了两道深长的伤口,鲜血从手腕滑过,顺着锁链落在白瓷碗中。
一碗接一碗。
守门的男人盯着血,眼睛都快看直了去:“这宝贝真让我们捉住了!”
另一人急不可耐的抿了一口,被血腥味冲得眼睛发酸,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都说死地钻出了一个小魔头,却天下都在找他,想不到却落到我们的手中。”
慕朝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说话,咿咿呀呀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男人却不耐烦地踩在了锁链上。
锁链带着伤口将他瞬间压在了地上。
慕朝痛得浑身痉挛,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男人啐了一口:“真是个怪东西。”
第47章 我叫闫平良
“真是个怪东西。”
啐出这句话, 两人端着几碗血,绕过锁链,朝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