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入林中的小道,远远地看着闫平良,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已近黄昏,闫平良的身影被夕阳拖得颀长。
他说:“会的吧,你以后还要罩我呢。”
会的吧,他还要娶妻生子,三代同堂,那个时候,会再见的吧。
只是慕朝不知道,再次见面时,闫平良已经碎成一滩肉泥,与千千万万头死去的牲畜,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第49章 江雪深,你很适合红色
梦境里的每一幕都好似身临其境, 却又常常令人觉得一瞬即逝。
江雪深不知道在这场荒诞中陪伴了慕朝多少个岁月。
有时候她甚至会忘了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看着他初入人海,小心翼翼地学着做人的法则,看着他笨拙地学着怎么抵着舌尖喊出“娘亲”两个字, 再看着他是怎么被压制在雪地中剁去半掌。
该是令人抓心愤恨的事情, 慕朝却从头到尾没有什么情绪。
至多也只是握着那些沾上冰雪与鲜血的云片糕,坐在巷尾的破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硬邦邦的, 满嘴的腥味。
并不好吃,他颤了颤眼睫, 像是被骗了一样,却到底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或许天生地养的大魔头即便在小时候,也已经学会了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实力?
江雪深不知道。
她大抵永远也学不会慕朝的心态。
以为他会哭,但他却没有表情,将所有的屈辱化为无形。
以为他打算忍下屈辱, 转眼却又屠了别人满门。
或许如果他能再早些发现自己拥有的能力, 就可以再早些屠门了, 在未感觉这个世界的善意之前,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杀戮的快乐。
从江南一路回到雁北,他总共杀了一千七百四十二个人。
那一年, 正道终于注意到这个从死地中滋生出的魔头, 他未作恶时, 已经被冠上魔头的名号, 天上地下没有人不想杀之后快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这种魔头迟早会作恶。
于是当他真的犯下罪孽时,他们想:“是吧,就说了, 魔头就是魔头,果然还是作恶多端的魔头。”
所以,他们当初的追捕,是正确的。只可惜,没有提早一步将这魔头扼杀在未觉醒之时。
.
慕朝回到了与闫平良分别的地方。
被各路正道下了几百道追杀令,对脑回路与他人不同的慕朝来说,是实力的证明,证明他已经可以罩着闫平良了。
冬月初七。
又是一年冬季。
闫平良醒来的时候,江雪深正盯着夜雪发呆。
关于闫平良的事情,她已经大致有所了解。
同所有话本子里那些壮举义士的下场一样,在放走慕朝之后,闫平良在村里举步维艰,虽然他一口咬定是慕朝自己挣脱枷锁逃离的,却仍是被剁了两枚手指,那些村民把那点荒地和破瓦屋也借此机会一并抢夺了。
但对闫平良来说,好歹也是保下了一条命。
他如对慕朝承诺过的那样,娶妻,生子,三世同堂。
日子虽然艰辛,却也充足。
如果改朝换代不是那么早的到来,如果那些所谓的正道不是来到这里兴师问罪,如果村民没有将他供出。
或许,他可以寿终正寝。
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事情到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来势汹汹,以至于,他亲眼看着妻子,儿子,儿媳妇,以及那个,还这么小,还只会握着拨浪鼓对他喊阿爷的小孙儿,他们被涌上来的村民剁成肉泥扔进火海时,他甚至来不及掉一滴眼泪。
他错了吗?
“我错了吗?”他睁着眼,如枯木般干涩的喉咙艰难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尖刀刺破血肉,划过骨缝时,他忽然清醒了过来。
“我没错。”他说。
江雪深跟着慕朝一起来到村庄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群正道在“教育”村民,怎么可以私自动刑。
但他们明明从开始到结束,都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
江雪深不知道怎么描述那血淋淋的场面。
慕朝面无表情地盯着碎块肉泥,看着熊熊烈火,低声问:“闫平良呢?”
每杀一个人他都问一句“闫平良呢?”
