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的洞口被用几道厚重的铁篱笆遮挡, 将原本微弱的光线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雨下的很大, 雪地化成碎星,又流成一淌水,整个世界像被冻入极地, 更加寒冷了。
岩洞不停漏着水,“滴答滴答”, 也不知是水声,还是血落地的声音。
在极致的阒静中,这水声便格外清晰。
明明是一场梦,但江雪深却仿佛身临其境,周遭的寒气,空气中的粘稠, 岩顶的雨水, 四周弥漫中的血腥味, 都是那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 她终于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看到了慕朝。
在这里的她没有实体, 但这一瞬间, 她却切实地感受到心口一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
在旁人的口述中, 慕朝狂妄自大, 目中无人,杀人从来只看心情不问缘由,坏得直白又蛮横。
在亲身的相处中,慕朝并非天生无心无情, 也并非杀人如麻,他虽然毒舌,但也会有柔软的一面。
但无论是她曾经所认知的哪一个慕朝,都不该像现在这样,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岩洞,脆弱地仿佛一触即碎。
他的眼里没有不耐,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他枯坐着,盯着虚无的空气很久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啊……”
“啊……”
像是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又恢复了沉默。
许久,江雪深才终于听到他呢喃了一声:“疼。”
像是捕捉到会用的字眼,他张了张嘴,又念了一声:“疼。”
江雪深在雁归山听讲课时,曾听长老说过,慕朝是天生地养的魔,是滋生于死地之中的邪祟。
他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唯一的本能只有那一身蛮横的魔力。
那时候就想过,这样的小魔头,该怎么生活,怎么长大,又该以怎样努力的方法才能变成正道心中“安全”的存在。
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从死地之中爬出一线生机,第一次见到蓝天白云,第一次见到璀璨光芒。
他就是一个初生的孩子,茫然无措,又好奇不已地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不接纳他的世界。
他不会走路,或许要爬上很久,才能遇上一个人,学着别人那般,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踩着步伐,跨出自己的第一步。
他不会说话,或许要从牙牙学语开始,学着每一个字的声韵,一遍一遍在无人的黑夜磕磕绊绊地蹦出几个干涩的词,组成第一句狼狈的话。
但她不曾想过,他会这样狼狈青涩地将“疼”这个字眼缠绕嚼碎,再干净地念了出来。
他说:“疼。”
若这不是一场梦,或者,若她在这场梦境中拥有绝对的自主权,那她一定轻轻抱住他,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我帮你呼呼。”
呼呼了,痛痛就飞走了。
你会不会不疼了?
但她并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梦。
江雪深只能一直陪伴在慕朝身边,清醒地等待着每一个黑暗的流逝。
那些人走后,每天只会在固定的饭点打开篱笆,投入几个馒头,然后又会锁上铁奇葩。
偶尔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外界的事情。
比如村口的张老三又与谁家的媳妇儿偷了情,比如谁家的孩子出息了,被仙人选中去修了道。
张口闭口的家长里短,听得江雪深耳朵都生了茧。
但慕朝却有些乐此不彼。
那些人每一次的到来,都可以让他稍微填腹,还可以让他抵着舌尖,简单地学上几个词汇。
江雪深看着他笨拙地说着:“我……这里…好……”这些断断续续的词汇。
练成一句通顺的话时,他还会开心地弯了弯眉眼。
她也不知是不是该觉得有些难过。
只能轻轻叹气道:“慕朝呀,这要让你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会说什么。”
“慕朝呀,但愿这不是你的人生。”
慕朝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蓦地抬头在黑暗中扫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又垂下了头,盯着无法结痂的手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人除了到饭点会扔点馒头,确保慕朝饿不死外,只有在需要血的时候会出现。
不止之前抓他进来的那几个,有时候是村中的老人,有时候是妇人,有时候甚至是小孩。
一刀一刀重复将愈合的伤口破开,取走一碗一碗的鲜血。
慕朝像是全然不敢反抗一般,任他们予取予求。
一开始,有些胆小的村民并不敢做这件事,但做的人多了,也没见有什么反噬。
这孩子的鲜血可以治病,可以解读,甚至可以消除疲惫。
这是人血能做到的吗?