直至将整个村庄屠杀,他才终于在血淋淋的村落中歪了歪头。
“死了吗?”他说这句话时感受不到悲伤痛苦,只有一些不解与茫然。
然后江雪深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得拿着的肉块是闫平良的,就真的背回来缝制。
一针一线,扭扭歪歪。
缝了十几个日月,终于解答了江雪深的疑问。
闫平良从棺材中哆哆嗦嗦探出脑袋的时候,慕朝正给他缝制完右腿,见他醒了,眨了眨眼:“你老了。”
他老了,而慕朝却还是少年模样,抿着薄唇,像那般高贵的公子。
“我让你这么醒来,你是不是不愿意。”慕朝继续问道,“你想活着吗?”
许久,闫平良终于扯了扯干涩的嗓子,缓缓点头,发出朽木般的声音:“想。”
“那你便一直活着吧。”慕朝道。
其实江雪深觉着大护法之所以会想活着,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连呼吸都是折磨的尸将。
这主要还是怪慕朝没有把话讲明白。
如果慕朝很直白地说:“你这具身体会一寸寸腐烂,布满尸斑,呼吸时,五脏六腑都是撕扯地痛,最重要的是,你尝不出人世间的滋味,吃什么都是索然无味,这样你还想活着吗?”
那她保证大护法立刻就拆了自己的腿,选择长眠。
对于自身实力不够强大的人来讲,无论活着还是死亡,都是一种难以招架的折磨。
后续的事情,江雪深也都清楚了。
尚且年幼的慕朝,带着走路僵硬的老尸将,一路来到死地,破了结界,拍着手看天下大乱,随后找到赤海,封地为王。
虽然,那时候,整个赤海,高山流水,山峦层叠,只他和大护法两人。
江雪深被一股热流给惊醒的时候正听到慕朝说:“人都是有名字的吗?”
大护法点了点头。
慕朝沉思道:“那我也该取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江雪深在一旁,仗着无人能看到,手舞足蹈道:“慕朝,你叫慕朝。”
慕朝当然听不到,只能求救大护法:“依你之见,什么名字好?”
大护法种了一辈子地,年纪小的时候还会去偷听几次私塾,断了手指后,天天都提心吊胆做人,哪里还敢去蹭课,长到八十几岁,连大字都不识得半个。
乍一下被问到了,大护法只能干巴巴地道:“铁柱怎么样?或者春雷?”
铁柱?春雷?
江雪深在一边细想了一下,要是哪天在雁归山,听到长老教导:“赤海的赵铁柱,王春雷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这……顿时觉得也没有那么不可战胜了。
作为一个热爱学习的大魔头,这么些年来,慕朝也学到了不少诗词歌赋。
这日又落了一场厚雪。
雪落地时“沙沙”作响。
梦境里似乎永远都是冰天雪地,江雪深静静呆着的身子却蓦地一颤,从小腹燃起的热意过于汹涌,她被狠狠烫了一下。
也正是这时,她听到慕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便叫……”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她再也听不真切。
腹间的暖流顺着亵裤一路往下。
江雪深猛得吸了一口气,惊醒过来,对上一双漆色的双眸。
不似梦中那般,永远没有什么情绪,这双眼眸看上去温暖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烛火跳跃在他的眼中。
江雪深一时没有动作,空气间还是那般寒冷,让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愣愣地看了很久,直到慕朝遮住她的眼睛说:“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你悲惨的过去?
梦到了大护法悲惨的一生?
江雪深常常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会讲话,当把心里想的这两句话一板一眼地说出来时,这种感知就更加明显了。
显然慕朝也没有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人,又收回手,盯着她的目光,叹道:“现在不好奇了?”
江雪深愣了一下:“是你……”
是他让她进入这场漫长的梦境,满足她的好奇心吗?