显然不能。
所以……他不是人。
对一个不是人的小怪物,没必要留有什么善心。
他就与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鲫鱼一样,只是动物,不过恰巧与人类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人类的贪心向来不可低估。
江雪深想不到,慕朝就这么被关了整整五十年。
曾经的青年都渐渐老去,他却还是孩童的模样,只是稍微成长了一下。
衣服与鞋子已经极其不合身,挤得他有些扭曲。
这日,又落了一场雷雨。
雷声轰鸣,震得山地不停震动。
慕朝向来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就连被割腕取血时,都是睁着一双大眼,满目的懵懂。
只有在打雷时,才能见到他的恐惧,虽然只是有点恐惧,但也已经足够好玩。
村里地孩童因此总是爱在雷雨天,拖着锁链,将他捆到孤树下。
有好几次雷几乎就劈在他的头顶。
甚至有那么一次,雷就劈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种比放血还要难以忍受的痛楚,一瞬间,像要抽离他的灵魂,击碎他的天灵盖,要将他周身的血液全部释放。
慕朝害怕打雷,讨厌打雷,从普通的讨厌,变成了听到就小脸煞白,眼睫微颤,浑身发抖。
这日又落了雷雨。
铁篱笆又一次被推开。
江雪深光听着篱笆划过地面的声音都觉得牙酸,然后她看到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男孩鬼鬼祟祟地张扬了两下,才走入了岩洞。
他胆子有些小,隔的这么远,都能听到他骨头打架的声音。
他手上握着一个瓷碗,又揣着一个剪子。
江雪深心一顿,知道又来一个放血的。
这些人,真把慕朝当牲畜不成?
小孩看不到江雪深,踌躇着还是来到了慕朝面前。
“那个……”他轻轻开口,黑黝黝的脸上透出玫红色的晕态。
慕朝只看着他,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小孩鼓足勇气地掏出了剪子:“我住村尾,今天第一次来,我叫闫平良,以后请多指教。”
第48章 我们还会再见吗
拿着剪子跑过来做自我介绍, 还说什么以后请多指教,这孩子也是个人才。
江雪深有些无语,但无语过后, 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心中蓦地一跳。
闫平良。
大护法?!
这个小男孩是大护法???
所以这是大护法与慕朝的初次相见吗?
江雪深惊诧地盯着面前蹲坐着的小男孩。
彼时的大护法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小脸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亮, 盛满了灵动与憨实,浑身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衣袖上卷满了淤泥,一看便知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
他有些害羞,说完脸又红了红。
慕朝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眨了眨眼,“咿咿呀呀”地重复着:“闫……平良……指教……”
说完,皱了皱眉, 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他这几日从村里孩童处学来的口头禅, 似乎觉得好玩, 一个人囚于岩洞时, 他也会不停自言自语:“疼,什么意思?”
“怪东西, 什么意思?”
“药引子, 什么意思?”
所有的不解都可以问一句“什么意思”。
但是黑漆漆的洞府只能听到缝隙处传来的风声, 没有人会回复他。
而他不知道的却是, 在他的身边,江雪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本没有意义的各种问题。
“意思是,我们魔尊大人,是三界五行之中, 独一无二的存在。”
慕朝呀,你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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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平良想挠脑袋,反应过来手中拿着东西,只好作罢,沉思了一下道:“闫平良是我的名字,请多指教就是……就是……”
他也说不明白。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念过私塾,只偷偷爬过村口的歪脖子树,听先生讲些听不懂的焉哉乎也,“请多指教”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少年还小,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只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解释:“就是以后由我给你送餐食。”
慕朝眼睫微垂,发现闫平良手中拿着的粗瓷碗里装着一碗饭,他愣了愣,又缓缓抬起眼皮。
感受到他的疑惑,闫平良更不好意思了,将碗往慕朝眼前怼了怼,又从怀中摸索出筷子递了过去,声音哝哝的,却很大声:“这是我自己做的菜汤饭。”
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什么食欲。
闫平良父母早亡,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早就被邻里邻舍的给瓜分完了,只划给他一小块地,他年纪小也不敢反抗,就老老实实地窝在那小块地劳作。
平日里就他一人住,对饭菜也没有什么追求,能吃饱就行。昨日劳作玩被村长喊去祠堂,硬是派给了他一个任务——给村里的“药引”送餐食,只要给一两个隔夜馒头就行了。
闫平良自记事起就知道村里有个“药引”,谁家有病有痛,都去划上几道,饮上几口血,又能生龙活虎了。他曾经也偷偷来瞧过几眼,本以为是什么面貌丑陋,凶神恶煞的魔头,却不曾想,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模样。
不,也没那么普通。
闫平良看着慕朝端起碗,就着破口,小口地饮着菜汤,心想,比他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要特殊。
像个贵公子似的。
慕朝不会用筷子,喝药汤,盯着碗底的饭粒伸手便要去掏。
闫平良忙去制止:“用筷子啊,别用手,脏。”
什么贵公子,都是他的错觉。
他手把手地教慕朝如何握筷,如何扒饭,如何夹菜。
慕朝的学习能力很强,没一会儿就学会了,张了张嘴,咿咿呀呀道:“你,很好……以后,我罩……”
这句话他也是听村里的小孩讲的,还没学利索,说得磕磕绊绊。
闫平良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很好,以后你要罩着我?”
见他点头,闫平良笑了:“行行行,那现在我罩你。”
他挥了挥手中的剪子,道:“你把手给我。”
慕朝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右手伸了过去。
闫平良摇了摇头:“要左手,你伤口溃烂的那只手。”
慕朝却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
似乎是在不解。
江雪深知道他的不解。
左手的伤口已经很多了,不适合再划一刀放血。他肯定以为,大护法想要他的血。
江雪深时常觉得自己快了解慕朝的时候,又忽然发现,这个人真是太难了解了。
但当她觉得难以了解的时候,又往往会觉得,他明明很简单。
闫平良最终还是强硬地掰过他的左手,剪去勒进血肉里的布绳,从怀中掏出了金疮药,小心地处理起伤口。
江雪深看了很久,才见他终于有些蹩脚地处理完了伤口。
她一直很好奇大护法与慕朝的渊源,所以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关于大护法的身份,各大仙门都有过不同的猜测,因为他除了名号响亮一点,实在算不得什么狠角色。
没有一具活人的身体,动不动就缺胳膊断腿,需要修修补补,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唬人的排面。
曾经小道消息总是传闻他因为年轻的时候得罪了慕朝,这才被做成了尸将赎罪。
因为尸将毕竟已经死了,即便将他拼凑起来做成傀儡也难抵尸体的腐烂,那是眼睁睁的,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溃败,成为行尸走肉,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自我折磨。
这样的“活着”根本就不是正正的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可是如果这个梦境会是真实的过去,那他们俩根本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敌啊。
江雪深有些不解,为什么慕朝会将大护法制作成尸将呢?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正式的回答。
在那个答案出现之前慕朝好像真的和闫平良成为了朋友。
两人会一起在岩洞里吃饭。
闫平良会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会在他被破了腕,血流不止的时候哭着鼻子安慰他,会教他自己在歪脖子树上偷听到的讲学。
他们之间多是闫平良说,慕朝听。
倒也很是和谐。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
转眼,闫平良便到了弱冠之年。
这日,他急匆匆地跑进了岩洞,急迫道:“你得走了!”
走?去哪?不管是慕朝还是江雪深,都没理解他的意思。
闫平良急的不行,一边用斧子开锁链,一边安慰慕朝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先走吧。”
他顿了顿:“离开这里,别再被抓到了!”
锁链很快被劈开。
江雪深很想问原因,但当事人慕朝倒有些无所谓,很利落地出了岩洞,没有半分犹豫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