好奇心是满足了,但心里却说不上多好受。
江雪深默了默:“我还没看完。”
慕朝坐起身:“是你自己强制抽离梦境。”
她自己?江雪深愣了一下,她记得她方才是因为小腹有一股暖流,才……
“糟了!”江雪深猛得弹起身,腿间的热流便顺着她的动作一路往下。
青灰色的石床上,正赫然落了一抹夺目的红。
江雪深耳朵“嗡”的一下,又低头看去。
素雅的裙子已经沾满了粘哒哒的血迹,连地板都不能幸免于难。
慕朝瞥了一眼她红到快滴血的耳尖道:“癸水就是周期性的,有规律的,一般是一月一次的,出血。”
“我知道!”江雪深低声喊道。
慕朝看了她一眼,往墓室深处走去。
江雪深不知道他要干嘛,只能屏息想再去烧壶水,但现在这情况,走两步就滴血,怕是等她烧完水出来,满地都是她的“战绩”。
她正在原地纠结时,慕朝已经走了回来,他身上带着不属于墓室的雾气。
江雪深愣了一下,刚要问,身体蓦地一轻,下一秒胃上一痛,竟是被扛了起来。
“做什么?”
“清洗。”慕朝回的很快。
在坟墓里洗澡,江雪深绝望地想,她该是天上地下第一人。但转念一下,她和大护法关系也还可以,借他地盘洗个澡,大护法应该不会介意,如此,便心安理得起来。
洗完澡,江雪深磨蹭地想去拿被染脏的衣服,却摸了一空。
隔着雾气她看到慕朝倚着墙将衣服递了过来。
看到他不含杂质的眼睛,江雪深忍不住惊呼:“流氓!”
“什么流氓?”慕朝蹙了蹙眉,“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没摸过?”
江雪深愣了半秒,叫得更惨烈了:“臭流氓!”
但她最后还是换上了衣服。
不是她的衣服,应当是墓室里的,一片赤红,在烛火下像烈焰一般燃烧。
江雪深有些别扭地扯了扯:“我不适合……”
“很适合。”慕朝打断她,目光从红衣,移到了她的脸上,又落在眼里,“江雪深,你很适合红色。”
第50章 还好还好,少女心还在……
江雪深, 你很适合红色。
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只以为她不喜欢红色,不喜欢那般张扬又热烈的色彩,只以为她如月如雪, 不争不抢, 喜欢淡雅清素的颜色。
好像一个人这一辈子只需要那一种单薄的色彩。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江雪深, 你很适合红色。
江雪深眨了眨眼,在冰冷的墓室中脸颊忽然有些发烫。
“好看吗?”她嗫喏着问。
慕朝点了点头:“这样沾上癸水, 也不会明显。”
江雪深:“……”哦。
夜还很深,江雪深换完衣服的时候,石床已经被清理干净。
江雪深缩在被窝里,抬眸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慕朝,只觉得这夜也太长了一点。
“我们明天要怎么离开?”没有什么睡意,她没话找话道。
慕朝正半垂着眼, 百无聊赖地卷弄着她的乌发, 闻言, 懒懒地抬起眼皮:“我记得我说过这个结界是我设的。”
“我记得, 只是……待你休息一晚,恢复了精气神, 难道也无法打破吗?”
“无法, 我设结界从不留后路。”慕朝道。
江雪深眨了眨眼:“那我们出不去了吗?”
看着她有些呆愣的表情, 慕朝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 吓她道:“在这里一起当个活死人也不错。”
本以为江雪深会吓得花容失色,却没想到她只愣了半秒,就扯了扯被子,遮住了脸:“也行吧, 那我提前适应一下黑暗。”
慕朝不知道她在顺着他瞎说,还是真这么想的,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那些过去都是真的吗?”
还没忘记这一茬吗?慕朝有些失笑,这个人总是对不该在意的事过多在意,不过也难怪。
他收起笑,盯着桌上的烛台,淡淡地想,那般与正道相传全然不同的过去,她不会信也是应该的。
想想正道会说什么呢?
他自诞生以来便为祸一方?手下沾满了无辜性命的血?好像也不能算错。
他出神着,藏在被窝中的指尖却忽然有些痒,紧接着被握入一个温软的掌心。
江雪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还闷在被窝里。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是一句苍白的安慰。往往是发生于废物中的对话。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只能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但发生过的事,即便过去了,也是发生过的。
他应该要嘲讽这句话,吸了一口气,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江雪深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帮你呼呼。”
慕朝愣了愣,下一秒,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掌心,像棉絮轻触,又痒又麻。